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你這個昏君
宣和八年十月,皇後林氏崩,梓宮奉安宮中。
停靈的大殿之上雲板聲連叩不斷,王公大臣,公主,王妃,命婦都聚集在靈堂之上,痛哭哀悼之聲不絕於耳。
皇上已經輟朝五日,一個人呆在建章宮中,誰也不見。
宮廷內外,甚至百姓,都感歎皇帝對皇後的感情之深,縱然皇後一族犯下不可饒恕的謀反之罪,仍然為皇後舉辦如此盛大的葬禮。
王婕妤跪於眾人之間,垂首,默然,悲傷,心疼。
但她的眼睛裏沒有一滴眼淚。
隻有她知道,這盛大的葬禮是罪惡的掩飾。
人人都稱道皇上用情至深,隻有她知道,被風光厚葬的皇後林氏正是被這個所謂的深情的男人一聲令下,縊死的。
對於梓宮中的這個女子,王婕妤是最是了解不過——
六歲與宣和帝相識於南苑金水河畔。
十二歲入宮侍駕。
次年先皇後寧氏產後出血而死,她被冊立為後。
十四歲,她被司禮監大太監蘇海生縊死在椒房殿。
這一生快樂的日子就那麽短短幾年。
臨死之際才得知,那短暫的快樂也是假的。
所有的帝王恩寵,都似飄揚的雪花,太陽一出來就消逝了。
唯一遺憾的是,她死的時候隻有十四歲,連個血脈都沒有留下,林氏一族,無後了。
忽然,後麵一陣騷動,有宮婢低聲嚷著:“太子殿下哭著找母妃呢!”
王婕妤跪在前頭,這句話隻是在她的腦海裏飄過,並無觸動,她依舊做默哀狀垂著頭。
直至身前被一個陰影擋住,一隻粉嘟嘟的小手朝她臉上抓來,奶聲奶氣吐字不清地喚著:“娘親”
王婕妤抬起頭,望著眼前穿著縮小版白麻孝服,嘴角還流著口水的幼兒。
王婕妤如黑珍珠般的眸子輕輕眨著,圓潤凝白的臉蛋上現出一絲茫然,隨即又閃過一抹歉疚,接著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
她開口應和,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些許羞怯與生疏,“嗯,太子殿下您怎麽來了?”
好想捶自己兩下。
她又忘記了現在的身份。
宮婢口中那個太子的母妃就是她林
不,是她王婕妤。
她已經不是林初南了,林初南是她麵前梓宮之中躺著的已經不會再呼吸的女子。
死後醒來,她發現自己還在宮裏,她以為那隻是一場噩夢,直至看到宮婢全部都是陌生的,聽到別人喚她婕妤,她拿起銅鏡,才發現自己已經轉換了身體和身份。
看著自己的梓宮,為自己守靈,這種感覺很怪,她哭不出來。
尤其聽到宮人所說皇上在她死後做出的情深之舉,她更覺得諷刺。
最不習慣的就是,太子喊她娘親。
生命停止在十四歲的她,生前幾個月還在皇帝哥哥的懷裏撒嬌,被他說像個孩子呢。
不過,她知道,她應該成熟起來了。
林初南暗自定了一下心神,用手帕擦拭孟溪舟唇角的口水。
一旁的奶娘孫氏道:“真是奇了怪,從前婕妤也不抱著殿下睡的,這幾日不管白天夜裏,一睡醒就喊著找母妃,怎麽哄都不管用,倒像是我這個奶娘做的不好似的。”
孫氏這話很是牢騷,弄的林初南臉上有些掛不住。
她生氣地嘟了一下嘴唇,想教訓一下這個奶娘,沒看好太子也就罷了,怎麽還說的像是她這個娘親惹得太子哭鬧了?
理智及時拉住了她。
王婕妤並不是太子的生母,而是先皇後寧氏所出,寧氏死後皇上不知為何把太子交給了出身不高,沒有背景,沒有子嗣,沒有存在感,更不得寵的良人王氏。王氏母憑子貴從良人直接升到了婕妤的位份,可謂麻雀一朝飛上枝頭成了鳳凰,羨煞了宮中的女子。
但王婕妤得到的也隻是身份與待遇的提高,皇上並未因此而寵幸於她,就是去溫室殿也是看望太子,甚少與她說話,因此奶娘便不把王婕妤放在眼裏。
在靈堂之上教訓奶娘絕不是王婕妤的性格做的出來的。
平靜,習慣,先忍著。
林初南默默地在心裏說。
“娘親抱,抱”太子伸著小胳膊兩隻黑黑的眼睛裏滿是依賴。
林初南自然抵擋不住這麽一個小可愛要抱抱,隨即伸臂將太子的小身體攏在了懷裏,輕聲哄著,“太子不哭了。”
神奇的是,剛剛還一臉淚痕的太子破涕為笑。
孫氏又奇怪又不忿,這奶娘沒法兒當了!
後麵跪著的張新柔站了起來,走到林初南麵前橫了她一眼,轉臉朝向太子的時候卻換作了笑容,一根染著蔻丹的手指頭往太子的臉蛋上輕戳著,“小溪舟,要不要新柔娘娘抱你呀?”
太子孟溪舟一雙黑黑的瞳仁定定看著張新柔,似乎在辨認著什麽。
張新柔還當太子要答應了,趕緊伸出雙臂笑著迎接太子。
誰知她的手才伸出去
小家夥的嘴巴一撇,哇地哭了起來。
張新柔的笑容僵在臉上,一張俏臉紅一陣白一陣,又橫了林初南一眼。
同為婕妤,不,王氏原來不過一個小小的良人,憑什麽就能收養太子?還一下子變成了婕妤與她平起平坐,更因為太子的緣故,在林氏的靈堂之上,跪在她的前麵!
論姿色,論家世,論受寵,寧氏死後太子該是她張新柔養著才對呀!
不但太子沒給她養著,皇後之位也沒有給她,而是給了才入宮一年乳臭未幹的林初南!
好在,林初南福薄,當了一年皇後就死了。
如今怎麽輪也該輪到她了吧?
為了皇後之位,張新柔沒有說什麽,哼了一聲,扭身重新跪下守靈。
她一手捶著雙腿,抱怨道:“一個罪後,皇上為什麽還要這麽大肆操辦?”
原本睜著亮晶晶的眸子,嚅動著薄薄的雙唇低聲哄太子的林初南,聽到這句話轉過身去,看著後麵的張婕妤。
罪後?
皇帝哥哥。
不,不能再稱那個男人為皇帝哥哥了。
她的皇帝哥哥,早就不存在了。
皇上派蘇海生到椒房殿縊死她是秘密行事,蘇海生說皇上會對外宣稱她是突發疾病而死,算是為他們林家保留最後一份體麵。
張新柔口出“罪後”二字,便是知道實情了。
想來,縊死她張家在背後也沒少推波助瀾。
她不是罪後,她們林家也沒有謀反。
爺爺自武帝開始效忠大齊,輔佐了三代帝王,雖然手中握有權柄,卻忠心耿耿。
那都是誣陷!
猶自嘀咕的張新柔忽感覺有兩道異樣的目光在盯著自己,她抬起頭,王婕妤一手抱著太子,靜靜地看著她,往日裏閃爍不定的眸子,澄澈剔透,隱隱透出一絲威儀,好似換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