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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豫東平原的六月像一堆篝火,熏烤著人們的耐心。太陽炙烤著大地,也照在葛鴻升的臉上、手上及那雙布滿土灰的布鞋上。黑黝黝的臉上在光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油亮,搭在脖子上的白布毛巾濕漉漉地聳拉著小角兒,唯有那雙已顯成年的青筋大手牢牢地握著那幾張賣牛的鈔票。


  老黃牛擺著尾越走越遠,漸漸地淡出了葛鴻升的視線,不知不覺葛鴻升眼眶有些濕潤,他知道,這不僅僅意味著家裏失去了一個勞動力,一個承載著家庭無數回憶和父親心血依托的情結,就至此,被手中的幾張拯救家庭的鈔票而狠狠地砸碎,從而隨著頭上的炎炎烈日而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去不複返了。


  他無力地轉過身子,幹咳了幾聲,徑直向前走去。他心裏知道,根生上個星期沒回家,今天順道去看看根生去。


  腳下的布鞋繼續地摩擦著,褲腳上帶滿了風土灰塵,連轉了幾個彎,一連問了幾個人,一上午過去了,葛鴻升不斷擦額頭上的粗汗,終於站在了華集縣高中的大門前。


  葛鴻升抬起了頭,看了看大門,用手指著大門上的字匾。慢慢地,緩緩地自言自語地說道:“華集縣高中”。是啊,這使他多麽自豪驕傲呀。


  因為他的弟弟葛根生在裏麵讀書哩。


  這漸漸地使葛鴻升從賣牛的心結中滿滿地走出來了,對於沒有上過學念過書的他說,家裏供應一個正在讀書的大學生與一頭老牛相比,結果自然是可知的。農家娃對於讀書的渴望遠遠比牽牛耕地大了許多。


  此時此刻的葛鴻升內心是激動的,甚至有點手足無措。在生產隊裏的農家好把式兒,突然在學校麵前變得有些恐慌,就像是一個小孩兒走錯了家門,哭喊著要回家的不適。


  他明白,這裏是根生通向外麵的橋梁,一股強大的力量深深地感染著這個來自莊稼地裏的漢子。昔日麵朝土疙瘩的力氣漢,在此時的幾個大字下變得多少有許柔情,嘴角流露出那莊稼收成時才會出現的笑容。


  “哎,妮兒娃,你來一下,問你個事情”這時葛鴻升緩了緩神,攔住了騎著自行車剛要入校門的女孩兒。


  “叔,啥事兒啊?”女孩趕忙刹住車,迷惑不解的問道。


  “妮兒娃,你也是這個學校的?”葛鴻升小心翼翼地抬著頭。


  “是啊,下個月就高考哩。叔,有什麽事兒,你就趕緊說吧,我還要趕緊進班哩。”女孩略微焦急地說著。


  “是這,妮兒,我來找我的弟弟,想問你一下”。葛鴻升撓著頭,用那雙布鞋輕輕地跺著腳。


  “你弟弟?”女孩向後挽了挽頭發,好奇地問道。


  “是,他叫葛根生,也在這裏念書哩!”


  “奧,你是說那個棍子,原來你是他的哥哥呀。”女孩頓時紅著臉說道。


  “棍子,妮子,你說的是啥?”


  “可不是葛根生嗎?平時隻吃玉米小麵兒饃,菜都不加,可不是一根棍嗎?瘦的很。”說到這,女孩似乎又呆呆地出了神,仿佛是自己一個人在說話,自言自語。


  “他每天中午吃飯,都會到外麵走走,相比現在應該快回來了吧”女孩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那叔,不不,那哥,我先走了,你現在這等他吧。”女孩說完推著自行車急匆匆地走了。


  “棍子,棍子”葛鴻升念叨著。”哎,妮子“葛鴻升慌忙想到了什麽,絲毫沒發覺女孩已經走了。


  隻留下他自己孤零零地,再次站在了這個令他既自豪又緊張的大門外。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門前不遠處,出現了一個那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真的好像一根棍子,在漸漸地向前移動,緩緩地在視線中鋪卷開來。


  “哥,你咋來了?”葛根生驚喜地加快腳步上前去,一把握住葛鴻升的手。


  “我,我,咱大讓我來看你”葛鴻升將賣牛兩個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低著頭沉悶地說。


