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下
完結章下
北方的春風有些硬朗, 迎春玉蘭漸次綻放,早晨的道路有些堵, 二十分鐘的車程開了大半小時。
江潯有些暈車。
先是胃裡有些隱隱不適, 隨著紅綠燈走走停停,不適感逐漸加劇,江潯打開車窗, 料峭晨風刮在臉上, 令人清醒。但胃中不適並未減輕,嘴巴里反是開始分泌大量涎水, 路上沒辦法停車, 江潯左右看看, 問阿壯車裡可有塑料袋, 他可能要吐了。
阿壯是個可靠的司機兼保鏢, 竟然真的有。
江潯堅持著沒吐路上, 到法院門外下車才吐的,早飯吐的一乾二淨。
顧守鋒給他拍拍背,遞一瓶純凈水給江潯, 江潯漱漱口, 去洗手間略作收拾。鏡中人還是舊模樣, 只是面色有些蒼白。
江潯拍拍臉頰, 以前只聽人說過緊張過度會暈車, 他還覺著稀奇。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其實, 事情已隔多年, 江潯也為母親報了仇, 證據確鑿,顧守靜鄭家德都已在看守所認罪, 心裡應該已經放下了。哪怕是今天的判決結果,江潯也大約能猜到。他一向認為自己心理素質極好,身體卻做出最誠實的反應。
他在緊張。
細瘦纖長的手指捏了捏純凈水塑料瓶,捏到變形。深吸一口氣,江潯走出洗手間。
國徽大門下,早晨的陽光拉長人影,顧守鋒在跟顧繁琳說話。江潯遠遠站著,沒有走近。
顧繁琳容色憔悴消瘦,瘦的有些弱不禁風。顧守靜被捕后,時堰也主動自首,因為隱瞞謀殺真相,不過,時堰罪行不重,他只是偶然間聽到顧守靜與凌昀的談話,他手中沒有謀殺的證據,只是暫時收監。
顧守鋒是真的恨顧守靜時堰這倆人,也真是憐惜這個外甥女,當代社會已經沒有株連的刑罰,但顧繁琳身為兇手家屬,也必然會直接或間接受到影響。
「阿潯哥。」顧繁月走過來。
江潯這時才看到他,今年是很艱難的一年,對江潯對顧家都是如此。顧守鋒要休養槍傷,就沒到老爺子那裡去。顧守拙一家提早回了A市,陪老人過年。不過年後都各有工作,便是程雪留下照顧老人,顧繁月原本想外調去地方工作,暫時也沒有走。
今天應該是陪顧繁琳過來開庭的。
「來了。」江潯答應一聲。
「嗯。」顧繁月看江潯面色不大好,一時也不知要說什麼。替顧繁琳說話,顯然不合適。安慰江潯,這不是幾句話就能安慰的事。
顧繁月也成長很多,他攏了攏身上大衣,「這裡風涼,咱們裡頭坐吧。」
「你先去吧。我老師過來了,我去接一下。」
江潯看到趙教授從停車場過來,邁步迎了過去。趙教授顯然也看到江潯,拍了拍江潯的手臂,兩人什麼話都不必說,因為等這一日實在太久了。
王安娜與方航到的最晚,王安娜在去年底剛剛迎來自己的孩子,是一對雙生子,不過相貌完全不同,卻也很會長,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因為孩子還小,江潯以為王安娜不會親自過來聽庭審,他們夫妻卻都來了。
兩人氣色精神都不錯。
儘管都是知天命的年紀,這個年紀做父母有些遲了,不過好在家境優渥,還有家人幫忙照顧。孩子的出生也給家庭帶來新的生機,江潯很為他們夫妻高興。
時光無法回溯,再大的悲劇一旦發生,也唯有期盼時光能熨平傷痕。
庭審的過程嚴肅而沉重,顧守靜早不復昔日光輝,如果不是審判長的介紹,江潯都認不出被告座位上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婦是顧守靜,像是死去的已久的行屍。
後座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哽咽,那是顧繁琳強自壓抑的悲聲。
對於謀槍、持槍、殺人未遂的罪名,顧守靜皆供認不諱。
鄭家德則仍是不肯認的,但有顧守靜的間接證詞,還有凌昀在遺書中的直接指證,曾忠仁妻子的旁證,鄭家德即便不認罪,除了罪加一等,不會再有其他結果。
