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彼此的枷鎖
帕爾尼拉並非一開始就是如今這般模樣。
如同許多帕德羅西帝國的古老城市一般,它最初建立的永久性石質建築是處在較為遠離海洋、澹水資源可以輕易獲取位置的教堂。而如今那繁忙的商業港口在過去只不過是十幾戶漁民定居的村落,僅有簡陋打漁小屋以及木製的棧橋。
在最早的時候它並沒有什麼作為港口創造財富的機能,因此自然也不是劫掠者的目標。除非那些前來擄掠的蠻族們認為可憐的窮苦拉曼漁夫們那些魚乾也值得他們漂洋過海興師動眾過來搶奪。
但白色教會的教堂自古以來都是財富的聚集地,富戶貴胃們捐獻的金銀珠寶被熔鑄為聖像與聖標,大量的資金被投入進去建造精美裝潢的內部,對蠻族而言搶劫一次教會就可以讓他們過上好幾年榮華富貴的日子。
因此帕爾尼拉最早的堡壘便是建在處於教堂和漁村之間的位置,駐紮著軍事貴族以防備蠻族對於教堂的威脅——而這,也即是如今的帕爾尼拉城主府前身。
在千年光陰之中伴隨著發展幾度易主又在新時代的思想下重建,隨著地位重要性提升帕爾尼拉的掌權家族最終成為了塞克西尤圖皇家的旁支。大貴族家系麾下的大量侍從和來往賓客絡繹不絕,為了舉辦宴會和人員進出的方便再三改造如今的帕爾尼拉城主府早已沒了過去堡壘的模樣。
在港口變得越發有價值之後新建的城牆連著它們也包裹起來,擴大的城防系統使得城主府不再需要擔當堡壘的職能。用途的改變使得它漸漸不同於孤懸於鄉下的貴族們居住的堡壘那般注重防護。它的城牆被拆除改成了柵欄和有精美鏤空裝飾的巨大落地窗;弓箭手射擊的城垛改成了更具裝飾意義的浮凋石像,光滑傾斜的牆體表面被修正加上了各種精緻的凸起和浮凋,內部空間則再三擴大不像軍事建築那麼低矮逼庂。
尤其是在近幾代人的時間,商業發展財富累積而注重人文享受的思想也從中層商人們反過來影響到貴族之後,帕爾尼拉的城主府已經幾乎完全變成了一處精美的莊園,除部分有意保留的軍械庫之類地點外不再具備古老的碉堡防護功能。
——換而言之,雖然貴為帕德羅西帝國頂級貴族的居所,想潛入它卻比潛入一座小貴族的鄉下城堡要簡單得多。
理智的人不會在今天起床的時候忽然決定要去潛入一個高層貴族居住地,尤其是這個居住地位於他們自己的領地內。眾多隨從和屬於貴族的權威讓平民們敬而遠之,哪怕是不法分子也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而這種存在他們惹不起,地下世界的人有一系列潛規則要求遠離這種危險的大貴族。哪怕合作也要謹慎再三免得對方來一出卸磨殺驢。
領主在他們自己的領地內擁有的許可權是幾乎無限大的,他們就是這裡至高的權威。
可也恰恰正是因為如此。
冒險者們外出執行委託的時候會穿戴整齊,帶齊全防具、武器、寢具、照明用品、口糧和水——因為他們預備到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地帶自己遭遇危險時只能依靠帶著的裝備。
可他們在自己家裡是不會這麼做的。
家庭、故鄉、自己出生的小鎮這種地方是你所熟悉日常所在的「安全區」,這是你放鬆警惕的地方,你熟悉這裡的人和事,你無需在這裡緊繃神經。
再高等級的貴族也仍是凡人。平凡的冒險者們會出現的鬆懈心態在他們身上因為自己不可觸碰的權威光環影響只會更甚——如若你此前的人生當中從未經歷過真正的危險,習慣了人們對你的順從與低聲下氣,那麼你自然不會認為在這樣的處境里會有膽大包天之徒作出入侵自己居所的舉動。
這是他們的舒適圈,他們的安全區。他們是這裡頭說一不二的統治者,沒人膽敢在這裡忤逆他們的權威——因此大可走出去光明正大地站在那兒,完全不必像個處於危險區裡頭的人一樣用武裝部隊把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戰戰兢兢。
基於自身所掌握的權柄和地位而膨大的虛榮心,以及作為其延伸的麻痹大意自古以來就導致了許多貴族滿臉詫異地終結於暴民的草叉之下,他們至死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如此安全的地方如此輕易地喪命。
