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可歸的好男人
裡面坐的人,跟上次好心地批鬥李錦軒時一樣多,但這次的氣氛不同,大嫂一開腔,就充滿了火藥味。【26nbsp;】
二嫂更厲害,臉一拉,就象馬臉一樣長而嚇人。她清脆響亮地說:「你李兵在上海這麼多年,平時連個音訊也沒有,這次娘千古了,總拿點錢出來,盡一個做子女的責任了吧?」
李兵的身子開始瑟瑟發抖。紫黑的臉上冒起了汗珠,粗糙的手背上青筋暴跳,一副讓人心酸的可憐相。
大家都沒有接受他的安徽女人,所以沒有讓她參加這個家庭會議,否則就更難堪了。
知道他沒帶錢回來,兩個嫂子就尖聲叫罵起來。
「你李兵還是不是人?」大嫂說,「娘在的時候,你想著法子刮她的錢,刮光了,你就死在外面不回來。娘生病,你也不回來看一看。現在娘一世為人地入殮了,你又兩手空空地回來,你好意思嗎?」
二嫂說:「你以前問我們借的錢,什麼時候還?啊?快四十的男人,活得人氣味都沒有了。現在兩個兒子倒生好了,你養得活他們嗎?再想指望我們兄阿弟姐妹幫你?不可能了……」越說越激動,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聲音很響,象吵架。
幾個哥和姐都烏著臉不吱聲。
李錦軒想到自己的處境,不寒而慄,只得垂著頭不出聲。
最後,大哥「咳」了一聲,說:「幾個嫂嫂聽上去嘴臭,實際上都是為你好。一個人活在世上,面子總是要的。你自己說說,你這樣做人,對得起誰?對得起死去的爹娘?還是對得起兄阿弟姐妹?對得起妻子兒女?還是對得起你自己?」
二哥說:「我們平時恨歸恨,說歸說,可心裡總是希望你李兵,能混出個人樣來,為爹娘爭口氣,為兄阿弟姐妹爭個面子。可你這麼多年,在上海到底做了什麼?連娘死了,都空手回來,你真的活得太差勁,太丟臉了。這兩個兒子,倒長得不錯,可怎麼養活他們?你想過沒有?」
任兄阿弟姐妹怎麼說,李兵都死不開口,只是「哧哧」地哭,手一下一下地抹了眼淚,往襤褸的衣服上揩。
大家說說,最後都不歡而散。
第二天,那個安徽女人看了老宅上娘留給李兵的兩間搖搖欲墜的舊房子,興趣大增。吃飯時,她對大哥他們說:「大哥,二哥,幫我們修一修這房子吧,修好了,我和李兵回來住,然後種責任田……」
桌上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接她的話。
李兵早已被開除了球籍。為了逃避農業稅,二哥已經將長年不回來的他註銷了農村戶口,他名副其實是個活著的死人,是個在農村和城市都沒有戶籍的外星人。
嫂子們的臉色太難看,話也太難聽,甚至連飯也不去請他們吃。安徽女人再也呆不下去,只過了兩天,就要出去了。
可李兵沒有出去的路費。他不敢到大哥二哥家去開口借,就到三哥家來轉啊轉的,轉了好一會,才開口說:「呃,你們誰借個路費給我吧。」
這時,屋裡有三哥三嫂二姐小姐,還有他李錦軒。
他們互相望望,都沒有吱聲。大家都知道,錢給了他,就是肉包子打狗。
李兵著急而可憐地望著他們,唯獨不敢看李錦軒,因為他多次騙過他。
可李錦軒卻看不過,從口袋裡剩下的五百多元錢中,拔了兩百元錢給他:「快出去吧,出去以後,還是找個實實在在的活干。你看看,沒錢多丟臉啊!」
李兵跟以前一樣,急切地上前一把抓過錢,問:「你什麼時候出去?」
李錦軒說:「我明天就出去。還是要去掙錢啊,否則,就不是人了,明白嗎?」
這幾年,李錦軒每次掏鑰匙開門的時候,總隱隱擔心哪天鑰匙會突然插不進鎖孔。
人的預感往往會應驗。
這天晚上,李錦軒在外面兜到十一點多,才拖著疲憊的兩腿回去。走到那個熟悉的院子大門前,他輕輕地掏出鑰匙,伸進手去開鎖。可鑰匙卻怎麼也插不進鎖孔了,他的頭「嗡」地一聲熱脹起來:我真的無家可歸了!
