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禦前
翌日清晨,耿夑帶了一小隊人馬離開了河東郡,向洛陽方向出發。臨行前,他將鄧家母子三人托付給景姬和林忠。景姬自始至終都是被蒙在鼓裏的,她以為耿夑此行不過是尋常的進京麵聖。直到在府門口,她遠遠瞧見耿夑神色凝重的向林忠交代著些什麽,雖然聽不見他們所說的話,但她分明看到林忠臉上的神情,是痛苦,憂慮與糾結。
一股強烈的不安迅速蔓延到景姬的心頭,她頓時無力的靠在了府門上,怔怔的凝視著丈夫的背影,卻沒有勇氣上前去告訴他自己的擔心,更沒有勇氣阻攔他決定要做的事情。結發七年,他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可景姬知道,自己從未真正走進這個男人的心裏。她迅速抬起衣袖拭去眼角的清淚,努力讓自己恢複往日的鎮定,把那灼心的擔憂藏在深深的眼底。
離開冀州,耿夑用了不到三天星夜兼程抵達洛陽,進了皇城便馬不停蹄直奔皇宮,以緊要軍情的名義請求麵聖。
這個時間恰好是劉肇方從永安宮裏出來,一進廣德殿,便有內侍前來通傳,言中郎將耿燮有緊急軍務求見。
說起來,劉肇對耿燮這個人並不十分熟悉,但他的的確確為此人傷過一番腦筋。當初因為耿夑是竇憲的愛將,本應與竇憲其他親近黨羽一並處置,但是考慮到他在鎮壓竇氏兄弟叛亂一事上功不可沒,再加上鄧訓在旁勸諫,所以最後還是功過相抵,未加懲戒。不過觀其履曆戰績,此人倒確實是個難得將帥之才。
竇憲一倒,武將之中需要有人能夠頂替竇憲成為大漢朝的中流砥柱,不論是出身,還是戰功,從諸多方麵綜合來看,正當青壯之年的耿夑,無疑是最為合適的人選。所以劉肇早就生出愛才之心,有意將其攬為心腹,隻不過時奉多事之秋,尚無暇顧及此事。今日,他反倒主動進宮麵聖,卻不知所為何事。
於是,劉肇便命內侍將耿夑宣入殿內。
跪拜行禮之後,耿燮開門見山的奏稟道:“陛下,請恕卑職欺君之罪。卑職此番前來並非有緊急軍務,而是為司空遇刺一案,末將有要事上奏。”
鄧訓遇刺一案牽扯甚廣,朝中百官皆諱莫如深,想不到耿夑一介武將卻要為此事上奏,莫非他果真與竇憲在此事中有所關聯?劉肇遂不動聲色道:“哦?那便說來聽聽。”
進宮之前,耿夑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有條不紊的回答道:“其一,鄧大人喪儀期間,刺客再次現身,意圖謀殺鄧大人長子鄧騭,想必陛下亦有耳聞,好在鄧騭少年英勇,方才躲過一劫;可鄧騭遇襲時,竇憲父子及相關人等皆被關押廷尉獄天牢,如何有機會謀劃此事;其二,卑職當晚仔細查看了襲擊鄧騭的刺客屍體容貌,卑職在竇憲麾下多年,對其親信部隊的士兵十分熟悉,卑職可以確認那晚的刺客沒有一個來自竇憲的親信部隊,但是其中有一人,卑職卻有似曾相識之感。為免打草驚蛇,卑職命人暗中查探,現已查明此人的身份。”
“哦?”劉肇頗有幾分詫異,十多天來廷尉獄千方百計調查這些刺客的底細都毫無進展,如今竟然被一個武將查出了端倪。
耿夑神情肅然道:“啟稟陛下,此人乃是十年前淮北軍中的一位副將,名叫屈雄。”
“淮北軍?”劉肇喃喃著重複道,他這三個字似乎有些印象,但似乎又非常久遠:“如果朕沒有記錯,淮北軍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撤並。”
“陛下沒有記錯,淮北軍在十年前因牽涉一樁謀逆要案而被撤銷番號,將領或斬首或流放,士兵編入其他軍隊。”耿夑以平靜的敘述將當年殘酷的現實輕輕帶過:“這個屈雄,在當年的案宗中應該已經被梟首示眾。”
“什麽?!”劉肇不禁大驚失色:“你是說,刺客,是個死人?”
