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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節:龍與蛇(一)

  溫泉村所在的地域在章州境內算是海拔較高的,因此方才有建立村落的可能性。往西北去地形一路變低,也便有了大批連成片的沼澤與水域。這些水域與亨利一行人經過的大裂穀相連,往南通過各種轉道可以通往新京,而往北則直達藩地。隻是這片沼澤和附近河道支流蘆葦叢生且害獸橫行,即便是熟悉水路的本地人也不太願意深入,所以大部分時候來往的人走的還是陸路。


  稀爛的泥地連灌木都難以生長,四處都是的蘆葦成為了這邊最常見的建材——平民所用的粗紙可以用它製造,和人夏日愛用的草席、草帽鬥笠可以用蘆葦編製;它可以用來鋪蓋屋頂,穗還能做成掃帚;民間小孩還很常用空心的蘆葦杆製成蘆笛,這是農家孩子少有的娛樂之一。


  除此之外這些遍生的蘆葦還是新月洲武士們馬匹優質的口糧,它的嫩莖和嫩葉十分受牛馬歡迎——也正是因為這方麵的價值,溫泉村的人最早才會定居於這附近。而時至今日也依然會有村人定期收割蘆葦製成牧草,除了供給耕牛和旅店馬廄以外有一些還會提供給坪山縣的武士作為馬草。


  遍地都是草料給眼下駐紮於此的龍之介麾下的武士部隊提供了便利,最少他們不必過於擔心馬草的問題——雖然這也並不意味著簡單。缺乏牛那樣的反芻能力,馬每天需要食用的草料更多。武士們所用的新月洲戰馬大多肩高在140公分左右,相較屬於較為矮小的種類。然而這樣的體格每天仍舊需要最少3到4公斤的草料。


  雖然可以通過在其中添加營養相對較高的蔬菜、漿果與穀物來降低草料的需求量,數十匹戰馬所需要的維持飼料也仍舊是相當可觀的。


  龍之介的隊伍不同於一般武士的地方就在於他麾下如今大浪淘沙剩餘的這些人都並不介意挽起袖子幹活,他們早就已經放下了武士的矜持,一切都以實用主義為優先。


  這點多多少少有點像裏加爾傭兵一行,盡管其中仍舊有部分占據領導位置的人不常實際動手,但他們也隻是負責的方向不同。他們不像大部分浪人始終都還保持著武士的矜持,自認“這種無主可奉的情況隻是暫時的”而不願意從事揮刀戰鬥以外的工作,即便不是戰鬥本身,建築工事和其它後勤工作他們都樂意動手。


  高效而又精準,殘忍卻又克製。是見證了龍之介一行戰鬥以後鳴海所給出的評價。他們訓練有素並且比青田家一行都還要經驗豐富,紮營、維護裝備、設立防線和檢查傷員照顧馬匹的一係列行動幾乎都在同一時間進行。並且井然有序,互不幹涉。


  如此高的素養擺著,然而龍之介的眉頭卻依然緊皺。


  因為這裏實在是太過於窮鄉僻了。


  沼澤是最不適合他麾下這種重裝部隊的地方,因為這裏地形複雜視野又狹窄,很容易被更輕便靈活的部隊從側翼或者後方偷襲。而沼澤地帶又缺乏能建築永久性防禦工事的建材——最近的森林需要砍七八個小時的蘆葦然後找一條硬地路才能過去,沒有足夠的木材甚至沒有新月洲到處橫生的竹子導致他們連想做個像樣的圍牆都沒有辦法。


  湖心島已經被殲滅的流寇分隊一直保持營帳不設防的狀態除了自身防備鬆懈以外也有這方麵的原因,除了纖細柔軟的蘆葦這裏根本沒有合適的建材。哪怕有一些硬地你認為或許可以挖泥堆砌一道土牆,但這裏畢竟是低地,表麵被高溫烤幹的土層不過半個手掌厚,一鏟子下去坑洞裏就會滲出水來。挖出的淤泥也因為含水量過高十分稀爛,堆出來的土牆還沒半米高就會直接塌陷。


