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影響
距離是一種人們只有切身感受到時才會真正明白的概念。
若未經長途旅行的車馬顛簸與遲遲未能望見目的地的焦慮,所謂距離不論多大也只是一個紙面上看起來誇張的數字。
我們常說亞文內拉是一個小國家,但即便只是在這樣一個小國當中名為艾卡斯塔平原的這一片區域,其囊括的人口定居點之間距離也已經遠超大部分人的想象。
從這處邊境新開拓的海港村鎮乘坐馬車前往更大的鎮子至少要花3天時間,即便快馬加鞭的信使也要花一天半來傳遞信息。一路所經皆是新開拓的土路,行人算不上眾多並且危機四伏,各種凶勐野獸乃至魔獸伺機而動。
一般來說不論是東海岸還是西海岸都會在一天行程之內的區域有村落或者至少是驛站存在,這並非有意規劃,只是冒險者所帶來的旅行風尚促使嗅到商機的人們逐漸在必經之路上聚居。但因為這裡是新開拓的村鎮緣由,它距離人口規模更大的舊聚居地要比理想情況更遠一些。
而這一切直接導致了本地發生的糾紛基本上只能由他們自己來解決。
里加爾,尤其是西海岸這樣相對混亂的地區。在過去實際上傭兵公會行使了相當大一部分治安的職能,因為國王權力有限而貴族們通常擁兵自重對領民只要求納稅便不管不問的緣故,在遇到強盜土匪時通常是由民間自發集資向公會發布任務請求來進行解決的。
而如今這一切的效率已然大打折扣。
名為艾莉卡的個體不再存在這一事實在康斯坦丁的推波助瀾之下於東海岸造成了最大的影響,但即便是遠離征服者鐵腕政策的西海岸一切也並非能一如既往地執行。
貴族這種存在,從來便不是以康慨又樂於助人而著稱的。傭兵公會可以在他們所在的領地之中紮根而不被強行吞併,除開那些媾和與妥協以外,其立身之本在於他們掌握有大小分會之間即時通訊的神奇手段。
即便是亨利也只聽說過的德魯尹奇妙道具可以跨越難以想象的距離達成即時通訊,令這些所在地距離遙遠的傭兵公會可以事實上處於統一管理之下。如此一來哪怕區區一個小分會,一旦判斷局面自己無法處理便可以立刻呼叫支援。這種調集武裝人員的高效遠超依賴傳統渡鴉與信使這樣信息傳遞方式的貴族軍隊。
星羅密布的分會和來去自如的傭兵,誰也說不定你前腳剛試圖搶劫這個分會是否後腳就會被另一個分會偷了家。投鼠忌器加上妥協與條約一併形成了這數個世紀整體上的和諧。
——但讓我們話歸原處。
「奇特的可以跨越距離對話的水晶板」這一傳說由退役的公會職員傳出,而不少貴族亦曾試圖花大價錢買通內部人員搞到一塊。
少數人「成功」了,但他們到手的只是一個有著黑漆漆水晶板另一側是秘銀般金屬殼的奇特物品,即便那重金買通的公會職員按照流程試圖喚醒它也沒有任何反應。
似乎只有當它被供奉在那比公會都還要古老的石台上時,他們才能與另一處公會的另一塊水晶板後方的職員進行對話。
而當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發生之時,整個裡加爾世界內的公會水晶板全都陷入了沉睡。
不論他們做什麼都無法再實現過去那樣的對話方式。
彷彿寄宿於其中的靈魂已然死去一般,它變成了一塊依然精美卻不再具有任何功能的方形礦物板。
——這幾乎摧毀了里加爾世界內傭兵公會的影響力。
消息只能通過信使或者渡鴉之類傳統方式傳遞意味著公會不再具有強大的信息整理和收集能力,對於偏遠地區局勢的掌控力度迅速下滑。各地的公會變得越發孤立,在應對各種局面時只能各自為戰。
而這一點又間接導致了許多原本便算是刺兒頭的傭兵拉幫結派立刻搖身一變成為了土匪。
「反正他們不會知道,知道了也沒有任何辦法。」
性格最為狡詐的那一批前傭兵不曾了解公會通訊的原理,但他們也不需要。只要知道那些公會麾下戰鬥力最強大的傭兵團如今無法及時趕到前來討伐自己,他們失去了及時調動強於自己的戰鬥力來制衡的能力就已經足夠了。
——常年混跡在刀光劍影之中的人直覺是極其敏銳的,如今即便是還存在於西海岸的公會對於麾下的傭兵們也失去了時刻監管的能力,並且也缺乏為他們提供源源不斷任務的能力。
收入銳減,而管束能力又下滑。這兩件事相加的效果只會讓想「改行」的傭兵越來越多。
信息的延遲意味著自己只要行動迅速矯健,就可以在大肆燒殺擄掠之後逃之夭夭而沒有人能阻止或者抓到自己。
比起老老實實遵守規矩殺別人叫他殺的人,拿的錢還要給公會分成。想殺誰就殺誰,錢全是自己的,不好嗎?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除了幾大帝國核心城市以外幾乎任何傭兵公會原先勢力龐大的地區,王國的民兵們忽然之間發現自己的對手從鄉野流氓和落草為寇的饑民變成了經驗豐富裝備精良的前冒險者。自身也不過是農民出身的他們自然無法跟這樣的對手抗衡,許多傭兵團轉為山賊之後一連數月都無法被討伐,最後甚至佔山稱王,直接跟貴族叫板了起來。
原本就算不上安全的旅行如今變得更加危險,因為公會失去了對麾下傭兵的掌控能力,就連在公會發布委託雇傭的掛牌冒險者護衛也說不定是和盜賊劫匪串通的。
