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女兒他失聲痛哭
可想到自己不爭氣,沒孝敬到辛勤養育自己的爹娘,反倒讓老娘替自己擔驚受怕,還要伺候自己,心裡很不好受,便燜在被窩裡,偷偷流下了眼淚。【26nbsp;】
年初一是高興的。天還沒有亮,喜慶的爆炸就響成繁密的一片。
農村裡有吃早飯的習慣。說是吃得越早,來年就越是吉祥,也越早發財。所以,二哥二嫂老早就起床燒早飯了。娘也早早起床來到他床前,喊他起床。
他就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在娘的幫助下,穿了侄子的衣服,下樓來吃早飯。
正在吃著,一些吃得更早的鄉親就穿著新衣服,笑容滿面地搖著身子過來了。
走到門口,年紀大的說:「吃早飯啊。」年紀輕的則說:「新年好。」
吃完飯,幾個人自覺地往四周一坐,就坐了一桌,不聲不響地摸起了長牌。沒找到對子的,出門找對子去了。
農村裡的新年,就是桌子上的新年,不是吃喝,就是打牌。哥嫂侄子侄女們也都打牌的打牌,出去串門的串門,看電視的看電視。
只剩下他一個人,孤獨地在幾個哥的宅上及埭路上,來來回回地轉悠。
埭上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可態度跟以前明顯不同了。他是村裡的高考狀元,以前鄉親們都非常崇敬他。現在不同了,大部分鄉親見了他,都只給他點個頭,打聲招呼:「回來的。」他回答:「回來的。」他們就笑一笑,走了。
而有些人卻目光怪怪的,看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彷彿他是一個不能接近的犯人。這讓他心裡有些不好受。也有一些人見了他,很關心,問這問那,讓他覺得親切,卻更加尷尬。衛星見了他,大聲問:「李錦軒,今年咋樣啊?娘子呢?」
小時候,他們是一對要好的小夥伴,後來挑泥頓岸,掮柴挑糞什麼的,在隊里一起勞動過一段時間,關係不錯。
「還好,還好。」他感到慚愧,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嘿嘿」地憨笑,含糊地應付,臉色不夠自然。
衛星說:「河南林家宅上那個人真有本事,到上海只幾年,就買了房子,車子,離了婚,娶了一個上海娘子。他原來也是一個國家人員,丟了官職,跑到上海,不知做什麼生意,一下子就發了大財。」
鵬飛附和說:「我丈人家東宅上,一個不識字先生,初中里考試一直不及格的,卻到上海混混,不曉得伊咋就混出了名堂。年前,突然開了一部轎車回來,埭上的人都跑去看好看。他還吹牛說,要把戶口也弄到上海去。這種人,真是有本事。」
社員們嗡聲嗡氣說:「吳亞明的女兒,考取復旦大學,畢業後分在上海,嫁給了一個當官的男人,屋裡好得來,沒得說的。」
這些土裡土氣的對話,也許他們是無意說的,可在李錦軒聽來,卻比打他一個耳光還要難受。更讓他難受的是,一些原來對他很客氣的人,現在見了他,卻只在鼻子里哼一聲,就轉身走開了。有的還裝作沒看見一樣,連招呼也不打。
剛才,他無意間聽方祥在山背後,對要來找他說說話的兒子說:「你快點少跟伊搭架,伊現在交了白虎運,沒有花頭了,啥人跟伊搭腔,啥人就倒霉。」
李錦軒羞愧難當。他們沒有錯,是你自己太差勁了,他又自責起來,你怎麼這麼無能窩囊哪?丟臉,真丟臉,應該讓人瞧不起啊。
不要說別人了,就是這些以前對你充滿羨慕的農民,這些年也都好起來了。你看,他們吃得越來越好,新年裡燒了多少好吃的菜?有的家裡還掛滿了殺好的雞鴨魚肉;穿得也越來越端正漂亮,打牌時,他們口袋裡拿出來的錢一沓一沓的。
好多人家還裝了電話,買了摩托車,一些外出打工做生意的人,腰裡別上了手機。而你這個讀書人卻反而倒退了,活得越來越差,能讓他們瞧得起你嗎?