  溫泉村的大部分建材都來自山上而非沼澤也正是這個原因。


  浪人領袖采取了相當保守的措施,可是他們攜帶來的輜重中的建材有限,哪怕拿了流寇們的營帳框架也不過隻能拚湊出最重要的一座簡易哨塔。其它的防禦工事與其說是圍牆更不如說隻是幾個有麵對遠程攻擊的遮蔽點。


  考慮到種種因素,最終他們連流寇們捆綁在一起的小船也拉上了岸。這些船舶被用錘子砸開,龍骨鋸斷削尖紮入地麵,而現成的平整木板則被釘在上麵做成了一堵約莫一米五左右高度的圍牆。


  這還不是結束,龍之介對這些防禦工事的安排並非拉出一道橢圓形或者一字型的圍牆,而是一左一右,以前後相隔幾米的距離錯開——亨利一眼便看出這種做法是古典拉曼帝國步兵反騎兵的工事——至今它們都仍舊記載在帕德羅西帝國的《戰爭事典》之中。顯然這位相當喜愛煙草的浪人領袖從裏加爾商人那邊得到的並不僅僅隻有載重能力很強的四輪馬車。


  但話說回來,他采用這種做法卻並非應對騎兵。原因主要有二:第一是哪怕拆了部分船舶建材也仍舊有限;第二則是湖心島這支流寇分隊的規模,以及其平均素養。


  龍之介的部隊盡是精銳,但不過百人規模。哪怕算上亨利一行與青田家武士們,他們的人數按照月之國概念來說也不過是一支偵查大隊。這其中有不少人武力頗高堪稱以一敵十,考慮到浪人們精良的盔甲與武器,大部分同時對付好幾個人也不是什麽難事。但就好像任何小而精的部隊一樣,正因為人數稀少,哪怕有極高的戰鬥力他卻也無法接受犧牲。


  以一敵十的精英死一個少一個,而走人海戰術用炮灰十個換一個的人,卻往往死了十個還有一百個。


  流寇的一支小分隊都足有80人的規模,那麽主力部隊呢?


  保守估計大抵是有數百人的——憑借他對那個像蛇一樣狡詐的男人煽動人心的能力了解,在北部出現動蕩的情況下,為了一口飯吃跟隨他跑到章州的人絕對不會稀少。


  而介於這些人未經專業訓練,十之**他們的做法是一窩蜂地湧上來依靠人數優勢進行集群衝鋒企圖淹沒己方。


  在這種情況之下,臨時拚湊的木質圍牆作用堪憂。若是一路暢通無阻的話幾百人規模的暴民衝上來光靠推都能把圍牆給推倒。所以他選擇了從書本上學來的南蠻戰法,通過左右錯開布置掩體並且在後方布置小規模輕裝弓兵的方法,逼迫對方的衝鋒從直線變成隻能走s型。


  如此一來敵人的衝鋒速度會被減緩,變相提高了他們到達己方陣線的時間點,給予布置在後方的弓兵部隊充足的打擊時間。


  這種臨時阻礙結合低劣的戰鬥素養隻會造成更大的混亂——到時候必然會有人試圖鑽進蘆葦叢繞過有圍牆的地方前進,又可能還會有其他人試圖扒上圍牆。但不論他們怎麽選擇氣勢洶洶的前鋒部隊都必然會受到阻滯,而人擠著人一口氣衝上來,無法看清楚前麵發生了什麽也無法溝通又缺乏指揮的中部和後方部隊,極有可能會繼續往前擠,導致他們失去陣型衝鋒失敗。


  一個簡單的舉措,卻透露出龍之介經過簡短觀察便看透了這些流寇的本質,以及他豐富的應對這類敵人的經驗。


  內行看門道,在谘詢過後從亨利那邊得到解答的鳴海眼裏,這位坪山縣的前任縣令其深不可測的程度又加重了幾分。


  營地建起,燒火做飯。流寇營地被敲掉加上乘船的人變少了得以全速劃船,回去的溫泉村壯丁們到傍晚時分竟然又有半數以上的跑了回來。這些看起來老實的農夫獵戶們拿著肥美的鮮魚和各種食材與鍋子跑來一副要感謝犒勞青田家武士們的模樣,卻有幾個眼神遊離向放在旁邊的流寇財物,內心打的小九九一目了然。


