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建初四年
建初四年,穀雨。
迎春殿裏燈火通明,侍女們有的端著銅盆,有的捧著汗巾,有的拎著火盆,裏裏外外忙的不亦樂乎。
漢章帝劉炟焦急的在外殿裏來回踱步,伺候在旁的太監們也不時抻著脖子向內殿張望。直到一聲嬰兒清亮的啼哭劃破寂靜的夜空,劉炟終於喜笑顏開。
沒過不久,接生婆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從內殿裏走了出來,一邊開心的喊道:“恭喜陛下,是個小皇子!”
滿屋的太監侍女登時跪了一地,齊聲高喊道:“恭喜陛下!”
劉炟急不可耐的上前來,看著這個裹在繈褓裏的小小人兒,隻見他肌膚雪白,生的玲瓏剔透,眉眼之間有幾分像他那容顏絕麗的母親。他欣喜不已,端詳了半天,興高采烈道:“肇我邦予有夏,就叫他劉肇吧。”
建初四年,夏至。
洛陽城裏出奇的悶熱。這一日,劉炟下朝後著內侍捧著一隻精致的妝匣徑直來了迎春殿。卻見一個姿容秀麗的美人兒,斜倚在榻上,似乎正閉目養神,旁邊的搖籃裏,一個漂亮的嬰兒正在侍女們的照看下,興致勃勃耍玩著玉如意。
聽見腳步聲,美人睜開了眼睛,見到皇帝劉炟,欣喜地移身下榻,迎了上來。隻見她身穿一件淡紫色長紗裙,膚如凝脂,氣若幽蘭,眉目如畫,秋波流轉,宛如芍藥初綻,明豔不可方物。
劉炟輕輕攬過她,一邊撫著她烏黑亮麗的秀發,一邊溫柔的對她道:“愛妃,朕今日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東西。”
旁邊內侍聽到後,連忙將寶匣捧上前來。劉炟打開匣子,一支璀璨奪目的梅花釵瞬間映入眼簾。
原來,幾日前西域上貢了一株紅瑪瑙,成色絕佳,百年難遇。劉炟便令人打造成了這支梅花釵,送給剛剛為自己誕下皇子的愛妾。此刻,他從匣中取出了釵,輕柔地為美人插在那旖旎如雲的發髻上。
這一日,是迎春殿的梁貴人最春風得意的一天,卻也是長秋宮的竇皇後最晦暗無光的一天。
鍾太醫灰頭土臉地從長秋宮內殿走出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稀裏嘩啦瓷器破碎的聲音,他身子一哆嗦,趕緊弓著腰快步逃走。
內殿裏一片狼藉,竇皇後瘋了一般地將所有名貴瓷器玉件兒推落地上,貼身侍女徐翠瓏急的一邊哭一邊試圖拉住自己的主子。隻見竇皇後麵如土色,未施粉黛的臉上淚痕重重,頭上的鳳冠也歪在了一邊。
折騰了許久,竇皇後終於沒了力氣,這才停了下來。她隻覺得胸口悶的難受,想呼吸一口宮外的空氣,拖著沉重的步子向殿外挪著,未到殿門,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頹然摔坐在地上。翠瓏忙上前攙扶,竇皇後擺了擺手,不許任何人靠近自己。她悲慟的閉上了眼睛,任由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灑落了一地。
