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選妃
劉肇方親政不久,在政務上勤勤懇懇,經常批閱奏章至深夜,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獨自一人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卻愈發強烈,加之那些老臣常以“盡早為大漢開枝散葉”之類的話來催促,於是歲旦過後,劉肇便著令蔡倫主持少府操辦選妃之事。
蔡倫原也是在劉肇奪回親政一事中立了功的,劉肇親政後,鄭眾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也自然更加提攜蔡倫,如今蔡倫已封黃門侍郎,協助鄭眾掌管少府。
大漢天子選妃,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各地郡守莫不嚴陣以待。少府的宦官們紛紛被派往各地郡縣主持初選。這些宦官被稱作“相工”,那些身世清白、姿色端正的少女被選送過來,由這些相工進行初選。選出來的美人再送到宮裏,由少府和宮裏嬤嬤們進一步細細甄選,必要選出那些姿容秀麗且德才兼備的女子,方能獻給皇帝。這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至於那些高官顯貴之女,通常是由府上直接向主持選妃的內侍監推薦,再由內侍監親自麵試,如無不盡人意之處,便可直接入選為家人子。
這一日劉肇正批閱奏折,剛巧看到了高密侯鄧乾上的參本,看完之後不禁又想起了鄧訓,便喚來蔡倫問道:“蔡侍郎,鄧訓一家妻小可曾安頓好?”
蔡倫便將鄧夫人及一雙子女的近況一一道來。
劉肇聽罷略一沉吟道:“朕記得曾經聽聞鄧家小女頗有才氣。”
蔡倫自然聽懂了劉肇的言下之意。隻是鄧訓之女,原本並未在此次家人子的人選之中。不過蔡倫是個心思敏捷之人,便立即說道:“陛下,奴才也聽說過這鄧家小女自幼飽讀詩書,畫工更是了得,據說如今在南陽郡可是一畫難求。如此才女,倒是可以充備後宮。”
劉肇微微頷首,以示默許,隨後又吩咐道:“這樣,你便替朕親自去趟南陽鄧府,也代朕慰問一下鄧訓的親眷吧。”
皇帝親派內侍監至新野迎鄧綏入宮,鄧府上下一片歡喜,紛紛感念皇帝眷顧之恩,鄧老夫人更是喜極而泣。
隻有一個人心中悵然若失,那便是鄧綏。她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顆心像是猛的被揪了起來,說不清楚是因為害怕未知的宮闈生活,還是因為怯於麵對那個陌生的皇帝,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總之,她本能的抗拒這樣的安排。
可是她的心事卻無人可以訴說,隻有左小娥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年齡相仿的女子,很多時候是心意相通的。
春日困乏,正當開竅散鬱、溫中扶陽的時候。小娥細細挑選了上乘的薄荷、艾草、金銀花、石菖蒲等藥草,佐以芍藥、月季等研製的花粉,精心製成了香囊,贈予各院女眷。她的繡功本就十分了得,加之心思別致,繡出來的圖樣精美絕倫,鄧府上上下下的女眷們無不交口稱讚。
這日午後,小娥剛送了一批新繡好的香囊給東苑鄧乾府上女眷,回來路上遠遠便瞧見鄧綏獨自一人坐在連廊上發呆,看似憂容滿麵。
自從皇帝要派人接她入宮的消息傳來後,接連幾日,鄧綏的眉頭就從未舒展過,臉上更是看不見一絲笑容。小娥輕輕挨著她身邊坐下,用略帶戲謔的口吻道:“姐姐,你這幾日心裏不痛快,可是因為入宮的事?你既不想嫁人,如今進宮做夫人也不情願,莫非,是有了心上人?”
鄧綏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了一跳,有些生氣的嗔道:“你瞎說什麽啊,我隻是不想進宮罷了,宮裏規矩那麽多,想出來一趟都難,跟坐牢有什麽分別······”
小娥狡黠一笑,歪著腦袋看她的眼睛,好像要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些什麽秘密來。
鄧綏扭過臉去,不想理她,小娥又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姐姐,如果你真的有了心上人,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免得將來後悔······”
一句話便戳進了鄧綏的心裏。
十五歲的少女,還不懂何為情竇初開。她隻知道自己不想進宮,不想嫁人,冥冥之中,似乎在等待著什麽,至於究竟是什麽,她卻看不清楚。
小娥的一句話,猶如電光火石,就在這刹那之間,鄧綏終於看清楚了心裏的那個人。
當年短暫的金戈鐵馬歲月,在鄧綏心底烙下了永不能磨滅的印跡。回到新野的四百多個日日夜夜,她從未有一刻放下對那段時光的追憶與向往。
曾經,她以為自己愛上的是那片廣闊而自由的天地,是蒼茫的關山,孤獨的邊塞,甚至還有粗糲的風沙。然而,今時今日,她才恍然驚覺,原來在她愛著的天地之間,一直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身影。
在那一望無際的廣袤荒原上,一個高大而挺拔的身影,愴然立於塞外天地之間,迎著落日的餘暉,遠眺著綿延起伏的賀蘭山,目光堅毅而篤定。
也許世間之情愛大抵都是如此,不知所起,卻已是一往而深。
蔡倫是在兩日之後抵達了新野鄧府。此行除了宣旨鄧綏入宮一事,他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那便是代天子慰問忠臣遺屬。
鄧府自鄧老夫人始,闔府上下無不對皇帝的掛念眷顧之情銘感五內,身為一家之主的高密侯鄧乾更是感激涕零。作為如今皇帝身邊的紅人,蔡倫自然也得到了鄧府上下的竭誠款待。翌日清晨,蔡倫在鄧府前殿,禮貌的與眾人道別。
“老夫人,鄧侯爺,鄧夫人,請留步,請留步。”蔡倫彬彬有禮的作揖道:“司禮監定下的吉日是下月初九,下月初一少府會派人來府上迎小姐入宮,有勞各位費心了。”
鄧乾連連謝道:“侍郎大人客氣了,綏兒進宮以後就拜托大人多多費心了。”
正在兩相客氣之際,鄧綏竟突然衝了進來,直奔向蔡倫,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眾人皆錯愕不已,蔡倫也冷不丁被嚇了一跳,詫異道:“這,這是做什麽?”