年初二下午,二哥家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李錦軒春節里有沒有回家?」
是他雙胞胎的大侄女接的電話:「回家的。」
她回答后,她連忙問:「你是誰呀?」
對方卻不聲不響地掛了電話。這個神秘電話讓一宅人猜想不止:「五伯,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侄子侄女們都圍著他追問。
他聽侄女一說,就想到是誰打來的。還有誰?一定是她。前妻。他一算,今年正好是五年。整整離了五年。判決書上的期限到了。離婚時,他被掃地出門,應得的一半財產被抵作女兒的五年扶養費。所以這五年裡,她們沒有找他。現在五年到了,當然要來了。
「明天,他們肯定要派人來。」李錦軒說著,就發了呆。
她好想看到女兒,想給她買身新衣服,給幾百元錢,再買些書和吃的東西。
他這樣一說,哥嫂們就想起是誰了,七嘴八舌起來。
二嫂說:「她還有面子來啊?量她沒有這個膽量。」
大嫂說:「她肯定請人把小春送來,讓小春問爸要扶養費。」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李錦軒卻獃獃地坐在那,一言不發。
明天小春來了怎麼辦?他愁眉不展地想著心事,可又不好意思說。他們剛剛東拼西湊,幫他還了兩萬元的高利貸本息,他哪還好意思再開口問他們借錢啊?
親人們說說,就都各自走了。
晚上,李錦軒愁腸寸斷地在二哥家樓下的客廳里轉著。很晚了,還象丟了魂,不是呆坐,就是亂轉。
從外面打牌回來的二哥說:「李錦軒,你怎麼還沒睡啊?」
他想開口,卻欲言又止了好一會,終於沒敢說。
二哥就上去睡了。過了一會兒,侄子小永回來了:「五伯,你昨呀?」
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不開口,萬一明天他們一早都走了,而小春又來了怎麼辦?
小永問:「你有什麼事?」
他這才涎著臉說:「你,再借五百元錢給錢,明天,小春來了,我……」
新年新歲說出這句借錢的話,真的比剝了他的臉皮還難過啊。
小永二話沒說,立刻從口袋裡拔了五百元錢給他。
果然,第二天上午九點,一輛踏板車「嗚嗚」地開了進來。他吃了早飯,正在大哥家跟人說話。有人來叫他:「快,你女兒來了,在三伯家。」
他連忙從凳上跳起來,向三哥家走去。走到三哥家的內室門口,他愣住了。
裡面那張三人沙發上,低頭坐著一個苗條稚嫩的少女,漂亮的瓜子臉陌生而又熟悉。上身穿著一件醬色的羽絨衫,下身是一條牛仔褲。
這就是小春?他簡直認不出女兒了。
「小春。」他叫了一聲,就走進去,坐到她身邊,上上下下看著她,「你長得,爸都快認不出來了。」
小春輕聲叫了一聲:「爸爸。」頭就垂著更低,兩隻手緊緊地絞著。
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這時,高個子亞明說:「都出去,讓他們父女倆好好說說話。說著,就將看熱鬧的人趕開,給他們帶上了門。
「小春,爸爸平時,也是很想你的。」話音未落,他的眼睛就濕了。
女兒看了他一眼,用力地說:「我也,想你的。」說著就簌簌地抹起眼淚。
他真想摟住女兒,將這些年來對她的思念,痛痛快快地傾訴出來。可13歲的女兒已經長得很高,象個大人了。而且跳過整整五年的歲月,突然坐在一起,中間出現了一個漸長的斷裂帶,難免有些生疏。
流了一會兒淚,他睜著淚眼愛憐地看著女兒,問她一些學習和生活上的情況。當問到她跟后爸生活怎麼樣時,女兒又禁不住哭起來,哭得很傷心。
李錦軒也痛心地淚流不止。
然後深深地嘆了一聲,從口袋裡拿出五百元錢,塞在她手裡:「小春,爸爸這幾年,在上海混得不好,一直想來看你,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爸爸會好起來的,你放心。爸爸情況一好,就經常到學校里來看你。爸爸象沒有離婚一樣地想著你,愛護你,你要好好讀書,聽見嗎?現在你剛上初一,要從頭抓緊。」
女兒也懂事地問他:「爸,你的手昨啦?」
他說:「年三十夜,乘摩托車回來摔跤摔的。」
女兒說:「爸,你一個人在外面,也要當心點。」
說了一個多小時的話,女兒要走了,他要留她吃中飯,她搖搖頭,他就知道一定是她媽媽教好的,便不再留她。
他送女兒出去,走到機耕路上,娘連忙追過來,慈祥心愛地看著孫女說:「小春,你吃了飯走吧。」
他趕緊對女兒說:「快叫親婆。」
沒想到女兒竟低下頭,不肯叫。
弄得他娘好難堪。李錦軒心裡也非常難過,又對女兒說了一聲:「叫一聲親婆,啊?」
女兒還是不肯叫。
他很傷心,卻又無可奈何。女兒坐上踏板車,叫了一聲:「爸爸,我走了。」
他伸手給她將羽絨帽拉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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