第三十六章 少女的心事
經過六天五夜跋山涉水,耿燮終於率領著得勝歸來的漢軍如期抵達冀州。
鄧綏也終於見到了分別近月餘的小娥,當初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撇下,鄧綏心裏還是有幾分過意不去的。不過小娥乖巧伶俐的性格很快便贏得了將軍府上下的喜愛,景姬更是待小娥如同自己的女兒一樣。
然而另一邊,新野鄧府派來冀州接鄧綏的人也已經來了第三撥。
據來人說,老夫人得知鄧綏離家出走的消息後急火攻心,險些一病不起,鄧夫人也擔憂不已,常常以淚洗麵,好在後來打探到鄧綏安然無恙,才算寬慰了些。眼看朝廷給的奉旨入宮三年之期將至,此刻鄧家決不容許有任何閃失,所以當聽到耿夑班師回冀的消息後,鄧府立刻又派出家丁前來接鄧綏回新野。
縱然千不甘萬不願,可是想到母親因為自己的任性而不免遭到鄧府上下和老夫人的責備,鄧綏心裏就萬分歉疚。如果這是自己注定無法逃脫的命運,那她絕不會再繼續逃避下去。不過在此之前,她尚有一樁隱秘的心事需要了結。
這樁心事,在過去輾轉反側的數個日夜裏,鄧綏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如果不是因為歸期在即,如果不是因為即將麵臨萬山之隔,或許她寧願將這樁隱秘的心事永遠深埋心底。不過現在,鄧綏明白隻有了結此事,才能夠了無遺憾的踏上歸途。
這樁心事,與耿夑有關。
剛從戰場歸來的耿夑還有太多軍務要處理,近日來都是待在冀州軍駐地,未曾回府。鄧綏不想守在將軍府裏枯等,她決定立刻去一趟冀州軍駐地。當鄧綏轉過後庭連廊時,她習慣性的往山海閣方向瞥了一眼,卻突然發現連日來一直大門緊閉的山海閣,此刻竟然打開了一條窄窄的縫。
莫非是他回來了?
鄧綏的心跳猛的加快了起來,她目不轉睛的望著那扇虛掩的門,怔在原地杵了半晌,直到心跳逐漸恢複了平緩,方才抬腳向山海閣走去。走到門外,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最大的力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輕輕推開了虛掩的門。
閣中並未見人,鄧綏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急切的目光四處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這時,忽然聽見從閣中堆滿了藏書的木架之間,隱約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鄧綏的心跳驟然又開始加速,如同一隻亂撞的小鹿,快到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直到一張美麗的臉閃現在她的麵前。
“怎麽是你?”
鄧綏瞪大了眼睛低呼道,那個從書堆裏走出來的人,竟然是小娥。
原來,就在半個時辰前,冀州軍駐地侍衛前來將軍府通稟,言將軍命他前來取一部重要的兵書帶回軍營。山海閣內的藏書堆積如山,要從中找到耿夑所要的兵書並非易事,況且這些藏書都是耿夑視若珍寶的東西,景姬也不敢叫人輕易翻弄以免汙損。恰巧小娥在旁聽了去,自告奮勇要來幫忙找尋,景姬想著小娥做事素來仔細穩妥,又能識字,遠比家中的仆役侍女們可靠的多,便允了讓她來閣中幫忙尋書。
於是小娥獨自來到了山海閣,這是她第一次進入這個看起來頗有些神秘的地方。
隻見偌大的殿閣裏一個人都沒有,到處都是高高的書架和一列列千奇百怪的兵器,當中有一張大大的梨花木書案,上麵整齊的擺放著裏卻出奇的陰涼,甚至還滲出一絲絲寒意。
那些木架高出小娥半米不止,頂層的書簡即使踮著腳也夠不到,小娥便尋了一個榆木書箱踩在上麵,然後一列列書架從頭開始仔仔細細搜尋。她將所有的書簡一一打開翻查比對,一排翻完後,再將那些翻查過的書簡整整齊齊卷好,照著原來的位置一擺放整齊。如同大海撈針一般,饒是殿閣內寒意襲人,可翻找完兩列書架後,小娥已經全身香汗涔涔了。
當她剛要轉到第三列書架時,轉彎處一隻金絲楠木匣子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這座殿閣中,所有的陳設和物件都是粗獷而簡樸的,唯有這隻金絲楠木匣子,雕工秀美,精致的有幾分格格不入。小娥盯著匣子瞧了一會兒,忽然靈機一動,莫非耿將軍要找的寶貝兵書就藏在這裏?