時堰蒼涼的供述著自己的隱瞞罪惡的真相,「是我的私心,不論有沒有證據,我都不能說出去。那時,我的妻子剛有身孕。我認罪。」
不論顧守靜還是鄭家德都是重罪,但意外的是,律師的辯護重點反是在時堰身上。江潯請了A市知名律師,顧繁琳顯然也要為父親辯護。
真是個命好的男人。
律師在法庭你來我往,交鋒激烈。江潯望著時堰,這個軟弱到極至,卻也聰明到極至的男人。
江潯不認為時堰有說謊,時堰肯定有負罪感,他也願意認罪,甚至,他情願接受到重判,到監獄贖罪。
但是,這個男人骨子裡透出的狡猾,即便江潯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永遠不要認為時堰無能。
哪怕這個人的人生一敗塗地,時堰仍是江潯生命中僅見的最狡詐之人。
都說時坤勢利,時墨精明,但在江潯看來,就是時家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及時堰一根手指。
聽說他媽媽當年最喜歡專註學術的斯文男士,於是,時堰在大學期間的理想是獻身學術。依當年時堰的家庭出身,是很難與顧守靜有什麼交集的。
唯一的一點交集就是江奕受程路之託為顧守鋒補習,於是,時堰,這位江奕的男朋友,一個再邊緣化不過的身份,就那樣無辜的受到顧守靜的追求。
當年的顧守靜該是何等樣的天之驕女,強勢、美麗、優渥的出身,綜合分數肯定比即將大學畢業的江奕要高。
於是,時堰有了新的女朋友。
最有意思的是,做出這樣見利忘義的事,時堰竟然還能全然一幅無辜者的模樣,還能靠自身風範得到老爺子的首肯。
當年的時堰,必有一番過人風采。
既便江潯如此厭惡時堰,仍會承認這一點。
然後,他媽媽遭遇車禍。
時堰聽到顧守靜與凌昀的交談,他聰明的選擇了隱瞞。顧守靜是他的妻子,剛剛懷有身孕,他自私的隱瞞了這件事,讓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含冤二十幾年,讓另一位受害者永遠失去大好人生。
然後,時堰過的是什麼日子?
顧守靜辛苦創業的公司冠以夫姓,整個時家隨著時堰嫁入大戶人家雞犬升天,而時堰,他仍是那樣的無辜。
時至今日,國徽之下,審判庭上,他一臉凄然的說出,「我認罪,我非常自私,請審判長重判。」
顧繁琳都會為他請知名律師進行辯護。
這,才叫精明!
顧守鋒說時堰愛顧守靜,這話可能是當初是為了安撫顧守靜的情緒所言,也可能顧守鋒真的這樣想。
江潯不這樣認為。
愛是付出。
當我們愛一個人的時候,會情不自禁的想要為這個人付出。
可時堰,自始至終都只是在索取。
優渥的人生,愛慕他的妻子,懂事的女兒,還有他那些跟著一道雞犬升天的家人。
得到這麼多,可時堰付出什麼呢?
他但凡肯給顧守靜一點愛,顧守靜不會走到這一步。
哪怕是虛無的愛,顧守靜也會如獲至寶。
但,這個人男人如此吝嗇,又如此狡詐。
眼淚從時堰眼中滾出,他偏過頭去,灰白額發遮住眼睛,從窗戶射進的光線落在時堰身上,兩道淚痕閃過悲傷的微光。
時堰總能為他的愛選擇最恰當的展現時機。
日影中移。
審判完畢后,審判長當庭宣判。
顧守靜鄭家德都是死刑,時堰最終判了三年緩刑。
江潯垂下眼睛,並不意外,扶著趙教授一併起身。趙教授身板筆直,並不用扶。跟在趙教授身邊的是一位年輕人,也姓趙,是趙教授的侄子。
大家走出審判廳,太陽的光芒晃的人眼前微花,玉蘭花枝上一對灰羽雀鳴囀啁啾。江潯、趙教授、王安娜都沒有說話,只是並肩向外走去。
時堰快步追上來,「趙老師。」
趙教授止步,回頭看向時堰,花樹在趙教授的身上投下斑駁光影。時堰身後跟著顧繁琳,顧繁琳看江潯一眼,並未走近。
時堰深深一躬鞠在趙教授面前,眼淚掉入塵埃,他哽咽難言。春風拂亂他灰白的頭髮,整個人都透出濃濃的歉疚,「趙老師,對不起。」
「阿潯,對不起。」