終於等來了答案,這個答案等於宣告了她的死刑。
竇皇後嫁入皇宮四年多,剛進宮時,天生麗質的她與年輕的皇帝劉炟也曾情投意合,夜夜纏綿,然而大半年的專房之寵,卻不見自己的肚子有任何動靜。
一年之後,宋姬和梁姬先後進了宮。
宋姬進宮不到兩月便懷了龍胎,不久變生下了皇長子劉慶。劉炟興奮極了,在劉慶百日那天便封了他做太子。梁姬晚了兩個月入宮,可是當她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後宮所有的妃嬪都感覺到了巨大的危機。
因為她實在生的太美。就連同為女兒身的竇皇後,在這個冰肌雪膚恍若天仙的美人麵前,都不願挪開視線,更何況正當壯年的劉炟。從此,迎春殿便真如它的名字一般,日夜沐浴皇恩,春風無限。
這一切,竇皇後隻能生生的忍下。
她並不是一個善妒的女人,聰慧如她,從進宮那一刻開始,便深知她不能把麵前的這個男人當做丈夫,他是天下人的皇帝,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也是她的主子。所以,她從來沒有奢望得到劉炟的寵愛,她隻求能夠做好一個皇後的本分,為皇家開枝散葉,當一個合格的六宮之主。
然而她沒想到,就連這麽卑微的夙願,老天爺都不肯滿足她。
因為從娘胎裏帶來的體寒之症,竇皇後遲遲未能成孕。為了能懷上龍子,她讓鍾太醫試遍宮中禦藥,又遍尋天下秘方,調理了整整兩年。以至於劉炟每次進到長秋宮,都會被宮裏那驅之不散的湯藥味道惹得不悅,久而久之,便越來越疏遠於她。可是她不在乎,無數次徹夜的祈求,無數次虔誠的祝禱,無數次喝下那難以下咽的苦藥,隻求上天能給她一個皇子,哪怕是公主也好。就算從此要她長伴佛燈,甚至就算讓她放棄皇後之位,她也心甘情願。
可是,所有的希冀和幻想,都在這一日徹底破碎了。
原來,鍾太醫經過不下千百次嚐試,仍無法調理好竇皇後的體寒之症,對太醫院已經失望的竇皇後一時心急之下,私自服用了從民間打聽來的偏方。沒想到,這種偏方與她日常服用之物藥性相衝,造成如今氣血兩虧的局麵。在竇皇後的一再逼問下,鍾太醫隻能冒死直言,她此生已再無成孕的可能。
此刻,竇皇後就怔怔地盯著宮外那小小一隅藍藍的天空,不由地苦笑起來,笑的越來越淒厲,聞者無不悚然。
建初四年,寒露。
內侍監捧著聖旨來到了迎春殿,梁姬在侍女的攙扶下跪下聽旨。
仿佛一塊美玉失去了光澤,仿佛一株芍藥飽受了風雨的摧殘,這個曾經明豔奪目的女子,如今竟然枯槁不堪。她顫顫巍巍地跪在冰冷的地上,單薄的身子不停瑟瑟發抖。
“貴人梁氏,勾結外戚,以巫蠱之術謀害皇後和太子,深負皇恩,本應賜死,朕念其服侍多年,養育皇子之功,免其死罪,特命廢其封號,貶為宮人,禁足迎春殿思過,非死不得出,欽此。”
內侍監毫無表情的念完了聖旨,對跪在地上的梁姬冷冷道:“夫人,起來吧。陛下顧念舊情,這麽大的罪都赦了您,真是皇恩浩蕩。不過,陛下也說了,您德行有虧,實在不配繼續撫育四皇子,從今日起,四皇子過繼給皇後娘娘撫養。陛下還口諭,永世不得讓梁氏與四皇子相見,您聽明白了嗎?”
