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陣陣發緊
「再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果我出去能闖出點名堂,也是為家鄉人民爭光添彩啊。」
部長說:「你的話說得不錯,可是你的妻子實在太凶了,鬧得滿城風雨,所有能跑的部門,她都跑到家了,要把你搞臭搞死。」
他說:「這也是我不回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部長說:「可是你想想,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我能放你走嗎?你就聽我一句話吧,先回來跟她搞好關係,讓她高興了,同意了,你才走。實在不能生活在一起,走了再離也不晚啊。以曲求伸,你懂不懂?」
他嘟噥說:「可我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我現在想起她,心裡就難過得要命,怎麼能再生活在一起?」
部長跟他話了實說:「可你不搞好家庭關係,我絕對不能放你走,否則,我就要擔當縱容陳思美的罵名,你知道嗎?」
這些冤枉不實之詞,他再爭辯也沒用,所以就不爭了。但他象一頭倔驢,任部長怎麼說,都不肯回頭。當初撒縣建市,創辦縣報時,他是作為四名骨幹之一,從幾十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很不容易調進來的。
現在,他竟然要離開這個一般人進不來的單位,對看好他的領導來說,他是辜負了他們的期望,丟了他們的臉,也得罪了他們,所以他哪還有面子去見他們?
第二天上午,他就去報社找高副總編。走上去的時候,他感到這幢熟悉的大樓上到處隱藏著偷窺他的眼睛,身上彷彿千瘡百孔般疼痛發癢。
隨著樓梯一步步升上去,他的心越縮越緊。因為是上午剛上班時分,報社裡的人都在。他害怕得臉皮都發麻了,低著頭不敢往大廳里看。
一上去,他就徑直朝總編辦公室鑽。可進門時他眼角只輕輕地一掃,就看清了裡面的一切。他看到大辦公室里的人都在好奇地抬頭看著他,有的還神秘地擠眉弄眼,用眼色交流著對他這個前同事的不解和惋惜。
高副總編正在埋頭看稿。「高總編,我回來了。」他進去叫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來。
高副總編放下手頭的稿子,臉色嚴厲地看著他:「你回來了。」
然後不吱聲,等待他開口。
他忽然感到這個原來對他很友好的領導變得那樣的陌生和嚴肅,令人敬畏,便壯起膽子,不卑不亢地說:「高總編,我想辦個停薪留職手續,能不能幫個忙?」
高副總編口氣堅硬地說:「不行,你只能辭職。去人事局辦吧,這是你的報告和批複。」說著,就將他的報告和一張蓋有公章的表格交給他。
他的心一陣發緊,身子也有些發冷。完了,他心裡叫了一聲,後路也被截斷了。
聽口氣,他們早已做了決定,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他本來想多說幾句,可高副總編眯眼看著他,似乎對他很討厭,臉上一點人情味都沒有,眼睛里更是充滿了公事公辦的冷漠神情和可怕的政治色彩。
他就咽下了想好的求情話,接過表格,站起來,尷尬地告辭了出來。
在與這個他曾熱愛和傾心工作過的單位永別時,他禁不住戀戀不捨地回頭往裡看了一眼。一辦公室的同事們就象看著一個陌生人從門口消失一樣,誰也沒有站起來跟他打一聲招呼,更不要說出來送一送他了。
他走下樓,恨不得立刻就插翅逃走。
但還有一關過了,他才能走。真是要命,人事局在市政府大院裡面,他實在不敢走進去。但不進去不行,就只得硬著頭皮,低下頭,裝出誰也不認識的樣子,沿著大路的最邊緣徑直往後院的人事局小樓走去。
走上人事局小樓,裡面認識他的人不多。他不知道找誰辦,只得厚著麵皮走進了他認識的周科長辦公室。
周科長是他以前的鄰居,雖然交往不深,但他還是顯得比較親切。
他剛在他面前的辦公桌邊坐下,周科長就說:「你終於回來啦?是不是來辦理停薪留職手續?」
他嘆息一聲,說:「不是的,單位讓我辭職。」
周科長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要知道,當時人們的觀念還沒有達到這一步,停薪留職,就已經屬於很大膽很超前的了,不要說辭職了。
周科長打破常規地對他說:「你還是考慮考慮周到才辦吧,手續一辦,可就什麼也沒有了。這是人生大事,不能一時衝動,而抱憾終生哪。你想想,你從農村裡考出來,多麼不容易啊。你苦苦奮鬥了這麼多年,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怎麼說辭就辭了呢?這可是要前功盡棄的呀。」