整個小區靜得只有他緊張的心跳聲,和腦子飛速轉動的轟鳴聲。
他在黑暗中靜靜地站著。寒冷的北風把他的西裝吹得像翅膀樣「啪啪」飄動。他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背上卻熱氣騰騰地冒著汗。
站了一會,他不死心,再次把手伸進院門上面的鐵柵欄,用手摸那把大掛鎖。鎖與原來一模一樣,只是好像新了些。他用鑰匙找鎖孔,找准了,拚命往裡捅。
可鎖孔像不情願的女性,只插進一點點就再也插不進了。他把鑰匙翻來覆去插,還是沒有用。鎖活像個逃避進攻的女人,在他手裡一次次滑跌下來,碰得鐵門叮「咚哐啷」驚天動地響。
他只得放棄努力,垂頭喪氣地站在黑暗裡等。等了一會,他伸長脖子,仰頭望著三樓黑洞洞的窗口。嘴巴在暗影里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像被什麼東西哽著似的。
如此這般了好一會,他才從喉嚨里怯生生地擠出幾個字:「咳,房東。」
沒有迴音。他略略提高了一點聲音:「咳,房東,幫我開個門,我是李錦軒。」
三樓的窗口亮了。
男房東睡衣睡褲下來開門。他見房東烏著臉,一臉美夢被攪碎的不滿,就小心翼翼問:「你們把鎖換了?」
房東沒吱聲,開了門,放他進去。
要錦軒走進院子,進入房東家的客廳,就看到自己的衣服臉盆箱子等雜物,零亂地堆在客廳西牆腳。
房東指指這些東西說:「你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東西?」
李錦軒不好意思看這些可憐巴巴的東西。它們忠心耿耿跟了他這麼多年,現在被棄嬰一般,亂七八糟扔在一邊,一陣傷感襲上心頭,他垂下了眼皮。
但他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是獃獃地站著。他已經無話可說了,再多說一句話,哪怕一個字,也是多餘的,甚至是可恥的。
他已經欠了他們幾千元的房租,親口保證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兌現過。男子漢大丈夫,真是丟盡了臉哪!
房東忍無可忍地採取了行動,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燈光下,李錦軒的臉色有些尷尬和難看。他額上冒著熱氣,細密的汗珠泛著亮光。
房東說:「你寫張欠條吧。」
李錦軒就從包里找出一張紙,寫了一張欠條:今欠房東朱海濤房租共計人民幣6500元整,保證年底歸還。欠款人:李錦軒。
他把欠條交給房東,房東接過去看了看說:「其實寫也是白寫。你一走,就是魚入大海,我們到什麼地方找你要去?」
李錦軒訥訥地說:「我只好有了,會來還給你們的。」
房東冷笑一聲說:「嘿,算了,你憑良心,看著辦吧。你看看人家,今天一搬來,就給我們預付了半年的房租。」
李錦軒羞愧萬分。
「不是我們不講情面。」男房東說,「你憑良心說說,我們對你怎麼樣?讓你白住了這麼長時間,還心平氣和地放你走,沒有把你當騙子送到派出所。」
李錦軒不住地點頭說:「是,我,我不會忘記你們的。」
房東說:「你還是回老家去吧,你不是經商的料。我們再讓你糊裡糊塗住下去,窩在這裡,就是害你。不把你逼上絕路,你就不知道回頭,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李錦軒懇切地望著房東,不無尷尬地說:「今晚,再讓我在這裡坐一夜,這麼晚了,我沒地方去。」
房東冷冷地說:「但明天一早,你必須把東西全部拿走,聽見了嗎?」
「謝謝房東。」李錦軒對男房東很是感激。
清晨,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坐了一夜的李錦軒,彷彿火車到站的旅客似的,懵懵懂懂地把昨晚整理好的幾個包裹搬到路邊,將一隻沒用的舊箱子和一些破破爛爛的東西丟進垃圾桶,僅剩一隻箱子,三個包裹,就用繩子肩上背兩個:箱子壓在背上,旅行包掛在胸前。左手拎網兜,右手提編織袋。像個出遠門去打工的民工,灰頭土臉地跟房東告別。
他整個身子被壓得矮了半截。房東皺眉看著他說:「這麼重,你怎麼走?叫輛計程車吧。」
李錦軒沒吭聲。就是被壓死,他也不會叫計程車的,叫不起啊。
他負重前行,一步一顫地走出這個他寄生了幾年的農民別墅小區,不免心生悲傷,眼睛濕了。他滿懷希望地進來,卻被灰溜溜趕了出去;他想轟轟烈烈干一番事業,成為一個新上海人,卻像做了一個惡夢。
他咬著牙,把東西挪到路邊,去打公用電話。走到公用電話邊,他猶豫著想,向誰救求呢?還是先問問范華吧。
他撥通了范華的手機:「范華,你現在在幹什麼?」
范華說:「我在郊區一個工地上做包清工。」
李錦軒喜出望外:「那你工地上要小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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