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紙上談兵
鄧騭拜師後的第三天,關外就傳來了戰事,鮮卑人在山海關關內一帶侵擾百姓,已經有上百戶人家遭到燒殺搶掠。鮮卑人自從幾年前被耿燮大敗之後,一直沒敢造次,隻在關外草原一帶遊走,然而自去年入夏以來,關外大旱,鮮卑人斷了生計,再加上幾年來的養精蓄銳,讓他們也恢複了不少實力,此番便又卷土重來。
耿燮料想鮮卑兵力有限,便命林忠為主將,帶三千精兵去會會鮮卑人。鄧騭這小子聽到戰事來了暗自開心,他熟讀兵書,又苦練這麽久武藝,自認為已經可以上陣指揮殺敵,正苦於沒有機會證明自己,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鄧夫人極力反對鄧騭出征,在她眼裏,鄧騭還是個孩子,她已經失去了夫君,不能承受唯一的兒子有任何閃失。沒想到耿燮卻支持鄧騭,他和景姬一道勸鄧夫人,鄧騭這段日子確實長進了不少,而且說來也是十六歲的少年了,耿燮當年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在沙場遊刃有餘。況且這次戰事並無凶險,又有林忠照應,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鄧夫人拗不過眾人,隻得勉強答應。
三日之後就要出發,這三天鄧夫人夜夜睡不著,一睡著就夢到鄧騭在戰場上受傷,或者被圍困大喊救命,總是驚出一身冷汗。鄧綏便陪著母親一起睡,在旁逗笑勸解,讓母親寬心。除了陪著母親,她還悄悄做了一件事。
自從歲旦那天耿燮特意為她在山海閣裏安置了炭火爐,鄧綏便想著要如何答謝他才好。到了這個時候,鄧綏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做不來女紅織錦的活兒。如果像別的女兒家那樣有一雙巧手,她可以做個精巧的物件兒,可是自己除了作畫,竟沒有什麽所長了。罷了,眼下就隻能以自己最擅長的作畫來聊表心意了。
可是畫什麽好呢?鄧綏苦思冥想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決定就畫他本人。她不能讓耿夑站在那裏給他畫,隻能憑著記憶裏麵的樣子下筆,整整畫了兩天才完成了一幅自己還算滿意的作品。隻是女兒家臉皮薄,當著旁人的麵送畫,總有些不好意思,這天夜裏,鄧綏在榻上輾轉反側,暗下決心明早一定要把這幅畫送給他。
第二日一大早,鄧綏便比往日提前了一個鍾頭起床,因為她知道耿燮每日卯時三刻會準時在後院裏練劍。她想趁這個機會將畫像送給他,便悄悄將卷軸塞到衣袖裏,躡手躡腳往外走。沒想到鄧夫人也早早起床,正在為鄧騭收拾包裹,做娘的總是這樣,這次是鄧騭第一次離開她的身邊,又是去打仗,總是擔心有沒有遺漏什麽東西,想著什麽都齊全一點才好。
看到鄧綏鬼鬼祟祟的往外走,鄧夫人叫住了她:“綏兒,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做什麽?”
鄧綏吞吞吐吐道:“哦,我,我去哥哥那裏看看他醒了沒。”
鄧夫人嗔道:“這才卯時一刻,騭兒辰時才出發,你讓他多睡會兒,別去吵他。”
“哦,不去就不去。”鄧綏硬著頭皮道:“反正已經醒了,我去院子裏溜達溜達。”
鄧夫人這會兒一心都在鄧騭身上,也沒空管她,便說道:“去吧,外麵黑,當心點。”
鄧綏見母親沒有起疑,趕緊一溜煙兒的跑了出去。
這時候天剛蒙蒙亮,後院裏一點人聲都沒有,四下裏靜悄悄的。鄧綏有些忐忑地走到了大榕樹下,這裏就是耿燮平常練習劍術的地方。
一個人在這黑漆漆的院子裏,時間過得特別慢,鄧綏感覺自己等了得有一個鍾頭,加上天氣寒冷,腿都有些麻了。直到東方隱隱現出太陽的金線時,才終於看見一個挺拔高大的身影出現了。
耿燮也遠遠瞧見了一個小小的人影,心裏正奇怪這麽早是何人站在此處。走近了一看,原來是鄧家小女,他有些詫異的問道:“小丫頭,你在這裏做什麽?”