  鳴海與彌次郎都不是克扣之人,在與龍之介商量過後他們也準許這些農民再拿去一些衣物之類的用品。雖然沒能獲得金銀財寶讓這些人臉色一下子焉了幾分,但在看到那些自己永遠買不起的華貴衣裳尤其是女性衣物時,幾位已經有心上人的年青小夥子又笑開了花。


  養在溫泉村稻田裏的肥美大魚盡管隻不過是平民愛吃的河魚而非上等海魚,經過切塊燉煮和調味煎烤卻也可以成為粗糙的美味。


  溫泉村算是在整個章州境內副食品較為充裕的村落了,水稻田裏農民們總會放養一些魚蝦蟹類。它們能吃掉害蟲,一些人不愛吃的部分也能拿來喂養鴨鵝。殺魚吃蝦較為少見,因此鴨蛋鵝蛋加上新月洲普遍存在的豆腐豆幹就成為了主要的副食。


  以裏加爾人的概念,這些人已經算得上是富農。加上村裏獵戶們偶爾上山打獵,毛皮可以出售去製作防水的刀鞘外包,鎧甲裝飾和衣物,肉類則也可以成為食品的補充。


  雖說並非所有溫泉村的村民都過這樣的生活,但總的來說還是要比隻有穀物和薯類可以吃的更窮的地方要好一些。


  和人稱為“文月”的七月正值盛夏因此直到傍晚7時都仍舊天色通明,盡管如此一行人仍舊點起了篝火,隻為用煙熏火燎驅趕沼澤地帶成群結隊飛舞的蚊蟲。


  死屍和鮮血的味道吸引來了這些體長堪比指甲蓋長度的碩大吸血蟲豸,因為蚊蟲襲擾過於嚴重的緣故,在釣上來了三頭鱷魚並且用重矢射殺以後龍之介便命令把那些被啃食殘破的屍體用石頭綁起來然後用小船帶著沉到稍遠的水域之中了。


  烹煮食品的任務依然是由青田家的足輕夥夫們擔當,休息了這麽久加上藥物調理終於能吃得下大魚大肉的阿勇和其它三名武士在今天大量消耗之後胃口大開。不過把食品拿給武士一行和浪人一行以後,盡管已經接近傍晚,這些獵戶們卻沒有留下來一起吃的意思,抱著拿到的衣物和被射殺的鱷魚立刻就要離開。


  看他們行色匆匆的模樣,顯然是擔心武士老爺們反悔又要將流寇的贓物給要回去。


  吃了人屍的鱷魚他們都打算帶回去開葷,這件事情讓米拉感到有些震驚,但同時回想起自己在遇到老師之前的生活她卻也並非不能理解。


  “內髒清洗幹淨就好!蛟肉嚐起來可鮮美了!”被問及的時候有一名獵戶這樣回答,而他話音剛落便被旁邊的另一人瞪了一眼——那意思顯然是‘跟武士老爺們這麽說,不怕他們忽然想嚐嚐嗎’。


  也意識到這點的獵戶有些尷尬地匆忙轉身道別登上了船,之後這些人便用力地劃著槳消失在了蘆葦叢的另一邊。


  “估計他們回去都得淩晨了。”老喬感歎了一句。


  “何必這樣呢,我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嗎。”而三名武士的其中一人如是說著,旁邊的阿勇也有些忿忿不平:“這些刁民,不知感恩。”