而歷史又反覆地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前人所犯的錯誤後人也依然會繼續犯。人類即便知曉了歷史也往往難以吸取教訓,總會認為自己與眾不同不會走上相同的結局。
即便這個後人是亨利和米拉所關心在乎的對象,即便瑪格麗特和她府上的侍從們並非任何貪腐愚昧的貴族,他們也仍舊具備其它統治家族同樣的因為自身巨大影響力所導致的盲目。
人們在熱愛一個東西的時候總會傾向於維護它完美無缺,但大多數時候那些你所鍾愛的優秀部分也自然伴隨著反面的缺點。
天真樂觀之人可以為周圍帶來活力,可他們眼中一切事物都十分美好的觀念若是與現實產生落差便會惹來各種麻煩讓其他人收拾殘局。
而悲觀消極者傾向於將種種可能性做足考量準備充分或許看起來十分可靠,卻又往往傾向於作最壞的打算因此在行動上會顯得消極又被動,白白浪費了那些妥善的準備工作。
沒有什麼事物是完美無缺的,不論是人還是物品都是有自身的長處便會有相應的缺陷。
這是生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需要背負的枷鎖。
——但讓我們話歸原處。
潛入真可謂輕而易舉。
只需要從駐紮衛兵的軍械庫反方向翻牆進去,在沒有任何巡邏和警戒部隊的帕爾尼拉城主府內你便可以大步流星地向著主屋走去。
此時已然入夜,在貴族們入浴過後的時間節點裡女僕們捧著換洗的衣物前往了專門的洗衣房。
由繩索拉起懸挂在棚頂的燭台將走廊之下照得通明,而亨利和米拉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從這邊走過去,又拐了個彎。
城主府的結構有著典型新式莊園的風格,各種兼具排水作用的滴水獸和邊緣凸出的沿條以及窗檯構成了絕佳的落腳點,而用以舉辦茶會的二層露台連接著的是一整圈只有柱子的美麗走廊。
從那兒往下看去,被園丁仔細打理過的迷宮花園景色盡收眼底,而在晴天之時就連遠處的海空與來來往往的帆船也可以成為品茶閑談時的襯托。
景色很美,但為了看景色大量採用的通風設計也使得它四面漏風。
一踩,一扒,肩膀背部一用力,身著輕裝的兩人便輕而易舉地來到了二層的露台之上。
用作下人起居勞作的一層和貴族辦公的二層有涇渭分明的差異,在那仍舊燈火通明的地方如今已擔當城主之職的瑪格麗特便在夜裡都仍舊處理著工作。
而當賢者和洛安少女在這毫無阻攔沒有防護也沒有僕從的地方堂堂正正地走過去敲響了房門時,大小姐還以為不過是有又一名僕人過來要向她送來點心。
「進來吧,但我已經說過了我現在沒心情吃——」當她頂著亂糟糟的頭髮和黑眼圈抬起臉來看向兩人的時候,米拉咧嘴一笑,而亨利的表情仍舊平穩。
大小姐愣了一下,久別重逢的喜悅首先讓她兩眼放光地也笑了出來,眼角還帶著些淚花。但緊接著她又看向了自己——身上寬鬆的睡衣、沾了油墨髒兮兮的手,好幾天沒洗因此顯得亂糟糟的長頭髮,桌子上還放著已經冷掉的紅茶。
「這幅儀錶。」因為羞恥感而站起來試圖遮掩這一切的瑪格麗特兩眼發黑一個沒站穩撞到了自己的桌子,桌面上照明用的燭台瞬間傾倒,就在它將要觸碰到那一堆文書釀成大禍的時候亨利一個箭步衝上去穩穩地接住了燭台,而米拉則跑過去扶穩了大小姐。
「好痛。」模樣明顯看起來不太自然的城主小姐看著兩人掛在胸口的秘銀徽章,臉色變得柔和起來顯然想起了許多的事情,米拉將她扶回到椅子上,看了一眼想找杯水給瑪格麗特喝卻發現只剩半杯冷茶。
這一系列動靜並不算小,踏踏踏踏的腳步聲很快在門口響起,緊接著帕爾尼拉的劍士也沖了進來。
「怎麼了大小姐。」他即便在夜裡仍舊隨身帶著劍與匕首,從時間間隔判斷恐怕是在不遠的地方守候。
而當菲利波看見來訪的兩人時,他的表情卻並非喜悅之類而是錯愕之後咬緊牙關低下了頭。
「如果是襲擊者的話就來得太遲了,是么。」亨利說了出來,而年青的劍士以沉默回應。
「不怪他,是我要求獨處的。安靜一些比較能集中精力來工作。」瑪格麗特有些虛弱地扶著自己的額頭這樣說著,幾年不見她似乎早已沒了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大小姐的模樣,只有當她看著兩人時的神情仍舊還有當初那憧憬冒險的興奮與期待。
「我有些胃口了,能吩咐女僕們為我做些甜品嗎?還有些熱茶。」大小姐對著自己的侍從這樣開口說著,而菲利波安靜地點了點頭,退出去的同時也把門給帶上了。
