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困獸之鬥
耿燮在軍事部署中心思極為縝密,每次戰前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經過幾日的偵查和情報收集,他發現這場戰役並沒有最初想象的那麽簡單,當中凶險暗藏。
師子雖為左賢王,但在屯屠何去世後已經逐漸被安國架空,如今軍權被安國牢牢掌控,師子僅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將勉力相護,實則已是俎上魚肉。
持續的幹旱致使河套地區萬物凋敝,漢軍長途遠征缺少補給,匈奴人占得天時;南匈奴有精兵近兩萬,且匈奴騎兵最為驍勇,平原作戰,匈奴人又占得地利。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還有更大的一層凶險是來自於北匈奴。
師子送來的密報和王嵩在南庭安插的眼線都證實了安國串通北匈奴之事。據傳當年金微山一戰,北單於敗北之際身邊隻剩數百騎人馬,一直奔逃至西域。得西域諸國財力支持,單於之子達燁和單於之侄於除鞬各自收攏散落西域各處的匈奴舊部,經過三年厲兵秣馬,慢慢也聚攏了數萬兵士。北單於此戰身負重傷,多年來舊傷反複發作,恐命不久矣,便打算提前傳位於達燁,然而於除鞬已成氣候,加封“關山王”,手下精兵強將不再達燁之下。
在漢匈關係上,達燁繼承了其父北單於的固執暴戾,力主開戰,而於除鞬卻認為北庭根基未穩,應繼續厲兵秣馬,不宜開戰,與達燁成分庭抗禮之勢。安國借北庭貌合神離之機趁虛而入,勾結達燁。如若此時南北匈奴成功聯手,則大漢邊境危矣。
想來若不是當年竇憲因私心而網開一麵,也不會留此後患,但事已至此,追悔已晚。如今,雖然耿燮的三萬漢軍剿滅安國的人馬不在話下,可若北匈奴與安國前後夾擊,漢軍也得不了便宜,即使險勝,傷亡也必將極為慘重。
故而師子連日多番催促,耿燮卻遲遲未肯出兵,其所顧慮的正在於此。耿夑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確保平息南匈奴之亂,又能盡量減少漢軍損傷。
然而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北庭很快傳來消息,北單於竟已在數日前去世,達燁繼承單於之位,這就意味著北匈奴隨時可能在達燁的帶領下,與安國沆瀣一氣。達燁與關山王於除鞬手上各有將近兩萬人馬,若三方聯手抵抗漢軍,則兩倍於漢軍,以少敵多勝負難料。當日夜裏,耿燮緊急召來麾下將領共議。
漢軍各緊要處都加派了人手,烽火聯營。
鄧綏在自己的營帳中遠遠瞧見耿夑麾下將領們都神情凝重的往中軍大營而去,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便悄悄溜到營帳外,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偷偷觀察裏麵的情形。
隻見數名漢軍將領立於賬中,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坐在主將之位的耿燮卻一語不發。鄧綏以前曾聽鄧騭說過南北匈奴的故事,這會兒在眾人混亂的爭論裏,隱約聽懂了七八分意思。她眼睛時不時的瞟向耿燮,看到他眉頭緊鎖,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看來此戰對他來說是有些棘手的。
隻聽趙廣勇不耐煩的衝那些爭執不下的將領們吼道:“都別嚷嚷了!難道我們大漢將士還怕這些手下敗將不成?將軍,您說這仗怎麽打咱們就怎麽打!”
被他這破鑼嗓子一喊,眾將馬上安靜了下來,紛紛看向沉默的耿燮。
耿燮思忖片刻後,緩緩道:“打法是有,但並不是上上之策。”
“嗨!”趙廣勇大大咧咧的嚷道:“將軍多慮了!依我看,先打了再說!”
這時,一直沉默的站在角落裏的鄧騭突然站了出來,沉著的對耿夑道:“將軍,我有一個計策!”
趙廣勇麵帶不屑的睨著鄧騭,毫不客氣的打斷他道:“乳臭未幹的小子,又亂出什麽主意!老老實實聽命就行!”
此話顯然是含沙射影的嘲諷鄧騭當年自作主張上當被俘之事。若擱在以前的鄧騭身上,早就橫眉怒目,甚至與趙廣勇動手幹架也不出人意外。沒想到,如今的鄧騭竟然能夠穩穩的控製住自己的脾氣,他完全無視趙廣勇的譏諷,繼續對耿夑道:“將軍,您擔心南北匈奴聯手,可是,北匈奴並非鐵板一塊。”
耿夑眼中一亮:“你接著說。”
“南匈奴,安國與師子內訌,北匈奴,達燁和於除鞬不合。安國與達燁勾結,一旦成功,雙方就會成為彼此的盟友,將來在關外一帶就能所向披靡。師子縱然不值一提,可是,於除鞬會願意屈居人下嗎?”鄧騭的眼中閃爍著篤定的目光,繼續從容不迫的分析道:“據我所知,這個關山王實力不容小覷,他的手下至少有兩萬以上精兵。安國和達燁一旦結盟,達燁第一個要掃除的障礙應該就是他。所以······”
“你想讓於除鞬倒戈?”趙廣勇又粗魯的打斷了鄧騭的話。
這次,鄧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卻沒有再說話,而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不可能!”趙廣勇蠻橫的喝斥道:“我就說你這小子整天就知道出餿主意!於除鞬要是想幹掉達燁,他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鄧騭迎著趙廣勇挑釁的目光,毫不退讓道:“那是因為他在等,等我們大漢與安國達燁兩敗俱傷,他便可以坐收漁人之利!”
