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曼舞驪歌獨娉婷(3)
淨思一怔,心道:這是生死相搏之戰,怎地唱起曲子來?這女子在弄甚麽玄虛?
安靜卻不等淨思答應,左手整了整衣衫,右手緩緩攏一下散在鬢邊的幾綹秀發,慢聲唱道:
“楝花風,都過了,冷落綠陰池沼。春草草,草離離,離人歸未歸。暗魂銷,頻夢見,依約舊時庭院。紅笑淺,綠顰深,東風不自禁。”
她所唱的乃是元季詩畫大家仇遠所做的一首《更漏子》小詞。
仇遠字十洲,所畫的春宮圖在後世大大有名,他身當元季,這首小詞卻頗有唐五代風味,古樸流轉,豐神旖旎。
安靜含腔對韻,按拍符節,一縷清音探喉而出,將這曲子唱得有如雲回風閃,優美至極,一雙紫袖更是翩翩舞起,忽如寒鴉赴水,稍沾即逝,忽似驚鴻窺戶,高飛旋回;麵上神情又是慵倦,又是幽怨,說不出的變幻宛媚。唱到動情之際,場中數百人竟全無一點聲息,俱各沉浸在這種魂銷骨蝕的境界之中。
淨思離她最近,聽得清楚也看得清楚,漸漸地,隨著她的聲音,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深閨獨處,情苗暗茁的少年時光……自己長發飄拂,香風洋溢,倚在菱花窗邊,懷想著段子羽玉樹臨風般的身影,想著他傲然直去,遠引名山,自己卻在這雲霧盤桓的高峰之上為他忍著無盡的相思之苦,不由得珠淚盈盈……
淨思在這一邊失魂落魄,黯然愴神,雙掌緩緩落下,垂在身側,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回憶之中。
安靜一曲終了,一曲又生,這番唱的卻是晚唐溫飛卿的一首《菩薩蠻》: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嫋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郎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溫飛卿乃是文人作詞的鼻祖大宗,世稱其詞“綺靡哀豔”,安靜唱出此詞,不唯聲情宛轉,曲傳詞中的頑豔無端之意,唱到“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那兩句,竟是越來越高,趙來越細,越來越回旋曲折,仿佛潛行江濱,時見蹊徑,別饒一番煙水迷離之致。
淨思在迷蒙淚眼之中,恍惚見到段子羽頎長俊美的身影緩緩向自己走近,麵帶微笑,伸出手來……她驚喜之下,張開雙臂,狂奔過去……
驀地,段子羽嬌聲笑道:“淨思師傅,你可上了我的當啦!”
淨思驟然一驚,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便覺胸口被一股大力一撞,整個人如一束稻草般淩空飛了出去,落地之際麵若金紙,嘴角沁出細細的一條血絲。她戟指道:
“你……你……妖女……你使妖法……”
話未說完,一口殷紅的鮮血噴在衣襟之上,內傷竟是受得不輕。
安靜用“驪歌曼舞銷魂大法”將淨思擊傷,心中狂喜之極,笑道:
“啊喲!師太,我出手重了一些,那可真對不住啦!誰讓我真功夫不如你了呢?”