耿夑的聲音音色低沉,略有一些沙啞,自帶一股威嚴和氣勢,所以即使沒有裹挾任何情緒,旁人聽來也會有幾分畏懼。
鄧綏冷不丁被嚇了一跳,一轉身便撞上了耿夑鋒利的目光,立即低下頭,有些怯生生道:“我為將軍畫了一幅畫。”
說著,便從衣袖裏取出了卷軸,不由分說便塞到了耿燮的手裏,趁機抬頭看了一眼,隻見他那古銅色的臉在微弱的晨曦中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棱角分明像是雕塑一般,細長的眼睛裏仿佛閃爍著日月星河。不知為什麽,鄧綏的心突然跳的飛快,手心也開始微微冒汗。
耿燮有些詫異的接過了畫軸,可是在他即將打開的瞬間,鄧綏卻突然轉身跑開了。耿夑有些莫名,低頭來看,隻見畫上的人著一身玄黑戎裝,騎在一匹正在馳騁的駿馬上,注視著天邊初升的朝陽,目光堅定而遼闊。
耿燮曾經聽聞鄧綏畫功了得,卻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功夫竟如此精妙。畫上人臉部的輪廓像極了自己,但好像比自己更多了一絲柔和,身上的盔甲,馬頭的驄毛,刻畫之細致,冀州城技藝最高超的畫師怕也不過如此。
他仔細端詳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現在他知道了,在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眼中,自己原來是這個樣子。
鄧綏回到閨房後,心還是跳的很快,手上也還是濕熱的,路過銅鏡時,她看到了自己如紅霞漫天的臉頰。
山海關乃是大漢第一關隘,也是大漢和鮮卑之間的屏障,自古以來關內為漢,關外則是鮮卑遊牧活動之處。
五年之前,耿燮就曾在山海關與鮮卑打過一次惡戰。當時的鮮卑首領拓跋鑄是個有雄才大略之人,帶領鮮卑人先後擊敗了西羌、挹婁等多個部落,迅速從幾千人的散兵遊勇發展到三萬驍勇善戰的騎兵,聲勢浩大。可惜拓跋鑄急於求成,不自量力地挑戰大漢,竇憲命當時還是車郎將的耿燮率兩萬精兵在山海關重挫拓跋鑄的騎兵,拓跋鑄本人也負傷而逃,不出一月便不治而亡。
自此鮮卑開始衰落,銷聲匿跡了五年之久,直到拓跋鑄的侄子拓跋铖篡位,此人也頗具將帥之才,他能得到王位主要是得到了鮮卑老將巫木歸的支持,巫木歸帶領幾百人的鮮卑騎兵一路向北兼並了若幹小部落,補充兵力,養精蓄銳,令鮮卑逐漸恢複了元氣。可是這拓跋铖的脾氣卻和他那伯父一樣急躁。去歲以來,草原大旱,鮮卑民不聊生,拓跋铖便不顧巫木歸的勸阻,執意入關搶掠。
鮮卑是遊牧民族,馬上本領不容小覷,所以耿燮也將冀州軍隊中最精銳的三千騎兵交與林忠。冀州相去山海關千餘裏,騎兵晝行也需要五天時間。林忠起初還真是擔心鄧騭沒經受過長途跋涉,路上會叫苦,沒想到他的體力和忍耐力絲毫不輸那些老兵,看來確實是個打仗的好料子。隻是這小子不苟言笑,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每次紮營,那些老兵們三五成群的一起插科打諢,他就一個人沉默的坐在旁邊的土丘上,跟誰也不搭話。
行軍五日終於到達了山海關,這裏西倚燕山,東臨渤海,地勢險要,當年始皇帝在此修築了長城,是萬裏長城的起點,也是在中原和蠻夷部落之間構建起的天然屏障。大漢建邦以來,鮮卑人就常在此帶活動,曾經被武帝驅趕到大興安嶺一帶,後來隨著大漢的衰落,匈奴、鮮卑、西羌等蠻夷勢力又逐漸擴大,王莽之亂時尤為猖獗,直到光武皇帝重振漢室方才有所收斂。
入夜時分,林忠命令大軍安營紮寨,鮮卑人行蹤不定,喜歡偷襲,越靠近他們就越有被偷襲的危險,所以今夜的防守更需加強一些。同時,林忠派出一小隊人馬趁夜打探敵情。
將士們生起篝火,煮上幹糧,今晚要吃的飽一些,明天就要麵對一場生死未卜的惡戰,說不定吃飯的腦袋很快就不在了。
此刻林忠正在營帳內與偏將商討軍事,隨軍護衛前來通報說鄧騭求見。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子有何事尋自己?林忠有些意外,便讓護衛帶鄧騭入賬。