「安娜,對不起。」
時堰清瘦的身體似要折斷跌入塵土。
周圍人來人往,花影拂動,趙教授站的筆直,有若一桿標槍,他的眼睛早就有些花了,不戴眼鏡時視物更加困難。趙教授的目光落在時堰身上,良久說了句,「趙同很年輕就過逝了,我至今記得他年輕時的模樣。每每想起,未償不傷心遺憾。不論趙同還是安娜、江奕,都是很優秀的年輕人。在當年,你也是。」
「趙同小時候很愛吃糖,我有些溺愛他,他媽媽不准他多吃,我常偷偷買糖給他,結果吃了一嘴壞牙。每次牙疼都哭唧唧個沒完,哭唧唧樣子也很有趣。正式讀書後時常偷懶惹事,每次都不敢打電話給他媽媽,總是叫我去給他收拾爛攤子。十五歲時為了給我準備生日禮物偷偷去我朋友的公司做過兼職,還神秘兮兮的不讓朋友告訴我。小孩子總是突然間就懂事了,高中成績才開始好轉,高考後考入A大,從小到大都有很多朋友,談的女朋友也很好。」
「就是離開的太早了。」
「我難免有些責怪命運。不過,有時想到他的一生,親人、朋友、戀人,過的很豐富,很精彩。」
「比起庸碌一生之人,趙同也是幸運的。像這枝頭的花,儘管凋零的很快,但綻放時美麗極了。我與他,彼此都沒有辜負父子的這段緣法。」
「如果你是來道歉,我不接受,也不原諒。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殺人兇手。因為,對兇手的原諒無異於對受害者的侮辱。時堰,即便法律放過你,你也明白,你並不清白。」
「你隱瞞車禍真相,是人之常情。但,肇事元兇,非你莫屬。」
趙教授的視線從時堰身上移開,遙遠的晴空一片湛藍。江潯、王安娜聽趙教授說起趙同時已忍不住淚濕眼眶,趙教授眼底無淚,目光平靜悠遠:
「軟弱、精明、現實。時堰,現在的處境,就是你最大的報應。」
說完這句話,趙教授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王安娜眼眶仍有些紅,方航輕輕撫摸妻子的後背,那是無聲的溫柔安慰。夫妻二人與江潯分離,他們訂了下午的機票回家,這就要趕往機場,相約以後再聚。阿壯將車開到法院門口,江潯等了一會兒,顧守鋒與顧繁琳顧繁月說了幾句話,向江潯走來。
陽光下,顧守鋒的步子有些快。
「爸爸不用急。」
江潯站在車旁,身材修長,清秀俊逸,是那種第一眼就能看出的優秀青年。顧守鋒每次看到兒子,心中都會盈滿驕傲與喜歡。
不過,嘴上是不會輕易承認的。
「我是擔心車停久會被貼罰單。」
顧守鋒拉開車門,依舊習慣讓年齡老大的寶貝兒子先上車,自己才坐上去。
「中午想吃什麼?」顧守鋒問。
「清淡點吧。」
「喝粥吧,有家新開的粥食府,手藝很不錯。」
「回家吃吧,我想回家吃飯。」
父子倆討論了一下午飯,江潯打電話給李姐,讓家裡準備父子倆想吃的菜品。
顧守鋒伸展長腿,「下個月去老爺子那裡看看。」
江潯頓了下,把手機收入口袋,「我倒沒什麼,我擔心爺爺奶奶會彆扭。」
「不用擔心,彼此都要學著重新適應。」顧守鋒不大在意。
「好。」只要活著,生活就要繼續。
「明天一起去祭奠你媽媽。」
「嗯。」
江潯忍不住挑撥一下,「爸爸,你說姑父真的愛姑姑嗎?」
顧守鋒的眉頭微微蹙了一瞬,不掩厭惡,「掃興。」
窗外車水馬龍,春光熱鬧,江潯轉而說起另外話題。時光輕快,江潯想,自己大概一輩子改不了這心眼兒多的毛病了。
不過,他這毛病像誰?
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秀美的柳枝在風中飄搖,來往行人向後掠去,天空偶有鳥雀飛過,街市的喧囂並不會打擾到車廂內。
不管更像誰,他都慶幸他的父母是他們。
江潯輕輕握住顧守鋒的手,顧守鋒看過來,江潯指指院門,眼睛彎起:
「爸爸,到家了。」
「嗯,到家了。」
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