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糊越搗越濃
他微微睜開眼,見田野里空空蕩蕩,路邊偶有車輛飛馳而過。
鄧家林躺在旁邊呻吟著。
過了一會,鄧家林先掙扎著站起來,走過來扶他:「都是我不好,媽的,相信了他們。還是去報案吧。」
李錦軒和鄧家林被騙去毒打了一頓,從農田裡走出來,像兩個戰場上下來的傷兵,互相挽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進當地派出所。
兩個人都鼻青眼腫,滿臉是血。李錦軒的左眼紅得像葡萄,嘴唇腫得翻卷了起來。民警見他們走進去,連忙讓他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了:「怎麼被打成這樣?發生了什麼事?」
李錦軒就把如何被騙如何跟蹤然後又如何被打的事說了一遍。那個英武的年輕民警,邊聽邊作著記錄。民警記錄完,對他們說:「你們一開始就應該報警。」
「自己跟蹤他們,就是跟蹤到了,又能把他們怎麼樣呢?現在要找他們,就難了。這幫人竄來竄去,行蹤不定的。」
說著,他走進裡面的辦公室去了。過了半個多小時,一個年紀大一點的民警出來對他們說:「這案件,我們一定要認真查處。你們如有他們的線索,要及時向我們反映。」
民警的態度,使有些絕望的李錦軒深受感動,一迭連聲說:「謝謝你們。」這個八尺男兒在發現被騙時,也沒掉一滴眼淚,這會兒聽了民警的話,鼻子一酸,眼睛濕了。
從派出所出來,鄧家林把李錦軒帶回自己的租屋。鄧家林的老婆見了,嚇了一跳,驚叫道:「我的天,咋弄成這樣的啊?」安頓他們坐下。
然後跳進跳出整理屋子,燒飯做菜。她弄他們吃好飯,一些租住在旁邊的老鄉和房客都來看他們,或立或坐,問這問那,滿臉的同情和憤慨。
一個民工站在李錦軒背後,把臉湊過去,仄來仄去看著他臉上的腫塊,嘖著嘴說:「嘖嘖,真傷心,全打腫了。」然後問,「你跑了幾年工程了?」
李錦軒說:「我跑了好多年了。唉,我沒想到跑工程這麼難,比做工程難得多。真的,簡直不是在接工程,而是在進行一場場騙與被騙的較量,驚心動魂。建築圈子裡的騙子多如牛毛,防不勝防。每次與騙子的鬥爭,都是一場智力的搏鬥。防騙成功,就像打了一個勝仗,讓人揚眉吐氣;而每次被騙了,就如吃了敗仗,垂頭喪氣,心裡非常難受。經濟損失是一個方面,最難受的還是精神。這種欲哭無淚欲的難受滋味,你們沒嘗到過的人,是不知道的……」
一個販菜的中年婦女,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
李錦軒乜了她一眼,說:「當然都是真的。開始我也搞不清,為什麼建築圈子如此混亂。後來才漸漸明白,原因在於建築工程有利可圖,又僧多粥少,再加上我們國家一些法規還不健全,給不法分子以可趁之機。就拿上海來說吧,這些年上海發展快,建築工程多。但工程多,來談的人更多。有錢賺,就有人來競爭,這是很正常的。問題在於,就像一個飯店,菜香撲鼻,引來食客之外,還引來了不少蒼蠅。而這個飯店卻沒有防蠅滅蠅的措施。蒼蠅就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到處亂飛,在飯菜上又是叮咬,又是下屎。這能不把飯店的名聲搞丑?能不將空氣敗壞嗎?」
見一屋子人都一聲不吭地聽著,李錦軒更加有聲有色地說:「上海灘上起碼有一半的樓房裡,都藏有這種建築蒼蠅。上海人叫這種人為搗漿糊人。這個詞很貼切,也形象。漿糊越搗越濃,事情越搞越糟,輕的,粘在手上,洗都洗不幹凈,讓人討厭;重的,就如醍醐灌頂,蒙住你的眼睛,讓你上當受騙。建築行業的搗漿糊人最多。他們往往在辦公樓里租一間或幾間辦公室,弄一些辦公桌和複印件,就開始搗。他們都說自己是甲方,有工程要發放,然後讓一些沒事做的閑人,或者想發財的窮人,做中介人,到處拉施工隊伍。而實際上,這種傢伙都是些沒有權力,沒有資金的小混混。他們利用我們要接工程的迫切心理,騙吃騙喝騙玩騙錢。有時,他們還利用真工程,魚目混珠地騙人。他們像野獸樣隱伏在各種各樣的辦公樓里,專門盯有錢而沒有經驗的外地人,一不小心就撲上來咬你一口,咬了一口就逃之夭夭。特別是一些私人房產公司和民營企業的工程,漿糊騙子們就打著他們可以不公開招投標的幌子,一女多嫁,甚至讓一個女兒幾十次出嫁。每次出嫁前,她們都要高價聘禮。而真要到了聘禮,她們又不肯嫁了,或者逃婚了。這就使熱戀她們的人,一個個地上當受騙。上海灘每年大約有兩一萬個大大小小的『女兒』要嫁,而追求她們的人不下於百萬,有專業的,也有業餘的。你們想想,有這麼多人在那裡騙與防騙地較量著,爭鬥著,建築市場能不熱鬧嗎?」