她小心翼翼的打開了書匣,看到一幅錦帛的卷軸正靜靜躺在匣子裏。看樣子不像是兵書,到底是什麽呢?小娥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卷軸徐徐展開,眼前的畫像頓時令她驚呆了。
隻見畫像中是一位縱馬馳騁的將軍,其身姿,其輪廓,其神采,盡管隻是在冀州軍班師那日遠遠見過一麵,但小娥仍然敏銳的辨認出,他正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冀州軍主帥中郎將耿夑。再看這畫的落筆和用色,不是出自鄧綏之手又能是何人!
小娥瞬間聯想起鄧綏當初如何執意離家出走,曆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裏,又聯想到鄧綏此次從邊塞回來後的種種異常,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不待她細想,身後突然傳來“吱呀”一聲,是閣門打開的聲音。
慌亂之下,小娥匆匆將卷軸塞進了自己的廣袖裏,快步跑了出來,卻沒想到迎麵撞上了鄧綏。見鄧綏神色詫異,小娥連忙將自己來此為耿將軍尋兵書一事如實相告。
“原來是這樣,”鄧綏恍然道:“不過這裏的書堆的像山一樣,你一個人得找到什麽時候?走吧,我陪你一起找。”
姐妹二人於是分頭行動,閣中有不少兵書還是鄧綏兩年前暫居將軍府時翻閱過的,此刻再翻開這一卷卷書簡,心中不由更加浮想萬千。全神貫注的忙碌中,不知不覺已是日斜西山。當翻開一卷年歲久遠的書簡,鄧綏認真讀完開篇一句話,便確定這正是耿夑要找的兵書。
“找到啦!小娥,我找到啦!”
鄧綏瞬間眼前一亮,像個孩子一樣開心的舉起手中的書簡,一邊高喊著一邊向小娥揮舞。興奮之餘,鄧綏完全忘記了自己還踩在木箱上,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便失去了重心,身體向後直直的倒了下去。
“姐姐當心!”
小娥的驚呼聲未及落地,便看到鄧綏高舉的雙臂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然後整個身體向後傾倒,眼看就要撞向身後的木架。
電光火石之間,鄧綏察覺到一陣淩厲的風忽然從身邊疾速掠過,接著有一隻厚實的大手,從背後穩穩的托住了她。
似曾相識的感覺猛烈衝擊著鄧綏,驚魂未定之際,她已經迫不及待的回過頭去,果不其然撞上了耿夑那冷峻的目光。
她怔怔的凝視著耿夑的眼睛,仿佛回到了關山王的行宮。在那裏,當她被於除鞬所威懾險些栽了跟頭時,也是這隻堅硬而厚實的手掌,穩穩的托住了她。就在這一瞬間,鄧綏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手中的書簡也滑落了下去。
看著鄧綏失魂落魄的模樣,耿夑略顯無奈的將她半扶半抱了下來。真是個令人不省心的小丫頭,似乎每時每刻都在不停的闖禍。
原來,耿夑遣侍衛回府後,良久不見其回營。於是想起或許自己無意中將書簡放在了什麽隱蔽角落,若是叫旁人來尋怕是一時片刻尋不到的。加之他又思及半年前出生的女兒沅兒,自奉旨出征以來,已是三個月未曾見麵,不由心生掛念,索性便親自回府一趟。沒想到,一進入山海閣,卻撞上了這樣一般情景。而鄧綏和小娥方才大約是太過專注於尋找書簡,竟都未曾聽到耿夑的腳步聲。
於鄧綏而言,此時此刻,當這個令她整夜輾轉難眠的人就站在麵前時,從來無所畏懼的她,卻突然間失去了全部的勇氣,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丫頭,紅著臉,低著頭,不知所措的雙手緊緊攥在了一起。
耿夑看了一眼鄧綏,又轉頭掃了一眼同樣不知所措的小娥,麵無表情的問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這是小娥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傳說中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隻見他一身鎧甲,身材挺拔魁梧,劍眉星目,氣宇軒昂,棱角分明的麵龐,在夕陽的餘暉中閃耀著古銅色的光澤。在小娥的眼中,他就像是一頭猛獅,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強烈的雄性氣息。
