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關山王
祁連山北的茫茫蒼野,是北匈奴世代遊牧的地方。
在這裏,鄧綏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匈奴人。漢人口口相傳的匈奴人是草原之狼,茹毛飲血,可是當她真的見到匈奴人,才知道他們不過是和漢人一樣,有血有肉,要吃幹糧,會死會傷的普通人。
在此之前,王嵩借助西域商人很快與於除鞬取得了聯絡,不出耿夑所料,於除鞬並未拒絕漢使的會麵請求。耿夑帶了三個貼身護衛,加上鄧綏,一行五人喬裝成西域客商進入龍城。因為耿夑等人一看便知是練武之人,且自己曾與匈奴人多次交手,為了避免被人識出橫生事端,也為了方便自己見機行事,耿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讓鄧綏扮做漢使,自己則喬裝改扮,與其他三個手下作為護衛暗中保護。
關山王行宮在鄧綏看來根本不能叫做宮殿,與漢人金碧輝煌的宮殿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隻能算大一點的蒙古包而已。裏麵的陳設也粗陋的很,牆壁上掛的最多的便是弓箭匕首和虎狼的皮毛,到處充斥著烈酒的味道。
此刻,那個傳說中的草原雄獅,匈奴悍將關山王於除鞬就坐在大殿正中一張巨大的虎皮榻上,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鄧綏被兩個匈奴士兵帶進了行宮,她按照耿夑之前的交代,不卑不亢的走上前去,以漢人之禮向關山王致敬。
當她抬起頭來,卻看到麵前的關山王與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在她的想象中,那個令無數人聞風喪膽,在耿夑口中老奸巨猾的關山王,應該是像鮮卑老將巫木歸的樣子,有著陰狠凶惡的臉和禿鷲一般的眼睛。然而此刻她麵前的這個人卻非常年輕,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他的身材異常雄壯魁梧,他的臉雖然算不上英俊,卻充斥著野性不羈的原始魅力,在他的一雙鷹眼中,隱隱透著淩厲的殺氣。
也許是此人氣場過於強大,四目相對之際,鄧綏手心開始微微有些冒汗,但她依然麵色如常,鎮定自若的直視著於除鞬。
“你們漢人來找本王所為何事?”於除鞬的聲音響起,低沉的嗓音中帶著幾分沙啞,更添粗獷之氣。
鄧綏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不要露怯,從容不迫的回答道:“在下受大漢車騎將軍耿燮之命,特有一事前來告知關山王。”
於除鞬聽到耿夑的名字,微微眯起了眼睛,露出凶狠的目光。當年金微山一戰,他追隨北單於與漢大將軍竇憲一番惡戰,他清楚的記得,那時竇憲麾下最勇猛的悍將便是耿夑。雖然未曾親自交手,可是這些年來,他對耿夑的威名卻早已耳熟能詳。聽到耿夑居然遣使來與自己會談,於除鞬頗為意外,便陰沉沉的盯著鄧綏問道:“何事?”
鄧綏卻自作主張賣了個關子,不慌不忙道:“將軍說,關山王性命危矣,隻有漢軍能解關山王之困局。”
“大膽!”於除鞬厲聲喝道:“本王何來性命之危?又何須你們漢人來助?簡直狂妄!”
鄧綏此時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與關山王周旋上,早已忘卻了恐懼,遂麵不改色道:“關山王手握重兵,威名赫赫,隻怕會令您的單於達燁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哼!”於除鞬的嘴角揚起一抹邪魅的冷笑:“莫非你們車騎將軍怕打不過我們匈奴,想對本王行離間之計嗎?”
鄧綏亦冷笑一聲道:“在下如實相告,我們車騎將軍根本不想插手你們匈奴人的事。這場仗,我們漢軍誰都不幫,兩日之後,漢軍就會撤回關內。不過,漢軍撤出後,恐怕馬上就輪到關山王傷腦筋了。”
看來漢軍是想借北庭不和來做文章,果真陰險狡詐。於除鞬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冷冷紮在鄧綏的身上,一字一句道:“本王沒那麽好騙!你們車騎將軍有幾個膽子,敢違抗你們皇帝旨意?!”
“關山王難道沒聽過漢人有一句話,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鄧綏絲毫沒有退縮,反而更加針鋒相對道:“陛下雖有聖旨,卻並不知安國已與達燁勾結。如今之勢,南庭必有一戰,北庭也必有一戰,關山王心知肚明。既然漢軍可以坐享其成,為何要讓旁人得此漁利?漢軍大可立即撤回關內,待你們南北庭各自兩敗俱傷之際再來收拾殘局。我朝天子英明,自能分辨其中厲害。”
鄧綏句句直指於除鞬的痛處,竟然說的他一時啞口無言,隻能默認道:“既然如此,那你們又為何要來此地呢?”
“因為師子乃我大漢的盟友,我朝天子不願看到安國橫行無忌,故而才會出手相助。”鄧綏從容道:“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相助師子對抗安國達燁聯軍,漢軍勢必折損無數,那麽漢軍寧可撤回關內。但既然關山王與漢軍有著共同的敵人,何不聯手呢?”