笑靨如花,語聲嬌媚入骨。
她這路“驪歌曼舞銷魂大法”乃是與當世流傳的“攝心術”,與後世西方醫學中所稱的“催眠術”出自一個道理,看來似是邪淫無比,其實也不過是運用歌舞、表情、內力等諸種手段,控製人的心智,使人產生幻覺而已,由內到外,並不帶半分邪氣。
一般的“攝心術”與內力高低息息相關,若受者內力高於施術者,則施術者必遭反噬,厲害無比。
安靜以絕世容顏,曠代風姿為基本創出的這路功夫主要是以聲音,容貌表情,舞姿等使人迷惑,佐以內力,隻是為了見效更快而已。
但她這路功夫也有限製,一是施術者須得容貌靚麗,嬌媚可喜,使人不生防備之心,才易墮入彀中;二是受者須是情感細致,多愁多思之人,才易被歌舞的意境所感染。
若如葛氏五雄之流,渾渾沌沌,天真爛熳,素不知男女之事為何物,又或遇到一幹俗人,周身上下沒半根雅骨,那也隻好叫做對牛彈琴,徒呼負負了。
淨思年少之時暗戀段子羽,這段感情深埋心中已數十年,以後修道心誠,日有進境,連她自己也以為早將這段戀情忘得一幹二淨了。
哪知安靜這路功夫實有奪天地造化之能,竟將這樣一位有道高人的少年往時事全都勾回心頭,以致輕而易舉地著了她的道兒。
究其所以,這仍是一場先天人欲與後天理性之戰,安靜所做的,隻是大大地為先天人欲推波助瀾而已。
當下安靜負手微笑,淨思盤膝坐地,運功療傷,頭上冒出氤氳白氣,眼見得這一場正教門派是糊裏糊塗地輸了。
任我行哈哈一笑,緩步而出,道:“夫人,這一場虧得你了。隻是對這位佛門高人使出這種手段,不是太過促俠了麽?”
他話中雖帶責備之意,臉上卻滿是歡容,當真是其辭若有憾焉,其心乃深喜之。
安靜麵對著夫君愛憐橫溢的目光,嫣然一笑,垂下頭去。
任我行朗聲道:“圓智大師,四場已經比完,我雙方勝負相等。不知這第五場貴方由哪位下場啊?”
圓智沒想到淨思會輸在安靜手下,一時心亂如麻,不知說甚麽好。
正在此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且慢!這第四場還沒比完!”
一個人由地下站起,僧袍血跡猶殷,神態卻是雍容不迫,成竹在胸,正是適才還坐在地下療傷的淨思。
淨思受了安靜重重一擊,又驚又怒,又是懊悔,當下強自鎮攝心神,運功療傷。
南宋末年,少林寺藏經閣的覺遠大師在讀書期間發現了一部夾在《楞伽經》中的內功要訣。
他素來不親武學,隻是凡見經書都奉若至寶,當下依之習練,不知不覺中練成了絕頂內力,是為《九陽真經》。
此後,大俠郭靖之女郭襄大鬧少林寺,覺遠擔負著她與小徒張君寶逃出少林,疾馳之下,真元耗竭,當夜便圓寂了。
這一夜他背誦經義,將那部《九陽真經》也原原本本地念了出來。
郭襄、張君寶與夤夜趕至的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各自聽得一部分。
此後,張君寶開創武當一派,是為一代宗師張三豐,郭襄遍尋神雕大俠揚過不得,四十歲上大徹大悟,出家為尼,是為峨眉祖師。
“九陽神功”也因而一分為三,乃有“少林九陽功”、“武當九陽功”、“峨眉九陽功”之稱。
這九陽神功固是修習內力的絕頂途徑,集天下內功之大成,更是療治內傷的無上法門。
當年明教教主張無忌身具此功,先被“玄冥二老”以“玄冥神掌”擊中,後被他的妻子之一周芷若使計擊傷,嘔血逾升,他運功療傷,那也隻是一個時辰便即痊愈。
淨思的“峨眉九陽功”雖不及張無忌的精微博大,但經段子羽補苴罅漏,較之當年的“峨眉九陽功”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了,況且安靜的掌力固是一等一的厲害,但她未盡全力,又怎乃得上“玄冥神掌”與周芷若的功夫?
淨思趁著任我行與安靜和圓智說話的功夫,運氣三轉,便覺內傷好了很多,胸口雖仍隱隱作痛,卻已行動自如。
她一腔激憤之氣,不願就此不明不白地栽下偌大筋鬥,當下站起身來,二番出聲挑戰。
眾人不虞有此,圓智等一喜,任我行與安靜卻是一驚。任我行幹笑兩聲,道:
“師太適才已在拙荊手下輸了一招,何以又說第四場沒有比完呢?”