梁姬聽完,頹然癱坐在地上。她的心仿佛被人生生剜了去,痛得要命,她不停地搖著頭,似乎不肯相信這一切,口中喃喃道:“不會的,陛下不會這麽狠心的,不會的······”
內侍監扔下聖旨,厭棄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走出殿門之前,回頭丟了一句:“還有一件事要告知夫人一聲,您的父親,罪人梁竦,昨日午時已經被斬首了,請夫人節哀。”
“不——”梁姬大喊一聲,緊接著口吐鮮血,昏厥了過去。
建初四年,立冬。
一夜冬雨,禦花園裏曾經姹紫嫣紅的花木紛紛失去了顏色,長長的宮道上,枯萎的黃葉,鋪了一地又一地。
竇皇後換上了朱紅色的冬裙,外麵罩上一件翠紋織錦羽緞鬥篷,精心地修飾了妝容,喚奶媽抱來了小皇子,坐著鳳輦一路往迎春殿方向而去,一眾內侍宮女緊跟在後麵。
侍衛打開迎春殿緊閉已久的宮門,瞬間,肅殺的氣息撲麵而來。
竇皇後在翠瓏的攙扶下走進殿內。
不過半年光景,曾經流光溢彩,春光無限的迎春殿,就變成了這般衰敗不堪的模樣。沒了人打掃,地上積了厚厚的落葉,當年劉炟特意命人栽植的一片芍藥,早已經全部枯死,到處都是**的氣味。竇皇後正欲跨過門檻,一旁的翠瓏輕輕拉了下她的衣角,小聲說道:“娘娘,這裏陰冷的很,還是不要讓小皇子進去了吧。”
竇皇後猶豫了一下後說道:“罷了,畢竟是肇兒的親生母親,就讓她見這最後一麵,死也死的瞑目吧。”
待進到內殿,竇皇後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冷宮果然是淒冷無比,殿內一切值錢的物什都被搬走了,僅剩下一個殘破的紅木桌子、一張積了厚厚塵土的香案,還有一架掛著灰色帳子的木床,殿內的角落裏已經結上了蛛網,陰森森的令人寒意頓生。
一個身著白色長裙的女子跪坐在香案前的軟墊上,雙手合十,似乎在禱告著什麽。聽到動靜後,她緩緩地站起身來,三千青絲垂落腰際。
當她轉過來的時候,竇皇後著實吃了一驚。
她原本以為這個女子會如同她所居住的宮殿一樣衰敗難堪,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此刻站在她麵前,全身素縞不施粉黛的梁姬,竟依然那麽美麗。慘白的肌膚映襯下,一雙眸子愈發冷冽,美的驚心動魄。
那一瞬間,眾人恍然覺得麵前的女子不是凡人,而是不小心墜落凡塵的九天仙子。可是這麽一個美人兒,卻馬上要香消玉殞了。
竇皇後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的說道:“梁氏,陛下已經對你網開一麵了,可是你卻不知悔改,竟然詛咒陛下,陛下已對你忍無可忍,特命本宮來,送你上路。”
梁姬淡淡的瞟了一眼竇皇後身後舉著木案的內侍,那木案上麵是一壺酒和一個白玉杯。她會心一笑,自己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其實,當竇皇後看到梁姬讓人帶給劉炟的那封充滿怨恨詛咒之詞的血書時,她已經明白,這個女人是故意尋死。可笑曾經對她寵愛到無以複加的劉炟,不到一年光景便已將往日的恩愛全部拋之腦後,他龍顏大怒,當即下令毒酒賜死。
竇皇後緩緩道:“梁氏,念在你我曾經共同服侍陛下,姐妹一場,本宮今日帶了肇兒過來,讓你見他最後一麵,也算了卻你一樁心願吧。”
聽到此言,梁姬神色一動,竇皇後終於在她冰雪一般的臉上看到了人間煙火。於是,竇皇後回頭示意,奶媽抱著皇子,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
梁姬目不轉睛地盯著奶媽懷裏還在熟睡的孩子。那眉眼多像自己啊,沒想到臨死前還能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她瞬間悲喜交加,百感交集。本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哭幹了,可是這一刻,依然還是熱淚盈眶。她不忍再看,連忙轉過身去,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哽咽,身子卻抑製不住地顫抖。
竇皇後見狀,便命奶媽和侍女們都退了下去,空蕩蕩的大殿裏,隻剩了她和舉著木案的內侍。
良久,梁姬方才平複一些,待她再次轉過身來時,神色又恢複了往昔的清冷倨傲。
她直視著竇皇後,一言不發,目光卻像一把透著寒光的利刃。
竇皇後迎著她攝人的目光,慢慢靠近她的麵前,在她耳旁低聲道:“梁姬,當年之事,你要恨就恨老天爺吧,若不是他奪了本宮做母親的權力,本宮也不會搶走你的孩子。不過總有一日,你會在九泉之下感激本宮的,因為本宮一定會將肇兒當親生兒子一般對待,本宮,一定會把他扶上皇位。”
梁姬冷笑一聲,一字一句道:“皇後,不屬於你的東西,就算你一時搶了去,總有一日,還是會失去。”
這便是這個絕色女子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從容上前舉起白玉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