  “不平等的對象是建立不起來真正的信賴關係的,因為一旦你們反悔他們沒有任何反製措施。”亨利用平靜的語調這樣講著,阿勇看了他一眼,但終歸也沒說什麽。


  吃完東西以後足輕們把之前掏出來剩下的魚內髒拿到了一旁,用流寇營地裏一個在戰鬥中被打得變形了的鐵鍋裝了起來。


  “這是?”好奇的洛安少女靠近了過去,而足輕們將腥臭的內髒一股腦地倒了進去。


  “這是要做燈油呢,小姐。”因為是青田家貴客的緣故,足輕們一直都是這樣稱呼她的,少有地讓洛安少女也體會了一把貴族。


  “一分一寸的東西,都要物盡其用。”


  “魚的內髒過於腥苦無法入口,但卻可以用來熬出魚油,配上燈芯便可以用了。”因為味道過於濃鬱,兩名足輕在處理完了以後走到了旁邊下風處架起另一個火堆開始長時間的熬煮。他們還用被撕碎的布料做了簡單的濾網,在第一回熬煮出內髒以後濾一遍還要再煮一次提高純度,最後才能裝罐等待沉澱。


  足輕們居住一直都是和裏加爾一行以及武士們分開的,所以他們夜間偶爾會使用的照明器物是什麽洛安少女其實也並不知曉。


  這次是頭一次見他們這樣自製燈油。


  顯然,新月洲的武士老爺們除了保障基本生存以外,並不會給麾下的足輕們提供更多的好處。領著低廉的薪水卻要做許許多多的事情,若是有像這樣的需求,也隻能自己發揮聰明才智了。


  但這並不是她,或者甚至亨利可以介入的事情。他們終歸隻是客人。


  胡思亂想著,正在思考今夜要怎麽度過,前方同樣燈火通明的浪人營地那邊約書亞走了過來。


  他是來傳訊的,龍之介希望亨利一行都過去。


  “審問有結果了。”紅發的劍士這樣說著。


  嚴刑拷打持續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那個有眼力辨別出龍之介在做防禦工事的年青流寇是個出乎意料的硬骨頭。但在拷問結果出來之後這點卻也變得理所當然——他是一位忍者。


  位於章州沼澤更深處的部隊,確鑿無疑是三郎和他當初在沼澤村的隨從。


  由亨利一行過去打過照麵的清石所率領的忍者部隊,正是三郎的心腹精英。而這個年青忍者便是駐紮在這個流寇營地中負責通風報信的存在——如亨利所料,這確實是一支充當警戒性質的分隊,被布置在更靠近村落的地方。而三郎所防備的人。


  便正是他深知至今仍舊存活,並且還在追獵自己的龍之介。


  他出於不知名的原因回到了章州,並且知道龍之介仍在這裏活動,所以把一部分跟隨自己的流寇發配到了這邊。本質上這些人全是棄子。他給了他們一定的財物和充沛的補給,隻是讓這些人在萬一的時候心甘情願地赴死,為隱藏在其中的忍者爭取逃離並通知大部隊的時間。


  賢者的計謀確實奏效了,水陸兩邊包抄阻止了他們的逃離。若是隻從一邊進攻的話,那麽忍者逃跑報信要麽三郎率領的大部隊就會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要麽他便已逃之夭夭。


  確認了這一消息的龍之介神色有些複雜地一口又一口抽著煙半天沒有說話。


  這麽多年了,他終於迎來了這一天。


  而他之所以邀請亨利一行前來商討,便是想借用賢者的思路,推測三郎若是得知消息會逃走還是進攻。


  “他到底來這裏找什麽?”亨利直接切入了重點——明知章州這種故土有危險卻仍舊還要逃回來,這其中必然有什麽深刻的理由才對。


  能明白這個緣由的話,就能根據對方的目的製定作戰計劃。


  “不明不白,十分遺憾地,那名忍者抓住機會咬開藏匿於嘴中的毒藥自盡了。”龍之介麵無表情地吞雲吐霧:“所以隻聽他說了些什麽神奇秘寶,若是能得到的話,化龍升天與皓月同輝也不是難事這樣,像猜謎語的話。”


  “章州真有這樣的秘寶的話,還至於像這副模樣嗎。”他叩了叩桌角讓煙灰落在地上。


  “他的理智大抵早已被癲狂所替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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