鄧夫人見狀,連忙上前去拉鄧綏,鄧綏卻用力甩開了她的手,昂著頭直視蔡倫,從容自若的回答道:“蔡大人,小女正是鄧綏,家父不幸身故,小女已經立誓要為家父守孝三年,如今尚不滿兩年,若現在進宮既是對先父不孝,也是對陛下不敬,恕小女不能從旨。”
刹那間,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鄧夫人隻覺眼前天旋地轉,她萬萬想不到小小年紀的女兒竟然還有抗旨的膽子,這簡直是大逆不道啊!鄧老夫人和鄧乾等人也都急紅了眼,緊緊盯著鄧綏,恨不得把她立刻拖出去。
蔡倫也呆立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見她年紀雖小,眉宇之間卻透著一股成熟與沉穩。膚白勝雪,眉清目秀,在見慣了宮中絕色的蔡倫眼裏,著實算不上令人驚豔的美女,但她身上的靈秀之氣卻甚是少見,尤其是一雙深潭一般的星眸,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他不知道這少女哪裏來的勇氣,居然如此大膽的抗旨,且抗旨的理由還說的如此理直氣壯,令人無從辯駁。
不過蔡倫畢竟機智過人,雖然侍奉劉肇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對於劉肇的脾性卻早已摸的清楚。劉肇一直對鄧訓之死心存歉疚,如今鄧訓之女以為父守孝之名抗旨,劉肇非但不會怪罪,反而可能還會格外褒獎鄧家。想到這一層後,蔡倫立刻笑容可掬的扶起了鄧綏,言辭懇切的對她說道:“小姐事父至誠至孝,著實令人欽佩。在下一定會將小姐的心意轉告陛下,相信陛下也不會勉強。”
聽到蔡倫如此回應,鄧綏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見女兒未受斥責,鄧夫人也終於鬆了一口氣。隻有旁邊的鄧老夫人和鄧乾依舊麵色陰沉,可是當著蔡倫的麵也不便發作,隻能將滿腔怒氣暫且忍下。
蔡倫拜別眾人而出,行至偏廳處,卻忽然被掛在牆上的一幅帛畫吸了眼睛去。
隻見三尺見方的素白錦帛上,用朱砂、石青、石黃等勾勒出一幀塞外秋征圖。踏馬馳騁的漢軍將士,在無艮的大漠中,留下蒼涼的背影,頗有一番大風起兮雲飛揚之境。
蔡倫雖然自小入宮為奴,未曾飽讀詩書,但卻天生對書畫有著極高的悟性。此時,他立在原地,出神的欣賞著麵前這幅帛畫,良久才轉身問旁邊的鄧乾道:“侯爺,此畫是哪位高人所作?”
鄧乾略有些驚訝的回答道:“正是小女鄧綏所作,不知是哪個下人給掛到了這裏,叫大人見笑了。”
“哦······”蔡倫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隨即麵帶笑意的問道:“鄧侯爺,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將此畫贈予在下?”
鄧乾愣了一下,蔡倫提出這樣的請求卻是他始料未及的。不過他隱約記起此前確曾聽人說過宮中的蔡常侍喜好收集書畫,如今鄧綏的畫作能入得了他的眼,倒也不是什麽壞事。於是便忙讓管家將畫作取下,精心包好了贈予蔡倫。
“這鄧家小女是個至孝之人,”廣德殿裏,劉肇聽完蔡倫稟告新野之行的經過後,喃喃道:“倒是朕一時疏忽了。”
蔡倫點頭稱是,無意中又說起了在鄧府所見鄧綏畫作之事,沒想到劉肇一聽也來了興趣,道:“拿來給朕瞧瞧。”
當打開帛畫的那一瞬,劉肇著實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見這帛畫雖然線條簡單,卻淩厲肅殺,塞外的蒼涼悲壯之感躍然而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所作。劉肇久久的盯著麵前的帛畫,仿佛這帛畫裏有什麽特殊的魔力,將他深深的吸引了進去。
劉肇在宮裏出生,又在宮裏長大,整整十六年,未能離開這座宮城半步。對於外麵的世界,他隻能通過百官的奏報去感知,對於邊境連年的烽火,他也隻能憑借手裏的戰報去想象一二。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熱切的渴望著親自去看一眼那些不一樣的風景,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眼前的這幅帛畫。
蔡倫機敏的察覺到了劉肇的異樣,見他盯著錦帛出神,便小心翼翼的喚道:“陛下,這畫,可是有什麽不妥?”
劉肇這才猛的回過神來,他不置可否,隻是緩緩收起了帛畫。沉吟片刻後,他吩咐道:“鄧家小女事父至孝,替朕好好嘉獎一番,待三年守孝期滿後,再傳旨召其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