耿夑平靜的回答道:“應該說,按照案宗的記錄,是個死人,但事實上,當年他並沒有死,或許是被何人所救,多年來隱姓埋名,成為一名刺客。”
顯然,這是一個最合乎情理的解釋。
劉肇逐漸從震驚的情緒中平複過來,他沉吟片刻後,提出了一個直擊要害的問題:“淮北軍當年的統領,是誰?”
耿夑簡單明了的回答了兩個字:“宋炟。”
“是他······”劉肇喃喃著頹然摔坐在龍椅上,從他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已然翻江倒海。
劉肇記得宋炟這個名字。
十年前,劉肇才五歲,他對當年所有舊事的記憶都來自於竇太後、朱奉以及幾個老臣的敘述,而在他們的敘述中,宋炟這個名字偶爾會被提起。
他是劉慶的外公,先帝嬪妃宋貴人的父親,也正是當時的淮北軍統領。當年,身為長子的劉慶曾被先帝立為太子,可就在劉肇出生以後,劉慶的生母宋貴人懼怕章帝因寵愛嫡出的劉肇而廢掉劉慶太子之位,便與其父宋炟密謀發動兵變,意圖逼宮,讓太子劉慶提前登基。所幸在竇憲的指揮下,叛亂的淮北軍被剿滅,大漢皇室才免遭此劫。事敗之後,宋貴人被賜死,劉慶被廢除太子之位,貶為清河王,而宋炟和主要的同謀均被誅滅九族,淮北軍徹底瓦解,撤並入其他軍隊。
真相已經不言而喻,如果耿燮所言屬實,那麽這樁驚天謀殺案的背後,有一個人必然脫不了幹係——清河王劉慶。
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劉肇實在想不通,若沒有劉慶暗中相助,也許自己根本不可能扳倒竇憲,如今大事已成,劉慶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下此黑手呢?難道是為報當年的殺母之仇而栽贓報複竇氏一族?還是覬覦自己失去的皇位而故意激起朝廷動蕩?
不,不會的,劉慶是一個多麽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怎麽會有如此惡毒的心機?
劉肇的心緒徹底亂了。
都說人心險惡,他出身天家,自幼便在精明強幹的竇太後庇護之下長大,並未曾見識過人心到底有多險惡。或許,竇憲已經是他心中最為險惡之人。可現在,耿夑帶來的這個消息和指向的猜測,才真正令他毛骨悚然。
劉肇隻覺渾身陣陣發冷。他曾經依賴的母後,被他算計的失勢離心,他的舅父也已經被打入了天牢;如今,他唯一親近信賴之人隻剩下了劉慶,可萬萬沒有想到,劉慶卻卷入了一場更大更可怕的陰謀之中。猛然間,劉肇悲哀的意識到,這世上,竟再無一個可以依靠和信賴的至親了。
見皇帝沉默不語,耿夑也一言不發,靜靜的等待著。在說出這一切的時候,耿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沒想到,漫長的沉默後,最後等來的卻是皇帝一句冷冰冰的命令:“耿燮,此事到此為止,不許再向任何人提起。”
這是一個令他意外的答案,耿夑不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有幾分相信自己。若是相信,為何他要放棄追查真相;可若是不信,為何他又沒有降罪於自己?
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結果,耿夑顯然難以接受,他執著的問道:“陛下,大將軍·····”
劉肇冷冷的俯視著他,生硬的將他打斷,以不容置喙的語氣道:“至於竇憲,朕自有裁決。退下!”
天子之威,雷霆之震,耿夑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言,隻能將滿腔不甘硬生生按下,無言的退出了廣德殿。
金碧輝煌的廣德殿,宏偉而孤冷,劉肇孓然一身立於玉階之上。
夕陽的光線斜射進大殿,在劉肇那年輕而俊美的臉龐投下半明半暗的陰影,一股陰鬱之氣氤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