他坐在那裡,既感激,又難過,心裡在翻江倒海地爭鬥,卻欲說無話。
周科長又好心地勸說:「你還是回來吧,這裡其實有你的用武之地,憑你現在這個資歷,還是很有前途的。奮鬥幾年,當個一般幹部絕對沒問題。真的,你不要太在乎面子,覺得回來羞於見人。其實,誰一直在乎你啊?是你自己在乎自己罷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而已。想開點,就什麼也無所謂了。」
他承認周科長說得很有道理,但還是只聽不答。
周科長繼續語重心長地說:「我就住在你樓下,應該說是比較了解你的,你的性格根本不適合下海。」
「真的,你一個人到上海闖天下,無依無靠,白手起家,能闖出名堂來嗎?很難,或者說根本不可能。」
他愣愣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你為自己的將來想過沒有?你肯定不會只靠打工混日子,我知道你不會死心,一定會艱苦拼搏的,可要是你被海水嗆了怎麼辦?要是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了怎麼辦?要是生病受傷喪失了勞動能力怎麼辦?你頭腦不要太發熱啊。」
他垂頭聽著,心被他說得一陣陣發緊。他承認周科長說的都是對的,卻還是認為自己不能照他說的去做。
這種話,他不只聽過一次了。在他搬出床鋪要與妻離居的那個晚上,他那個當市外經委主任的同學,被妻請來做他的思想工作。
他來后,先嘻嘻哈哈地說了一會笑話,將氣氛調節得輕鬆了,才開始勸他。勸不聽他,他就賭咒發誓地說:「我可以說這個話,你李錦軒的性格只配寫寫文章,噹噹老師,其它的肯定不行。不聽老人言,一世苦黃蓮。不信,你就走著瞧。」
李錦軒堅決地說:「那就走著瞧吧。」
他同學生氣了:「你李錦軒若到外面闖得出啥名堂來,我黃某人就請你喝酒,讓你刮鼻子,好不好?」
「好啊。」他不服輸地說應答。
「你心腸太軟,又死要面子,輕信盲從,也不懂得現在的世態炎涼和人情世故,適應能力不強,你能成功,除非出了鬼!真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倔強到底,苦頭有得吃了,要吃到海樣深。這話是我說的,你就記著吧。到時你想回頭,就晚了。」
「我不信,我就闖不出名堂。」他很倔。
「李錦軒,還是聽我一句話吧,啊?不聽?好,那我拭目以待!」同學跟他很要好,所以替他著急,為他生氣,才說得這樣激動。
「這辭職,是什麼意思?」現在,他聽著周科長同樣意思的話,訥訥地問。
周科長有些驚訝地望著他:「你還沒搞懂什麼叫辭職?辭職就是你從今以後,沒有職業,沒有單位,沒有工資和一切福利待遇了。你的人事關係就被掛在市人才交流中心,每年還要交幾百元的檔案保管費,你的資料才有用。說得通俗一點,也就是以前你是踏在地上的,而以後呢?你就被懸在空中了。你完全得靠自己掙錢糊口,否則,你就要喝西北風……」
想到自己這一年多來在上海的遭遇和景況,他真的有些恐慌。
可是,當他想到家裡的情況,馬上又狠起心腸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堅決不在這裡丟人現眼!
再說,天無絕人之路,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相信,老天會把我這樣一個大活人消滅掉,上海就真的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想到這裡,他毅然決然地對周科長說:「我,還是辦了吧。」
周科長失望可惜地搖搖頭,去拿辭職的表格,讓他填寫,簽字。辦完手續,他尷尬地笑著,臉皮有些發麻地跟周科長告別。
走到外面,他心裡感到一陣輕鬆,彷彿一身的重壓和羈絆都卸下,從此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了。
可是,當他乘車來到碼頭,登上開往上海的輪船,孤零零地站在船舷上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被江風吹了起來,飄浮在空中。下面是滔滔翻滾的江水,四周是呼呼大作的寒風,而他卻兩手空空的,什麼也沒抓住,隨時都有跌下去的危險。
回到上海租住的小屋。他開門進去,小屋裡冷冷清清,寒意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