  “大,咋樣?”葛根生迫切地注視著葛鴻升。


  “家裏都好,沒啥事情”,葛鴻升抬起頭靜靜地說。


  “這,哥,你這是?”伴著葛根生的驚奇,葛鴻升快速地將一張溫熱的鈔票塞在了葛根生的手裏。


  “家裏不讓你當棍子,好好學,回校吧。走了。”葛鴻升背著身一字一頓地說。


  六月的熱風吹著,夾著豫東平原的黃土顆粒,一遍又一遍地磨砂著葛鴻升的雙眼,在幹燥的空氣裏,留下了兩行強忍的濕潤。


  “劉貴,狗娘的,你給我出來。”葛書文氣衝衝地進了劉家灣便開始喊了起來。


  別看著葛書文平時在衛家河書生書氣,慢條斯理。可真到了什麽事情發生的時候,葛書文便有了一股軍人的硬派氣勢。


  連衛家河的幾個二流子,破皮無賴看到他,都要夾著尾巴掉頭。


  “劉貴正在家睡覺呢,一聽說葛書文來了,在葛書文的喊罵聲中,劉貴打了一個激靈。


  掀開被子,褲子都還沒來得及提好,就趕緊翻床底尋鞋,要奪門而走。


  隻聽見“砰”的一聲,木門被葛書文一腳踹開。


  一踹不打緊,這木門哪能經受住葛書文這一腳猛踹。頓時右邊的門麵兒伴著土牆的硬膠泥的脫落聲中,結結實實地躺在了地上。


  再看看根生,高考的前幾個星期,葛根生回家了。第二天便跟著哥哥葛鴻升去了田間生產隊。


  六月裏的旱田像是嫋嫋炊煙在熱氣環繞中的蒸騰,那清晨時分點綴在麥尖上的露珠早已沿著麥穗中間的裂痕悄然而逝。濕潤的泥土也逐漸隨著田間溫度的回升變得幹裂起來,開始打起了卷。


  旱田旁邊的幾棵梧桐樹上的夏蟬也發瘋似地叫著。熱風乍起,耀眼的日光在深黃的麥穗表麵呈現出一片片波浪形的隴黃,那細細的麥稈支撐著成熟時才會有的碩大黃穗筆直地站著,一個、兩個……


  根生抬頭望了眼午日,一陣炫目突襲而來,豆粒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掛在了臉上、額上,不一會有的從身上滴到了地上,在地上蕩漾出一片極其獨特的漣漪。


  濕漉漉的頭發也幾根、幾根地擁簇在一塊,像極了在根生背後那用麻繩紮起來的一捆捆的麥子。身上那一抹灰藍色汗衫不知何時早已被濕透,卷到大腿處的灰白色褲卷也在汗水的浸透中緊粘著幾塊泥巴,也僅有那父親給他的一塊白布頭巾,弱弱地伏在他的肩上,時不時地迎著那令人難耐的熱風擺動著。


  “根生”這時一種熟悉的聲音從田的另一頭傳過來,根生停下“沙沙”響的鐮刀,用沾滿麥稈雜碎的手擦了擦臉,回過身,“那不是書德叔嗎?”根生細聲自語道。


  “根生,書德叔叫你呢“葛鴻升滿滿地直起腰,擦著汗說道。


  於是根生慢慢地向田的這一邊走來,剛想要說些什麽,卻被書德叔粗大的嗓門打斷了。


  ”回來了?根生。


  ”叔,回來了“。根生說道。


  “你大呢?”書德叔不解地問道。這時根生撓撓頭小聲地說:俺大昨天不小心摔了一下。這麥子都熟了,總不能讓它爛在地裏不是”。“麥子熟了,你也長大了不是?”書德叔笑著平靜地說道。


  “根生啊,你肚子裏有墨水,不像我和你爹一輩子都是麵朝黃土的人。但是,叔今天要問你,你看這麥子收成好嗎?”書德叔靜靜地問道。這一問,的確讓根生有點茫然,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但是還是照實回答了:“書德叔,今年收成不錯哩。


  你看,這麥穗個個顆粒飽滿,豐收啊。”這時旁邊的書德叔笑了起來,隻見書德叔撿起一個小樹條,指著根生家旁邊的麥子,又問了一句“豐收嗎?“,根生這才明白書德叔指的是王四家的麥子,仔細一看,麥子因經常不打理大多被蟲吃了去,可惜的很啊。根生才撓撓頭說“叔,這收成不好”。


  這時,書德叔語重心長的說:“娃呀,叔這樣問你,你知道為啥?”。根生似乎是明白了什麽,但還是說:“書德叔,你給我說說”。書德叔看著這一片片麥黃說“人這一生啊,就和這種麥是一個理。你盡力幹,就有收獲;你偷懶幹,顆粒無收。人總是要朝前看的嘛。”


  說到這,書德叔拍了拍根生的肩膀,說了句“你哥和你大不容易啊。


  娃,你好樣的。叔就說這麽多,你幹完活就趕緊回去照顧你爹吧”。


  根生點了點頭,這時的他可不敢半點鬆懈,用他那塊白頭巾使勁地擦了擦手繼續割起麥來。不一會兒,魚肚在朦朧的西邊打了一個滾,天漸漸黑了。


  兄弟倆走在路上,根生看著路旁旱地裏的麥子,開始細細地想著書德叔今天所說的話,人這一生和種麥是一個理,隻有幹了,隻有自己在內心中尋找了,才會有像今年的麥子一樣的收獲。


  但是究竟是尋找什麽呢?根生望著仲夏夜中皎潔的明月,眼前浮現了麥子生長的黃土、收割的鐮刀、夏蟬爬過的梧桐。


  不知不覺,兄弟倆到了家門,看見父親倚在石碾子旁,嘴裏的旱煙忽明忽暗,似乎是正在尋找那根點亮旱煙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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