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節:炎陽與蟬鳴(四)
對於和人的農民而言,所謂童年的概念是幾乎不存在的。孩童盡管有時也會嬉鬧,但父母長輩卻往往會盡早地教會他們實用的技能,而不是以“孩子還小”的名義放任他們自由玩耍。
糧食得來不易,粒粒皆辛苦。在這種背景條件下家裏每增加的一張吃飯的嘴,都必須想方設法令其能夠回本。
出嫁前的女孩兒是每個家庭重要的勞動力,從五六歲的年紀開始大部分便會學著開始做家務。織布與縫縫補補被視為是必備技能,而若是還有更加年幼的小孩,姐姐則通常還要擔當照料的角色,令父母可以安心在田地裏勞作。
會相對具備自由的往往是農家的男孩。不同於從小需要勞作的女孩,被視為家族香火傳承的男孩可以玩鬧到年歲稍長才會被教育各種知識,他們被寄予厚望傾注一家之力培養,但卻極少有人真的能成才。
即便如此,以平均壽命與成年定義評判隻占據人生當中不足四分之一的童年,卻仍是這個年代許多人在成功存活老去之後會第一時間懷念的東西。
被美化的回憶摒棄了不純的成分獨獨留下自由與散漫,和人民間老者最愛念的話除了“一代不如一代”以外便是發音為“阿諾郭洛尤咖達呐”——直譯過來是“那時候真好啊”式的念舊。
可童年真的就無憂無慮盡是美好嗎。
對於大月神曆4164年夏天,處於溫泉村的阿秋來說,大概從一開始這個答案便是否定的吧。
依據國土博士的統計,月之國的人口平均壽命大約在39歲左右。看起來給人一種有人活過40歲就已經十分稀奇仿佛所有人都約好了在39歲那年就一起死亡的錯覺,但這個數據其實是極具欺騙性的。
雖因國力和學術體係所限,裏加爾未能有類似的統計,但多半兩塊大陸的人口平均壽命是十分相似的。
這自然不是相隔大洋彼岸文化與語言都不共同的裏加爾人和新月洲人一起約好了不要活過40歲,造成這種局麵的根本原因是嬰幼兒極高的夭折率。
十月懷胎,生育對婦女而言是一遭鬼門關。缺乏經驗的初產婦有一半以上會死於難產和生產後的大出血,而生母死亡的小孩若是出生在貴胄家庭尚且能花錢找著乳母,平民家庭就基本上隻有死路一條了。
即便成功度過嬰兒時代,兒童時代也依然充斥著各種危險。一場遲到的季風導致的幹旱減產會最少造成一半兒童的死亡,連帶著家庭暴力、野獸入侵、夏季溺亡甚至是營養不良帶來的各種綜合病症,10個小孩裏能活過10歲的,僅僅隻有1-2人。
那麽10歲之後就能平平安安了嗎?