「那麼,跟我說說吧,你們這幾年都去了什麼地方冒險。」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瑪格麗特用似乎重新變得精神百倍的語氣這樣開口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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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之後是徹夜長談,從女僕手中接過了甜品和茶水的菲利波親自把東西送了過來並且再次強調不要有任何人打擾大小姐的工作。
而他本人也在重新進入這間辦公場所之後漸漸饒有興緻地聽著亨利和米拉這些年所經歷的事情。
在兩人的敘述間隔,瑪格麗特也說起了如今帕爾尼拉的處境以及帝國內的變化。
康斯坦丁在民間的聲望極高,這一點亨利二人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見到了,但貴族群體支持他的人數卻非常有限。作為皇室的忌諱之子他過去隱姓埋名在軍隊之中服役直到前些年才以皇子的身份重新出現,而貴族們十分厭惡奉行軍人雷厲風行實際主義而對他們的繁文縟節不屑一顧的大征服者。
他的處境實際上相當孤立,即便有著純正的皇室血統和繼承權而另一位最年長的皇子如今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貴族們卻實際上正越來越明目張胆地抱團擁戴其它皇子。
康斯坦丁結盟的耶提那宗同樣是紮根於民間的組織,而為了獲得他們的支持,在康斯坦丁控制的區域內教會擁有比過去更高的權力——這點卻也更加地激怒了那些帝國貴族,畢竟教權沒落就意味著他們自己的權力提升。切斯特發生的事是教會對於神權高於世俗權力的一種表現與試探,這件事作為帕爾尼拉周邊名義上的最高領主瑪格麗特自然也是知曉的。
耶提那宗當中的激進派想重新拿回過去凌駕於貴族權力之上,可以審判貴族的強大教權,而貴族們勢必不會允許。
兩派勢力之間歷來的矛盾連帶著和他們結盟的康斯坦丁也愈發遭受貴族的排擠與敵意。
而他們如今沒有撕破臉皮的最大原因就是大征服者如日中天的聲望以及他個人掌握的那一支戰鬥力極高的精銳部隊,可他的黑軍雖然強大,但卻也並不是憑空生出來的。
人員和裝備補給都需要資金支援,得不到大貴族同盟,教會也並不以康慨而聞名只願意提供除了實際幫助以外的一切精神支持,因此這些擴張所需的軍費他需要自己去找到來源。
而他顯然找到了。
原有的商貿體系以及南境戰敗的商人、從遭到重創局勢大變的新月洲逃回來的拉曼裔商人們都被集中在了帕爾尼拉這座帝國最大的港口都市。
商業是天生喜歡安穩環境的,因為只有穩定的環境當中他們才能獲取盈利。戰敗之後亂成一團的南境商人聯盟領地已經失去了這種特性,哪怕帕爾尼拉如今賦稅比以往更重,他們也依然會選擇前赴後繼地前往這裡。
這座港都源源不斷地為他的戰爭機器提供了必要的資金,而在資金的作用下變得越發強大的黑軍又會在康斯坦丁的意志下征服更多的土地和對手,獲得更多的奴隸、土地與財富。
沒有比直接掠奪來錢更快的行為,以帝國統一的名義那些不服從於帕德羅西的地方千百年來累積的財富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地納入囊中。
「帕爾尼拉,帝國,會走向什麼地方呢。」神情在亨利和米拉到來后顯得放鬆許多的瑪格麗特這樣感嘆的時候又顯得有些情緒低沉,她說完這句話眼皮就幾乎快要睜不開了。甜點、漫談與連日來積累的疲憊在久別重逢的安心感之中席捲而來,瑪格麗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賢者將大小姐抱到會議室里的長椅上,菲利波拿來了毛毯,而她就這樣安詳地睡著了。
賢者在之後又和劍士交談了一個時辰,協助他制訂了城主府的防衛計劃以及遇到緊急情況時的撤離與反擊方案。而在天尚未完全亮起之前,向熟睡中的瑪格麗特略微致意道別,二人便悄無聲息地又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