小娥瞬間滿麵羞紅,支吾著解釋道:“將軍···姐姐和我是···是聽夫人的吩咐,來幫將軍尋書······”
說完這句話,小娥便像吃了敗仗的小兵一樣倉皇逃了出去。直到跑出了山海閣,小娥慌張的心緒平複了一些,突然間好奇心就開始作祟,她神使鬼差的折返回來,悄悄躲在門外,偷偷向裏張望。
隻見耿夑彎腰拾起了落在鄧綏腳邊的書簡,然後直起身來,依舊麵無表情的盯著低頭沉默的鄧綏,似乎是在納悶她為何還杵在這裏。
這時,夕陽的餘暉穿過重重疊疊的木架和古老的書簡,在鄧綏的身上落下柔和的光影,水綠色的羅衫長裙若隱若現的凸顯出她頎長而玲瓏有致的身形。因為見慣了鄧綏男裝的樣子,此刻眼前的佳人竟然令耿夑一時有幾分恍惚。隻見她長長的秀發垂落腰際,明媚嬌俏的臉上,肌膚吹彈可破,眉目秀美如畫,皓齒朱唇如桃花初綻,那星河般璀璨的雙眸中,湧動著一股不同於普通女子的靈動之氣。
原來,印象中那個喜歡闖禍的小丫頭,早就在他不知不覺之中,長成了一個出塵絕豔的美人。
現在,耿夑寬厚的胸膛距離自己不過一臂的距離,鄧綏似乎能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那股混合著邊塞風沙的氣味。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劇烈,心中的萬千波瀾,此刻一分一毫也遮掩不住了。她猛的抬起頭來看著耿夑,用帶著乞求的語氣低聲道:“將軍,我不想回新野,可不可以讓我留在這裏?”
耿夑愣住了。鄧綏眼中那灼熱的目光,讓他突然間感到畏懼。
“為何?”雖然隻有寥寥二字,他的語氣中卻摻雜入了一絲從未有過的異樣和躁動。
鄧綏緊攥的雙手突然鬆開了,可是眼中的那團火焰卻愈發灼熱。她輕輕上前一步,不由分說便撲進了耿夑的懷中,當她滾燙的臉頰緊緊貼著他冰冷的鎧甲時,兩顆碩大的淚珠悄無聲息的滑落下來。她聲音顫抖著對他說:“因為,我想永遠跟著將軍······”
耿燮的耳邊猶如炸開了一聲巨雷,整個身體瞬間變得僵硬。他仿佛雕塑般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任由女孩兒滾燙的身體緊緊貼著自己,額頭上開始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怎麽會這樣?一個自己視如兄弟的摯友之女,一個可以做自己女兒的姑娘,怎麽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這一定是他一生中遇到最可怕,最瘋狂,也是最不可理喻的事。他不安,他狂躁,他甚至有些憤怒,他很想立刻將她推出去,然而不知為何,他的身體卻如同著了魔一般,動也不能動。
征戰十餘載,他堅定的心從未如此時此刻這般兵荒馬亂。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感覺到自己堅硬的鎧甲,仿佛正在一點一點融化。
耿夑慢慢咬緊了牙,身體裏突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猛的將懷中的女孩兒狠狠推出了出去,推的很遠,很重,甚至險些將她推倒在地。
可他卻不敢亦或不忍直視她,而是迅速的轉過僵硬的身體,用冰冷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別再胡鬧了,我一直視你為女兒······”
踉蹌之中,鄧綏緊緊靠住身後的木架,才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沒有倒下去。巨大的失落和羞愧讓她無地自容,她怔怔的望著耿夑的背影一點一點從眼前消失,清晰的聽到心碎了一地的聲音。
她終於得到了自己輾轉許多日夜想要知道的答案,眼中灼灼的火焰也隨之化成了一地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