不盡然。
“半大孩子吃死老子”
和人民間的這句諺語所呈現出的農民家庭複雜關係遠超外人所能想象——步入青少年時期長身體的小孩胃口劇增,但體能和各方麵卻仍舊無法與大人相比。他們吃的和大人一樣多,卻無法做和大人一樣多的勞動來賺取口糧。這一時期的小孩也是與父母衝突最嚴重的,女孩兒會被像貨物一樣盡早地物色親家早日嫁出,而除了繼承家業的長子以外若是還有額外的男孩也會被要求自力更生。
貧賤夫妻百事哀。在和人農民家庭裏長大的孩子,從來道不出父母之愛是為何物。
一起玩耍的童年玩伴不知何時就因為不起眼的事情喪了命;姐姐們早早就嫁為人妻,兄長若是存活下來也需要考量繼承家業的事情。父母親健在也往往顧不上打理,忙於勞作,任由他們自由生長。
但即便如此,她在旅館中醒來以後,卻第一時間仍舊哭鬧著想要回去娘親的身邊。
年僅7歲的阿秋意識不到自己已經被拋棄的事實,她或許連恨的意義都不明白,隻覺得父親是暫時生氣了之後就會變好。
不論洛安少女和其他幾人如何溫柔,這些人始終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論在外人看來這個家多爛多差,對這個孩子來說那始終是她唯一的家。
“清官難斷家務事啊。”旁邊的鳴海如是感歎著,最終還是請來了阿秋較為熟悉的旅館店長才終於將她安撫下來,並再次沉睡。
“試著調了點安神的藥物,等她醒來和水服用。”堅爺這樣講著,人都多多少少有點善心,已經成為青田家供職藥師的他也不再計較少量的金錢,直接遞給了店長。
“鄙人之後看看,去和阿倫談一談吧。”店長歎了口氣,之後又把目光瞥向了旁邊的裏加爾一行,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了口。
“諸位,南蠻的老爺。”
“雖是客人,開這種口有些不甚妥當,但之前聽虎太郎少爺所說。”
“諸位似乎是,可雇傭的劍?”雅之店長用了相當文雅的說辭,和人的語言當中不存在“傭兵”這一概念,因此虎太郎跟他溝通交流的時候試著解釋的結果便是創造出了一個新的詞匯。
“嗯。”回應店長的是洛安少女,亨利和咖萊瓦仍在外麵修理馬車,而彌次郎和老喬則跑去附近的鐵匠鋪和其它地方進行采購。
“但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店長所說的南蠻老爺們還包括了傳教士一行,洛安少女思索了一下:“僧侶。”她這樣解釋著。
“這樣啊,不是武僧嗎。”店長點了點頭,他說了個米拉不太了解的概念,但眼下並不是滿足自己好奇心的好時候所以她也沒有追問。
“是想說去討伐惡蛟與盜賊嗎?”雅之店長並未藏著掖著,因此鳴海也判斷出了他的意圖先他一步開口詢問,但還未等店長答複武士領隊就搖了搖頭:“這實在不太可能,吾等也正在趕路途中。沼澤瘴氣之地廣闊又難以行進,惡蛟神出鬼沒,光是搜尋想必就得費上好幾天。”
“這,這也確實。”店長歎了口氣,章州有許多窪地沼澤,一些地方有瘴氣會使人頭暈目眩難以辨識方向,即便是本地人也少有願意深入那些地方的。
整塊領土被這些大大小小的沼澤所割裂,章州的人口基本上除了幾處較大的城鎮便都是分散在各處零散的小聚居點。
缺乏管製的山林和沼澤地區盜賊流寇乃至叛軍浪人橫行,屢次剿殺都沒法清理幹淨。加上各種惡獸毒蟲的存在,沼澤區域一向都是父母長輩恐嚇不聽話小孩的恐怖故事發生地。
但另一方麵,沼澤卻也擁有一些難得的資源。豐富的草炭可以在冬季取暖和作為肥料,澤地的青蛙和大號的螺類是民間難得的美味,就連鱷魚若是能力足夠得以捕捉的話也是可以拿來開葷的。
連成片的美味漿果、蓮藕和其它可食用植物也常在沼澤附近生長,引誘著饑腸轆轆的農民們冒著生命風險去獲取。
溫泉村算是附近規模較大的村子,然而與接壤的沼澤相比它小得在地圖上看不清楚。一路南下已經見識過沼澤寬廣的鳴海知曉協助這些人會遇到的麻煩,盡管這裏發生的事情確實令人痛心,但他們卻也是力有不逮。
