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73】同行同歸
新農村建設的路並沒有鋪到村口,最後一段路面並沒有鋪上水泥路面,依舊是磕磕絆絆的石子混著泥土。
快到目的地時,車子開始在那段路上顛簸。他看我被顛得臉色微白,最後一公里,車輪幾乎像在散步。
我讓他停下:「華銘,停一下,你要不先停在這裡,我想自己一個人回去。」
他側臉,望著我:「嗯?是怕他們說些什麼嗎?」
我臉色有些發熱,卻不得不點頭:「你很好。只是,我們這裡有風俗。男女一起大年初一來』拜年』,終歸不太好,而且我才去大學兩年,還在上學,就更不好了。人言可畏,我也不想讓爸媽他們說些什麼。華銘,辛苦你,先在這裡等我,我、我會很快很快就回來的…」
「不用緊張,我都明白。依你的,你放心去吧,我會在這裡一直等你回來。」
「嗯,謝謝你,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簡單和他交代了一下車上有些乾糧,要是餓了的話可以先墊著。
最後的一段路程,我自己一個人步行進了村。
那天,我回到了那個「家」。
村裡的土路堆積了一地紅炮紙屑,家家戶戶門口彷彿鋪了層紅毯。
怕從村中穿過會遇上熟人,我從村外我曾經繞過很多次的那條路繼續繞。慶幸的是:屠夫家的那隻看守桃樹的老黃狗已不在,沒有狂吠聲去驚動村裡人。
我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一排瓦房后。
那個家,沒有院子。
瓦房坐落在村子的最東邊。南北走向,門朝正東,正門前是一口大池塘。原本惡臭的池塘邊的淤泥經過寒冬的沉澱,中央也積澱出一襲透明純凈之色。
這是我曾經歇過腳的地方。
瓦房一共3間,中間是穿堂,兩邊分別是卧室。
穿堂門口北側是孤立的小廚房,南側是豬圈,豬圈再往東南幾米有一口壓水井。壓水井的前方就是那灣池塘。
我壓住自己的步伐,剛想邁出,又收了回去。
因為,遠遠聽見,門前壓水井旁傳來我母親的叫喊聲:
「電視有啥好看的!一個個的光吃不幹,快滾過來個人給我壓水!大年初一,快中午了,昨晚的碗還沒洗!今天讓你們幾個統統喝西北風去!」
許是喊累了,沒有換來一生答覆,更怒了,
「你奶奶個腿,一個個的都聾了嗎!要是小君那個死丫頭在,還能搭把手,一個個的翅膀都硬了,好吃懶做,老娘我全都使喚不動了!」
壓水井杆子終於被她甩了下來,人朝著屋裡走。
屋裡傳來吐著瓜子皮兒的呸呸聲,還有一貫不變的醉酒聲:
「大過年的,能不能不提那個野丫頭!好不容易送走,你提她幹啥?!小心你這麼一喊喊回來找你要學費!一年5000多,前年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欠著鄰居的沒還清呢,我可再也借不到了第二筆了!5000元打發了個賠錢貨,任她自生自滅去多好。大過年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提不提,全餓不死你們,一個個的全他奶奶的是討債鬼,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攤上你們一窩子…」
我撤回腳步,捏了捏兜里的一卷錢。
那天,我用掉很大的勇氣,扭頭,徹底走掉。
是的,這個所謂的「家」,回來了,又如何?
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
我恍恍惚惚,錯從村中穿過。村中的路是土路,下雨天時,被架子車、自行車輪子碾壓過,等被太陽晒乾,再被風吹硬,就形成深淺不一的干硬的車轍。
我低頭,小心地邁著步子,似乎在專心丈量著路面,步伐很慢,也很重。
有村裡的人路過,好奇地企圖打量出我。我卻一直低著頭,一身紅色羽絨服,一頭長順的頭髮,他們似乎停下過腳步,卻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誰家有這麼個姑娘。
就那麼走著,走著。走到村北,走出村落的那個路口,我突然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我抱著肩膀,在一處感到熟悉的地頭,找到堆積著枯草的田埂上坐下。
這處田地,我深切記得。只有3分那麼大的面積,從沒用來種過麥子,一直都是用來種大豆、花生、玉米這些粗糧五穀。
突然記憶回到了高二那年。
又是初,不過是初秋。據說接下來有雨,父母對我下了命令:不在下雨前把地理的花生秧拔完,第二天就不准我去學校。
為了能趕到學校,那一晚,我一個人,忍住對黑夜的恐懼,胡亂地自言自語以壯膽,一邊祈禱,一邊一簇簇地拔起花生秧。
可是那晚,老天爺他似乎聽不見我的祈求,他還是下了。
很大的雨。
漫天砸下來的不止是雨,更是滾滾的催化劑,催生了我滿腹無處發泄的委屈和憤怒。
我在恐懼、生氣、憤怒、委屈中,對著老天開始質問他:為什麼。
稍微理智一點,就知道老天爺不會給我任何回應。
可那晚,我彷彿發了瘋,一把把地拽起一簇簇的落花生,最後在雨中抹著眼淚,罵著:賊老天…
我被淋成落湯雞。最後,顧不上恐懼,也忙不上委屈,我拚命地把花生連根拔起,整整齊齊地堆積在地頭上。
那個時候,我腳上的鞋子,裹著厚重的泥。怕行動太緩,我脫下了鞋,赤著腳,踩著大雨攪和的稀泥,和蔥綠的花生秧抗爭。
那晚我到凌晨才拔完,步履蹣跚地走回家。忘了黑,忘了怕。那個時候,其實我感冒發燒了,也正是感冒讓我如此忘我。
回到家,發現還好:有人給我留了門。
我在門前簡單洗掉腳上的泥巴,進屋摸索著地上的蛇皮袋子鋪的地鋪,裹著破舊的被子,爭取溫暖我的身子。那晚我沒有睡著,也是因為耳邊有那個從不和我講理的姐在打呼嚕。天不亮我就昏沉著起床換了身衣服,背著書包離開那個家,去趕去鎮里的班車。
那次,在學校的課堂上,我暈倒了。要不是同桌人很好,我可能就那麼燒壞了腦子…
記憶依舊在遠方飄蕩,眼睛突然忍不住濕熱了起來。緊跟著眼前一片黑影,我眨了眨眼睛,抬起頭。
等看到是華銘,我趕緊低頭,抹了一把眼睛。
華銘在我身前蹲下,他遞出一雙大手幫我擦了擦臉,然後就轉身蹲下,背對著我說:「這裡很冷,走吧,跟我走,再也不會這麼冷了。」
我爬了上去。他背起我,在那段石子土路上,他一句話再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