屋裡的人都聽呆了。一個無業游民咧著大嘴巴笑著:「我光聽人說,誰誰被騙了,某某上當了,可沒想到,有這麼嚴重的。」
李錦軒繼續滔滔不絕說:「這幾年經過整頓,建築市場逐漸規範了一些,但搗漿糊騙子還是不少。許多搞工程的人都涌到上海灘來,想接工程,發橫財。這些人心情都很迫切,出手大方,容易上當。上海有句話,叫上海灘上充頭斬勿光。有充頭可斬,騙子們就有施展才能的舞台。充頭太多,騙子泛濫。他們在城市裡像游魚一樣,游來游去作案,東躲西藏行騙。遊刃有餘地搗著漿糊,前幾年甚至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你們可能不相信,但只要你們問一問在上海灘上跑過工程的人,就相信了。你跟他們一說起受騙上當的事,他們個個都能講得出幾個生動的受騙故事來。」
一個做皮鞋的矮個子男人說:「可我看到上海灘上跑成功的人也不少啊。」
李錦軒說:「是的,他們機遇好。不是碰到了有關係的人,就是自己有實力,投中了標;有的人公關能力強,防騙本領也高。這些人往往一轉眼就從一個小小的民工,或者施工技術人員,成了成百上千萬的大老闆。這就是為什麼跑工程的人越來越多的原因。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嘛。冒險成功,就是大老闆,失敗,就是窮癟三。有人交好運,就有人倒大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搞工程的人中,真正成功的,估計不到百分之一。一個成功者背後,就有**十九個失敗者。勝者為王,敗者為冠。這話太對了。失敗者中,最慘的就是我們這種被騙的人。」
一屋子明亮的眼睛眨巴著,像聽他講故事一樣靜靜地聽著。
李錦軒的神色暗淡下來,真正進入了角色。他低啞著聲音說:「就拿我來說吧。我剛出來時,帶了一萬多元錢,誰想只跑了半年,就全部跑光了。為了跑下去,我只得硬著頭皮,一次次問親朋好友開口借錢。但我運氣不好,跑來跑去總是遇不到一個有實權的人。一直在漿糊圈裡轉,轉來轉去只粘著一身漿糊,別的什麼也沒轉著。說起來,你們可能要笑我。那時,我被介紹人拉得團團轉,今天這裡跑工程,明天那裡談業務。在上海灘上像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鑽。又像在進行二萬五千里長征,成天在街道上東奔西走地跑。不是擠在公交車裡車輪滾滾,就是滿頭大汗地徒步行走。結果都是白跑。這樣只出不進,我就越跑越窮。」
「唉,這個社會怎麼這樣?」有人感嘆,「是社會風氣不好,才出現這麼多騙子的。」
李錦軒說:「你們想不到,這跑工程還是有癮的,跟吸了毒一樣。越跑越想跑,不跑腳就發癢。真的,我跑跑,就上癮了。不跑,我就憋不住,像頭困獸,在小屋裡亂轉,要悶出病來。沒錢跑,我就千方百計去借。一次經人介紹,我要參加一個工程的招投標。介紹人讓我給這個單位的負責人送五萬元錢。說送了,就保證我中標。我沒有錢,就偷偷潛回老家去借,我說這次肯定不會白跑,是送給這個單位一把手的,送了就能中標。我借了三萬元錢出來,送到那個領導的家裡。這是在孤注一擲地賭博,結果我又輸了。我沒有中標。去問介紹人,介紹人反而怪我。他說叫你送五萬的,你只送了三萬,怎麼能中標?我說:那你把我的三萬元錢要回來。介紹人不認識似地看著我,說這送出去的錢能去要嗎?這樣做,人品也太差了吧?」
聽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有人情緒有點激動,在凳子上扭動著身子。一個修過自行車的人,有些氣憤地說:「這不是坑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