沒想到鄧騭此番前來竟是要獻上破敵之策。
“林將軍,”鄧騭用非常自信的口吻道:“我已經觀察了這裏的地勢,這裏地廣人稀,我們大軍很難得到補給,依靠現在的糧草,隻能速戰速決。但是我看兵書上有記載,鮮卑人生性狡詐,這裏的地勢非常利於他們埋伏和突襲,如果他們拒而不出,用遊擊的方式與我大軍周旋,相持不下我軍糧草很快就會耗盡,到時候困也會困死。”
作為一個老將,鄧騭所言他自然清楚,但是他很想知道這個小子有什麽主意,於是他點點頭,示意鄧騭接著說下去。
鄧騭接著說道:“我的計策是先按兵不動,派夜行軍打探鮮卑人的糧草囤積何處,先發製人,燒了他們的糧草,鮮卑人必然大亂,如果他們落荒而逃,我軍可以趁機掩殺,如果他們拚死一戰,我軍也可以速戰速決。”
原來他打的是這個主意,林忠心想,這小子看來還是讀了些兵法的,隻不過畢竟沒有任何實戰經驗,還是太稚嫩了些。
林忠不置可否道:“你的計策我會好好考慮的。明日勢必有一場惡戰,你早些回去休息,養精蓄銳。”
鄧騭麵露不悅之色,他雖然不像妹妹那般花那麽多精力去研究各家各派的兵法戰術,但是基本的兵書卻也是記了不少,對自己所提出的計策他非常自信。但是林忠的態度讓他有些不滿,鄧騭心想林忠果然是個平庸之輩,如果耿燮在此,一定會讚同他的計策。
第二日天還沒大亮,林忠派出去的前哨人馬便回稟發現了鮮卑人的行蹤,他們駐紮在燕山餘脈的一處山坳裏,距離山海關不過數十裏,大約千人左右,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的鮮卑將領。按照耿燮此番戰鬥的目的,並不是將鮮卑人斬盡殺絕,事實上,這些野蠻的民族就像野草一般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很難將其徹底鏟除,隨時可以死灰複燃。故而這次戰鬥,隻要能殲滅這股在關內為非作歹的鮮卑勢力,並把遊走在山海關一帶的鮮卑人趕回到大興安嶺以北去,便是達到了目的。
這次探查所發現的鮮卑兵力並不強,林忠也希望能夠速戰速決,於是立刻召集人馬,兵分兩路,著兩位偏將各率一千騎兵趁夜突襲鮮卑大營。至於鄧騭,林忠還是顧忌他第一次上戰場,經驗不足,怕萬一有個閃失回去沒法向耿燮和鄧夫人交代,便命他率三百精兵護衛糧草大營。
鄧騭對這樣的安排自然非常不滿,他本想在自己人生第一次戰鬥中施展拳腳,沒想到林忠卻給他安排了個看家的差事。要擱在以前的鄧騭,必然會拍案而起,但如今的鄧騭,已經穩重了不少,當著那麽多將領的麵,他知道自己不能輕易發作,以免擾亂軍心,隻能麵露不悅地領命。
然而,沒想到的是,林忠這次還是大意了。
兩路人馬未到鮮卑大營便遭到了伏擊,指揮這場伏擊戰役的正是鮮卑最具威望的老將巫木歸。他早就料到漢軍會輕敵冒進,便精心選擇了一處地勢奇特的山坳,在此擺下疑陣,引誘漢軍來襲。這處山坳的奇特之處在於從山海關至此處必須經過一條狹窄的山道,於是巫木歸在山道上方埋下了一千伏兵,用巨石和火箭重創了漢軍人馬。
漢軍夾在山道中進退不得,將士們被巨石砸中的,被火箭射中的,血肉橫飛,慘不忍睹,兩千人馬一會兒工夫便折去大半,最後隻有三五百人拚死殺出,逃回營地。
林忠得知消息後大為悲慟,連連痛罵自己大意輕敵,辜負了耿燮的信任。但好在他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很快便恢複了鎮定。鮮卑的兵力至少在兩千人馬以上,況且沒想到這次是巫木歸親自指揮,人稱“巫老怪”的巫木歸詭計多端,看來這次戰役不會那麽順利。本來在兵力上漢軍有明顯的優勢,可因為自己的大意,白白折了半數人馬,現在變成了以少敵多的形勢,更加要謹慎行事。
他連夜召集屬下商討應敵之策,淩晨三時左右,護衛火急火燎的衝進營帳,通告了一個令林忠五雷轟頂的消息:
鄧騭和他的人馬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