章州的鱷魚遠不如裏加爾世界鹹水沼澤地帶的表親那麽龐大,這裏的鱷魚大多僅有一米到一米半長度。大人進入沼澤其實相對來說算得上安全,若是隻遇到一條的話被咬了也能逃回來。大部分時候見到人它們甚至不會太主動進行攻擊,除非是體格夠小看起來能吃掉的小孩。
但這裏的沼澤地域遼闊且高高的蘆葦叢生,視野所限若真想剿滅鱷魚那所需要的人力和時間都遠超亨利一行這少數幾名武士配上幾個裏加爾傭兵能力範疇。
鱷魚的生長相當緩慢,一次剿殺確實足以維持較長時間的水域安全。以雅之店長的介紹過去溫泉村也曾組織過大規模的獵殺,由坪山縣的武士領隊帶上青壯年的勞動力乘船浩浩蕩蕩進行了大規模搜索。毀滅蛟蛋並以大弓大槍射殺捅殺成年惡蛟,但隨著動蕩與分裂,如今的縣令卻是拿不出這樣的人力了。
不過他這一說法倒是給一行人提了個醒,因為他們自身雖然不具備這樣的人力,卻有一批正在附近的人馬是具備的。
龍之介一行正在追殺從藩地逃回章州的死仇三郎,而據雅之店長所言,除了那部分惡蛟以外沼澤裏也潛藏著的盜賊也是最近這段時日才出現的。
“事實上,可能正是他們把惡蛟往村子附近的沼澤驅趕的。”這一信息讓鳴海等人都提起了興趣,時間點上卡得剛好,要說沒有聯係的話反而比較奇怪。
“雖然我們無法直接協助,但或許可以牽繩引線令有能力者幫忙。隻是對方的身份或許有些微妙。”龍之介一行是打算繞行溫泉村的,他們雖然會在一些村子裏尋求補給,但溫泉村這種直接給坪山縣供糧的地方卻不在此列。
浩浩蕩蕩的浪人進來總免不了會有風言風語,而介於自身身份微妙,被探知軍隊規模也有一定的風險。
因為雙方之間保持了一定距離的緣故,當初道別時他們這邊也隻知道龍之介一行大概會在附近的山中修整。不過武士們有馬匹代步,要順著山道回去尋找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情。
剩下的決策就主要還是店長決定,私通浪人這種事可大可小。主要是龍之介一行的軍隊規模不小,若是在溫泉村附近有了流血衝突軍事行為,基本上是不可能瞞過坪山縣上頭的。
浪人終歸在和人社會裏是屬於不被待見,被認為無法無天隨時可能幹壞事的存在。加上龍之介前坪山縣縣令的身份,當今的掌權華族會對其懷抱有敵意和成見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後麵這一段大抵是不要提及比較好。
“浪人嗎。”但即便如此,雅之店長仍舊顯得相當猶豫不決。
除去惡蛟與盤踞的盜匪能解決溫泉村的心頭大患,可拜托正兒八經的武士也就算了,委托浪人來做這種事顯然是以毒攻毒。
“若是清剿完,他們自己決定盤踞在這裏又該怎麽辦?若是獅子大開口要求更多的酬勞的話。”店長的擔心不無道理,剿滅了一夥盜匪要是來了一夥胃口更大的,那他們豈不是麵臨更大的麻煩。
基於不信任感而產生的猶豫不決導致房內空氣有些沉悶,而在這種情況下,洛安少女歎了口氣:
“我都不相信我會說這種話,但。”
“讓虎太郎出麵試試看?”
“如果是正兒八經的坪山縣華族之子頒布的命令的話,多多少少算是有一些約束吧?”在裏加爾世界沒少和貴族打交道的我們的白發女孩兒把她的經驗應用到了如今的處境裏,而不出意外地,其他人也接受了米拉的這個建議。
“確實,如果有華族出麵還出爾反爾,就等於是撕破麵皮要跟坪山縣對著幹了。”鳴海點了點頭。
“有岩倉家的名號,鄙人說服起村民來也會便利一些。”店長似乎也讚同這一提案——他雖然具備一些人脈受到村民敬仰,但終歸也隻是一介平民而不是村子的掌權者,所以要做這種事不能獨斷,需要召集村民共同商討。
“那麽,鄙人去與虎太郎少爺探討,再試著召集村民。浪人那邊,便有勞諸位去通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