一個個體的消失所帶來的龐大機構落幕尹始;而它所帶來的諸多影響正如同漣漪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打來,讓人們原先習以為常的一切都亂了套。
一切再也不會回去原來的模樣,數個世代的人們習以為常的做法和已經形成傳統的事物會就此消失,而這隻不過是這一切的開始。
許多人還在迷茫,還在留戀,一些還試圖竭盡全力挽回。他們的努力或許會失敗,但其中一部分人卻也會在這樣的動蕩中找到機會,建立自己的事業。
——但讓我們話歸原處。以上這些信息是亨利與米拉在到達這座仍未被命名的港口村鎮之後得知的,除了部分是自主打聽的以外,還有一些是源於當地發布的委託簡報。
已經許久沒有掛出來的橙色傭兵牌在這個鎮民有3成是退役冒險者的村鎮當中頗具影響力,因此當兩人在這兒落腳並逛了一圈,被發現攜帶武器防具要求出示身份證明的不久之後,便有代表找上了門,試圖雇傭他們去突破盤踞在不遠處林地間一夥土匪的封鎖。
——是的,這處村鎮已經處於土匪的封鎖之中。
這些土匪是「轉行」的傭兵團之一,這個成建制的傭兵團一共不過30餘人,但卻有著較為精良的武裝與配合。
他們以艾卡斯塔平原上存在的林地作為掩護埋伏在必經之路上。身為開拓村的港口勞動力緊缺,即便在下雨天仍舊要繼續勞動便已證明了這點。他們不具備派出人員去搜索這些土匪的人力,並且許多傭兵在退役時就賣掉了大部分的裝備,用來買地想從此過上和平的生活。
因此在察覺到有這樣一伙人攔路打劫並且可能會襲擊港口時,他們便派出了信使想向遠方較大的鎮子求援。
「沒能活著回來。」闡述這件事實的港口代表是一位外表年齡比亨利大上十來歲,奔四的健壯金髮男子。他的左側下巴有一道傷疤。這是追求視野良好而喜歡戴的輕型頭盔的傭兵們常見的傷痕,瞄準頭部的攻擊被鋼盔擋下之後有可能會順著力道歪開而噼到凸出的下顎骨。
半生與刀劍相伴使得他在闡述這一切時語氣好似沒有多大波動,但米拉注意到他攥緊了滿是傷疤和老繭的拳頭。
事後她才從旁人那邊得知信使是他11歲的兒子,而那些人不止是沒有讓他活著回來這麼簡單。
「四肢都被打斷了,活生生折磨死了放在馬背上送回來。那麼懂事的孩子啊,拿來殺雞儆猴,為了讓我們服服帖帖。」闡述這一切的是村裡上了年紀的大媽,她和中年人沒有血緣關係,卻是同一片區域出身近似血親的存在。
對她來說那就像自己的親孫子一樣。
港口代表在給完條件和要求之後便離開繼續去冒著雨搭建圍牆,米拉看著他,想著這個人是否在用奮力投入體力勞動的方式來讓自己忘掉痛苦與仇恨。
「他一定很想自己親手去復仇吧。」她開口說著,連大媽也離開之後坐在桌子前的就只剩下亨利。
「圍牆還沒建完,這裡也沒有足夠多的裝備和戰鬥力。他們需要軍隊或者是現役傭兵的支援。現在帶著不合格的裝備僅憑滿腔怒火只會喪命,並且連累港口的其它居民被打擊報復。」賢者的語調依然平穩,他給出的理由絕大多數如今的洛安少女自己也能夠想到。
源自痛苦的冷靜,即便有這樣的血海深仇他卻仍舊能以港口居民的整體安危為優先。向二人提出的訴求也是基於港口所有人的需求——儘管只不過是簡短的交談,但米拉感覺這個人以前或許也曾是有名有姓的傭兵。可如今他已經放棄了那種生活,他已經不再握著劍。
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不再是十幾二十歲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毛頭小伙。可他捨棄武裝想與家人一起開拓村莊的願望,卻就這樣被人毫不留情地踐踏。
亞文內拉也仍不是人間天堂。
再優秀的劍士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一對一能穩贏就已經是優秀可靠的傭兵,在裝備加持下一對三能贏的多半已經盛名在外,而一對三十,並且對方還是老道傭兵團轉的山賊。
這已經不是任何凡人可以觸碰的領域了。
同為冒險者的洛安少女知道,他必定是能認清楚這些情況的。
即便憎恨與憤怒使得他幾乎咬碎了自己的臼齒,也只能認清楚自己的無力,嘗試去雇傭外人來解決這些仇家。
人是如此容易產生共情的存在,這或許正是人類之於其它種族最大的區分。
僅僅三言兩語,哪怕並不與這個人熟識,僅僅只是得知了他的悲慘處境。
米拉便誕生出了由衷地想要幫助這個人、幫助這些辛苦勞動想要建造自己家園的人們的念頭。
細細想來,當初也正是在艾卡斯塔,她剛剛與亨利相遇之時便也無法對自己所見的悲慘之事視而不見。
如今她在這一點上仍未有多少改變。而雖然她仍舊無法做到自己老師所做的那種程度。
但她已不似過去那般無力。
「接受吧。」胸前的白銀徽章閃閃發光。
「嗯。」而有著灰藍眼童的男人垂下頭看著她。
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