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寬慈
火舌時不時的便就劈啪爆一聲響,仿似這殿內的怨氣太過凝重,承擔不起。
火光映著她的目光,無限森涼,像一片無涯的深淵,看不到底的黑。
長明燈執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風中微微飄蕩,她執著燈,遊魂一般在那一具棺材前行走。
太醫驗明之後,按大周的例應當要拋去化人場,皇帝允諾她可以將哈卓的屍身送回穹夷,皇帝再次踏進來的時候,看著她滿眼的血絲,沉吟了一下。
“她的屍體可以回穹夷,但是你不能去。”
不等寧馥開口,太監就上得前來。
“這是陛下寬慈。”太監尖著嗓子道:“曆來,除了於國有功的大員要臣,還沒有誰可以不進化人場的,而但凡進了化人場,就沒有全屍的。”
這是在提醒寧馥莫要得寸進尺。
陛下寬慈。
她在微弱的長明燈前,輕輕笑了下。
把人帶進宮來,折磨致死,也叫寬慈。
哈卓的腹中尚還有他的孫兒骨血,這也叫寬慈。
不過沒關係,和我比起來,你確實寬慈——將來你就知道了。
再次給長明燈添了油,她傾身,仔細的看著哈卓。
那孩子靜靜睡著,眼睛始終未能完全閉合,臨死前瞳孔裏還殘留著不想磨滅的詛咒與怨恨之色——她走的何止掙紮,何止不甘。
寧馥凝望她良久,緩緩伸手撫著她冰冷的臉,上次看見哈卓笑是什麽時候了?不記得了。
她好像從一開始就在厭惡她,所有的接近與微笑是那麽的疏離與生份和不願靠近。
在她好不容易盼到心中男子歸來,她竟然把她帶到了大周來,讓她再見心上之人遙遙無期。
她一生的最後時間,全是在煎熬之中度過的。
原來,自己才是最殘忍的人,原來,自己才是那個真正欠了別人永遠無法償還的人。
她的手指,緩緩在哈卓的臉上拂過……哈卓……但望你魂歸故裏,能將我忘記。
油燈的光芒緩緩倒戈,暗夜裏像是明滅的鬼火。
她的手指,仍舊未能合上哈卓睜大的眼睛。
追不及,挽不回,這人世間,無限悲涼。
燈光漸漸的滅了。
夜半時分,飄起了雪。
雪勢很大,扯絮丟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層。
寧馥無聲無息,單衣薄衫,走在雪地裏,冰涼的雪沒過腳踝,徹骨的冷,卻又不覺得冷——從今天開始,還能有什麽事,可以讓她冷?
“寧馥,等我。”
“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我們不會再在一起聽蘆葦蕩的聲音了。
當那卷宗呈遞給皇帝的那一刻起,你與我之間,便就再也不可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在皇帝的麵前,在百官的麵前,你與我,從此以後便就勢不兩立,不死不休了。
韓塵。
你如此自損來保全我,換來的,隻是你和我一起踏這薄冰罷了。
而這承載你和我的薄冰,注定要傾榻。
你和我的局勢,是不是從我們初遇,就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原來上天從來不會安排化敵為友的劇情,所有的命運,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展示給我們看過了。
原來上天安排的,你和我永遠都應該是對立的。
原來我從來都站在你的對岸,我幾乎以為是我錯了,原來並不。
啊……
多麽傻。
原來我這一生,注定沒有放縱之期,當我想將心事跑馬,命運便要狠狠的勒住我的韁繩,再給我最重最徹骨的一鞭。
原來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雲端的夢想,看似美麗,實則隨時都會被雷電劈開被狂風吹散。
原來我以為的觸手可及,其實遠在楚河漢界的天涯。
雪下得無情無義,呼嘯悲號,不管這一刻,是否有人衣單身寒,長立雪夜之中。
寧馥緩緩蹲下身,在一棵矮樹下,用手指,慢慢的寫了一個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裏,出神的看著那個名字,然後將凍得通紅的手,無聲無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無溫度的手捂熱,千般心思,萬般落寞,漸漸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裏,一些無可挽回的東西,一些還未來得及暖熱自己便就墜入寒冰地獄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感情。
天亮的時候,她扶著哈卓的棺材,踏雪步出長樂宮,紛落的大雪裏,迎麵一襲黑裘披風與她走了個正正的照麵。
雪真的太大了,大到讓她竟然睜不開眼睛。
並未停留,並未駐足。
紛落的大雪裏,她扶棺而過,背影筆直,再不回頭。
那顆矮樹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靜靜拋在身後,大雪永不停息的下著,將那裏一層層覆蓋,永遠無法撥雪去尋。
……
“聽說你日趕夜趕的,這麽急著回來幹什麽?”皇帝笑的親切,一邊示意韓塵坐下說話,擺足了歡迎功臣的架勢:“朕也是好久未見你了,一聽說你回了京,這就讓人去召了你來,可擾了你休息?”
韓塵麵色不動,一副毫無戒備的樣子坐了下來,垂首道:“勞煩陛下惦記,臣心甚喜,什麽休息不休息的,這次戰事較短,本就不累,更何況臣也沒想休息,隻等著這年節過完,好早日回歸朝政。”
皇帝大笑,等茶上來之後,便似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對了,朕找你來也不是沒事找你聊閑的,這次的案子算是終於塵埃落定,總算是沒拖過這個年節,倒是讓朕過了個好年,你在這次案子上出了不少心力,朕相信你的眼光,那吏部廳司務現在有個缺,你看,提誰上來才好?”
按照往常的慣例,這就像是朝堂上的潛規則,哪位臣子在哪件事上拔了毒瘤,有了候缺什麽的,上麵就會曲線的把這個缺留著,問問那位臣子可有什麽合適人選。
你替我做了事,我自然要給你些回報,這是皇帝在位以來不言明的慣例。
隻是,這種事情,皇帝卻從未親自出麵過,更何況他現在口中所提的這個吏部廳司務——不過是個從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