淨思冷然道:“妖法邪術,也敢言勝?我中了尊夫人的道兒,那是不假,隻是我未曾出言服輸,任先生的定論下得未免太早了罷!”
任我行冷笑一聲,道:“師太所言,誠然是實。但這裏數百人眼睜睜地看著師太被拙荊擊飛出去,此事卻也不假罷?
“師太若肯白貶身價,願與拙荊纏鬥,任某倒也沒有異議。”
淨思麵上一紅,任我行辭鋒夾刺,分明暗示她若不肯服輸,無疑大失一派掌門的風度。
她素來拿得起放得下,較之須眉男子尤為豪邁磊落,當下昂然道:
“好!任先生說得有理,這一場我情願告負。不過尊夫人功夫了得,淨思還想與她卻證印證,這算不得是自貶身價罷!”
任我行心下一寬,他隻是擔心淨思羞怒之下,死纏爛打,又或使出甚麽古怪法門,反敗為勝,自己這方可就要一敗塗地,退出中原武林了。
但眼下淨思一場已經認輸,她又受傷不輕,安靜與她周旋,無論勝敗,都已無關大局。
當下轉頭望向安靜,示意問她意下如何。
安靜笑容可掬,微一沉吟,道:“師太有興,小女子自當奉陪。”
她心中有數,淨思的掌法內力本勝她半籌,但遭她重擊一掌,這片刻之間無論恢複得怎樣迅速,都要遠遜於己了,何況自己又掌握著她最大的秘密?
她並沒有四大皆空,她並沒有摒除七情六欲。
她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一個愛了很多年但還沒有歸宿,也永不會有歸宿的女人,悵惘茫然的女人。
麵對這樣的女人,她笑得很有優越感,她坦然無懼。
隻聽淨思緩緩地道:“安施主,你的曲子唱得恁地好聽,我還想聽一支,不知可會賞臉麽?”
安靜笑得比春花還要燦爛,道:“師太誇獎了。”
幽幽一歎,發聲清越:“別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難相見,易相別,又是玉樓花似雪。暗相思,無處說,惆悵夜來煙月。想得此時情切,淚沾紅袖黦。”
唱到最後一句,幽幽咽咽,幾至無聲,兩行清淚自頰邊流下,那是所謂內外合一,全然投入“無我之境”中去了。
這一首詞乃是晚唐韋端已所作,或稱為“異紋細豔,非後人纂組所及”,俊爽中有韻味,勁直中多曲折,在安靜的演繹之下,尤覺淒咽動人之極。
場中人靜靜聽著,麵上都現出異樣溫柔的神色。風清揚更是想起遠在姑蘇的雪兒,心頭一酸,淚水盈眶。
淨思呆呆站立,耳聽歌聲如鐵線一般鑽入心中,“難相見,易相別,又是玉樓花似雪,”她的心一陣陣刺痛,連忙閉起雙目,不去看安靜淒然的神情,淒美的舞姿……
安靜舞袖翩躚,歌聲不絕,腳下卻一步一步向她走近過來。
她知淨思此番不會輕易地重蹈覆轍,適才的曲子中,已經加入了“懾魂清音”,聽者不必眼見,隻須耳聞,心魂便為之所迷,與歌中境界合而為一,絕不會去做甚麽戰陣殺伐之事。
她已離淨思越來越近了,六步、五步、四步、三步……已經近得可以出手了,她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淨思忽地睜開雙目,精光四射,將右手食指放在口中一咬,倏然點出,口中喝道:
“咄!破!”
她這一聲乃是以本身真元加之純粹渾厚的混元真氣噴薄喝出,宛若半空中起了個焦雷一般。
眾人耳中一震,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周遭的二十幾支火把在這一喝之威下,竟然同時熄滅。
這一招為佛家禪門獨有,正是祛除心魔的至上功夫,喚作“伏魔無極大法”,與“獅子吼”神功並列為佛門的護法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