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包括趙廣勇。鄧騭所說的並非毫無可能,甚至現在看來可能性極大,隻不過他們之前都沒有考慮到這一層。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耿夑站起身來,他的手背在身後,緩緩的來回踱步,這是他在陷入思慮時慣有的動作。
“如果於除鞬的算盤果真如此,那麽,我們與安國交戰,倒是給了他可乘之機,”耿夑一邊踱著一邊自言自語道:“根據探報,達燁和於除鞬現在已勢成水火,如果我們不幫師子,北匈奴的內戰很快便會一觸即發,到時候,達燁自顧不暇,安國沒有了北匈奴助力,絕不是漢軍的對手。”
趙廣勇有些焦躁道:“依將軍的意思是,咱們撤軍?還是就在這裏幹等著?我們是奉朝廷旨意來討伐那安國的,灰溜溜跑回去,以後將軍的臉往哪裏擱?”
隻聽鄧騭有理有據的反駁道:“我們的確奉聖命而來,但是我們的糧草補給不多,所以既不能撤,也不能在這裏幹等。我們要向於除鞬曉以利害,讓他明白隻有倒戈支持師子,不與漢軍作對,才能保全他的勢力,甚至打敗達燁!”
鄧騭恰好說出了耿夑此時的想法。他不得不承認,鄧騭的軍事謀略,已經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了,可是,誰去做這個說客呢?
“將軍,”鄧騭突然上前一步半跪請命道:“屬下願意作為漢軍使臣遊說於除鞬!”
“不行!”耿夑幾乎不假思索的拒絕了他。
關山王於除鞬,耿夑還是有一些了解的。此人性情狠戾,驍勇善戰,以詭計多端著稱,號稱草原雄獅,匈奴第一猛將。金微山一役,是耿燮與其第一次交鋒,也是因為他的拚死突圍,北單於方得以逃脫。兩年前鄧騭被俘的情形還曆曆在目,當年就是於除鞬識破了鄧騭的計謀,才助鮮卑人將鄧騭一舉擊潰。如今麵對的正是這個凶狠狡猾的關山王,他絕不能讓鄧騭再次冒險。
“將軍······”鄧騭還想抗辯,卻被耿夑一個嚴厲的眼神製止。
耿夑擺了擺手,示意眾將退下,此事關係重大,他需要再冷靜的思量一番。鄧綏躲在角落裏,看著包括鄧騭在內的眾將領神情複雜的從中軍大營陸續出來,隻剩耿夑一人在內,眉頭緊鎖,臉色凝重。
現在的於除鞬,就像一頭困獸。安國達燁已經結盟,漢軍戰,他便有逃出牢籠之機;漢軍不戰,則他極有可能困死籠中。與其做困獸之鬥,不如與漢軍達成默契,解決安國和達燁兩個麻煩,這不論對於漢軍,還是對於於除鞬,都是事半功倍之策。
耿夑斷定此計可行。不過,於除鞬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派去與他會麵的人選,須當慎之又慎。耿夑思慮片刻,逐漸拿定了主意。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推開了中軍營帳的大門。
隻見一個身材瘦小的護衛慢慢走了進來,待近前一看,竟然是鄧綏。耿夑詫異的看著麵前的小丫頭。
鄧綏本來是鼓足了勇氣的,可一看到耿夑嚴厲的目光,心裏就怯怯的,語氣也弱了許多,低聲道:“我···都聽到了···將軍,要派誰去見匈奴人啊?”
看來她是怕自己派鄧騭去,不過想來情有可原,畢竟當年鄧騭被俘,她也是親身經曆過的。於是,耿夑用帶著些許寬慰的語氣道:“放心,這次我不會讓你的哥哥去冒險。”
“將軍是不是要自己去?”鄧綏直截了當的問道。
耿夑吃了一驚,自己剛剛才做的決定,沒想到竟然被這個小丫頭看穿了。他遲疑了片刻後,盯著鄧綏反問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鄧綏有些怯怯的走到他的麵前,直視著他的目光,輕輕說了五個字:“我想跟你去。”
耿夑愣住了。原本以為她是在為鄧騭擔心,萬萬沒想到,她動的竟是這個心思。這個小丫頭,到底要任性到什麽時候!他幾乎是用吼的聲音斬釘截鐵道:“休想!”
第一次真真正正見到耿夑對自己發火,鄧綏全身顫抖了起來,說不清是害怕還是難過,她緊緊咬著嘴唇,差點咬出血來,拚命忍著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
見她這般委屈,耿夑意識到自己方才過於凶了,畢竟還是個小丫頭,不免有些不忍,便聲音緩和下來道:“匈奴人非常危險,我既然不讓鄧騭去冒險,更加不會讓你這個姑娘家去冒險。別鬧了,乖乖回你的營帳吧。”
鄧綏卻如同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不肯走,帶著有些哽咽的語氣道:“將軍,這次我一定不闖禍,一定不插嘴!我一句話都不說,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從來沒見過匈奴人,你就帶我去吧!求你了······”
麵對如此無理取鬧的請求,從來殺伐決斷的耿夑竟然一時不知該怎麽拒絕。從鄧綏那雙美麗清澈的眼睛裏,他看到了執著的希冀和滿滿的渴望。
“好吧······”
當這兩個字從口中說出的時候,耿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一個曆經沙場刀口飲血的將軍,竟然會陪著一個小丫頭胡鬧!可是不知為何,鄧綏的眼睛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當他注視著她的眼睛時,便再無任何抗拒的力量。
既然你要撒野,我便隻能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