於除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若有所思的端起前方長案上的一碗烈酒,仰頭一飲而盡,似乎在這個時候,酒精能夠幫助他保持清醒的頭腦。
鄧綏見狀,立刻乘勝追擊道:“北匈奴經金微山一役遭受重創,關山王厲兵秣馬多年方才恢複今日之氣象。可是一旦南北陷入混戰,匈奴必將元氣大損,想必這不是關山王想要見到的局麵吧?且漢軍素來聽聞關山王並不希望此時與大漢交戰,既然如此,何不與漢軍達成默契呢?”
在烈酒的刺激下,於除鞬的頭腦變得更加清醒。他承認眼前這個漢使所言句句不虛,眼下,與漢軍合作似乎是對他最為有利的選擇。沉默良久後,於除鞬再次眯起了眼睛,目光中透著狡猾道:“怎麽合作?”
話音一落,鄧綏便知目的已經達成大半,不由心頭一喜,立即說出了此前耿夑交代的計策:“關山王智勇雙全,手上又握有兩萬精兵,達燁定然不是您的對手。達燁之所以有恃無恐,全賴與南匈奴安國沆瀣一氣而已,反之安國之所以囂張跋扈,原因亦然。故此番漢軍對南匈奴開戰之前,關山王大可趁勢起兵,短時間內足以壓製達燁。而後,你我雙方以烽火為號,漢軍見號便即刻對南匈奴開戰。如此一來,達燁與安國各自陷入膠著,阻斷了他們之間的勾連,你我雙方便可輕易各個擊破。”
沒想到於除鞬聽完之後,竟然目露寒光,拍案而起,以咆哮之勢怒喝道:“混賬!竟然想讓我關山王與師子這等奴顏婢膝之狗輩同流合汙!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猶如排山倒海般的一聲怒吼著實嚇到了鄧綏,她身體不受控製的向後退了兩步,突然驚覺身後有一隻大手穩穩的撐住了自己,猛一回頭便撞到了耿夑堅毅而篤定的目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股力量,瞬間便讓她鎮定了下來。
其實,耿夑自始至終都在暗暗觀察於除鞬的反應。從他剛才的反應來看,此刻已是色厲內荏的強弩之末。他是個聰明人,不會不選擇對自己最為有利的策略。
果不其然,當看到自己的震怒並未嚇倒麵前的漢使時,於除鞬方才看似衝頂的怒火也很快冷卻了下去。沉默片刻之後,於除鞬突然邁出一步,向鄧綏走了過來。
他虎背熊腰,身材極為高大魁梧,,每走一步,踏在青石鋪就的地麵上,都會發出沉重的聲響。隨著於除鞬一步一步逼近,凜冽的殺氣撲麵而來,鄧綏的拳頭也不由自主的攥緊了起來,指甲幾乎都要掐入自己的皮肉裏。
須臾,於除鞬在鄧綏麵前站定,目光凶狠的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冷道:“本王憑什麽相信你?你就不怕本王殺了你?”
如此近距離相對,鄧綏瞬間被於除鞬攝人的威勢震到,身體再次不受控製的往後退。突然,那隻有力的大手再次撐住了她。
這一次,她還沒來得及回頭,耿夑已經從她身後閃出,直視著於除鞬,鎮定自若對他道:“車騎將軍的意思已經帶到,我等使命已達。若關山王不願合作,那便各自為戰。關山王好自為之。”
此刻,於除鞬與耿夑正麵相對,二人身高相差無幾,於除鞬身形更為壯碩一些,但若論威懾與氣勢,卻是不相上下。
於除鞬直勾勾的盯著耿夑,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了腰間的匕首。
電光火石之際,耿燮立刻側身避過刀鋒,卻猛然發現於除鞬的匕首竟轉而向著鄧綏刺去。他沒有一絲遲疑的撲向鄧綏,從背後抱住她並極速轉身閃過。就在同一時刻,他感覺肩頭猛的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一切發生的太快,鄧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緊緊裹住了自己。當她驚魂未定的轉身後,看到了耿燮緊蹙的眉頭,再定睛一看,隻見一股鮮血正從他的肩頭汩汩落下。
鄧綏這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她以為耿夑因為保護自己而受了重傷,驚恐的瞪圓了眼睛,整張臉瞬間急的發白,連心髒幾乎都停止了跳動。
這時,耿燮背對著於除鞬,貼近她耳邊低聲道:“我沒事。”匕首隻在他的肩上霍開一道口子,雖然不淺,但對身經百戰的他來說的確算不得什麽大傷。
然而,就在方才的一番摩擦中,鄧綏頭上的發冠不知何時已滑落在地,烏黑的長發瀑布般瀉落下來。
隻見於除鞬的嘴角又一次揚起邪魅的冷笑:“不用緊張,本王隻是想證實自己的猜測而已。莫非漢軍軍中無人了嗎?竟然派出一個女子來做使臣?”
耿燮已經恢複了平靜,剛才的刀傷在他臉上一絲痛苦或者憤怒的痕跡都未留下,隻聽他淡然回答道:“漢人女子中亦不乏巾幗之輩。”
於除鞬冷冷的打量著他,然後又冷冷的打量著鄧綏,嘴角浮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半個時辰之後,於除鞬與耿夑正式締定了盟約。
當鄧綏一行從關山王行宮告辭後,於除鞬還在暗中注視著他們的背影,喃喃自語道:耿燮,你果然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