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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節:脫節

  4月步入尾聲之後,在全國各地都開始正式迎接夏天到來的情況下,北方藩地卻仍舊是處於相對涼爽的天氣。


  竹器製作與貿易業繁榮昌盛的青知鎮鎮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最遠可銷售至新京的竹器貿易令本地大多數人的生活美滿而富足。占據了水路交通要點的這座小鎮所在地得天獨厚,哪怕不製作銷售竹器,單憑作為南北水路貿易門戶一般的地理位置,僅僅隻發展商業運輸其實也已經可以發展得十分不錯。


  青知鎮的華族青田家如今的家主是附近有名的能人。他以一己之力將整個小鎮發展至如今規模,其卓越的眼光乃是最初的憑依。


  青田家的發跡史幾乎是附近小農眼裏如“成功論”一般的典範教材,但稍微有點腦子的人也該明白這是幾乎無可複製的成功。


  而且幾代人的經營其實也並不完全順風順水,在如今的當家接手時,小鎮的前景其實並不樂觀。


  青知鎮作為南北水道門戶,古往今來便有商業來往。作為本地的華族,他們有權力向來往客船貨船征收關稅,而過去的幾任也便都這樣安心了事。


  但北地畢竟局勢特殊,自皇族被貶為藩王的領主和新京之間的關係並不總是融洽的。


  逐利而行的商人們往往對這種風聲十分敏感,稍微風向有些變化,往往貨船的流量就會大幅度下降。


  如今的家主在二十六年前接手之時,就恰逢這種關係緊張的情況:遠道而來的南蠻人在蠢蠢欲動,所謂純白教會的外來教派一直在各地徘徊試圖擴大信眾——新京有了別的東西需要擔憂,而藩王們自然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國家大事他操不了心,因此隻能努力耕耘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通過整合本地原本就有的零散小手工竹器產業,拿出青田家自己的家底投資擴大生產規模,建造各種便利的措施,鼓勵人們從事這一產業,他打造出了青知鎮自己的支柱。如此一來哪怕其它商人因為各種變故而不從這邊經過了,也不至於樹倒猢猻散。


  自身有某一獨特優勢,要遠比單純依賴不知是否可靠的外力更加靠譜,而這些年來的經營,已經令青知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富庶領地。


  欣欣向榮,大抵是用來形容這一個小鎮最為合適的詞匯。


  作為這樣一處領地的最高掌權者,青田府邸的早晨是從大約五點少許開始的。


  夏季日照時間長,天總是很早就亮。飼養在外圍的公雞在天色逐漸從湛藍轉為淺藍的時間點便開始打鳴,而隨著聲音的響起,仆人們也陸續地起了床,睡眼朦朧地開始預先做好準備。


  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就連仆從的人數也都會顯示出其豪氣。


  燒火做飯的就要一組16人負責,淘米的,劈柴的,將醃漬蘿卜取出並且切成漂亮的小塊擺上裝盤的。


  簡單洗漱過後仆人自己都未曾吃飯,便開始忙活起主人的早餐來。


  因為主母有著清晨沐浴的習慣,還需要有人專門去燒熱騰騰的水。水溫高了或者低了都是要挨板子的。除此之外水都有講究:直接從河裏提起來的水帶著河流的腥味,總是會令主母皺起眉毛麵色不悅。尤其是在燒熱了過後,哪怕看起來清澈,卻始終會有些些刺鼻的味道。


  這種水仆人們自己用也就算了,要拿來給大人們沐浴洗漱乃至做成飯菜,勢必會讓尊貴的大人失去了胃口,毀了一天的好心情。


  因此青田一家乃至居住於府邸上的貴客、負責護院的高級武士們日用的水,得是從山上引下來清泉。帶有竹器的清香者最佳。


  泉眼專門有人守著,提早一天就去用上好的木桶承接帶回,放在扶桑之地運來,用當地富有磁性的黑泥燒製的巨大黑陶水缸之中,蓋上橡木的蓋子,靜靜沉澱一夜。


  直接飲用都有一股清澈甘甜味道的泉水經過這樣的手法,便會擁有沁人心脾的味道。


  以此淘洗、浸泡,之後再用柴火慢燒煮成的白米飯,一旦開鍋就芳香四溢。哪怕隻能等主上們吃完吃那些鍋巴與殘羹剩飯,仆人們每天也依然盼著這一頓相較外邊又黃又硬的糙米飯而言更加豐盛的餐點。


  而用這樣的泉水,再佐以各種曬幹的花瓣進行沐浴,便是主母年近四十卻仍舊有少女般肌膚的秘訣。


  絡繹不絕的仆人四處奔走,忙活著自己的事情。而等到他們醒來已經忙活了有半小時左右,負責看家護院的下級武士、足輕們才分別醒來。


  武士們的一天是從整理自己儀表開始的,哪怕下級武士隻能使用棉麻製成的衣物,整理得一絲不苟也是他們的指責所在。


  月之國整體十分潮濕,若不每日保養,那麽武器生鏽也是常有的事情。


  以黃銅鑄造的刀鐔若不每日擦拭很容易就會發綠發黑,而通常拋光如鋼鏡一般的刀刃有了鏽點也會十分明顯。每日早晨如儀式一般檢查自己的隨身武器與其餘細節,不論是鄉士還是高級武士,都是一門必修的課程。


  而足輕等武裝隨從的日子就沒有武士們這麽閑情雅致了。


  他們不光需要保養自己的裝備武器,還需要負責清理照看武士老爺們的甲胄。


  月之國的甲胄雖塗有大漆,不像裏加爾人喜歡的拋光板甲那麽容易生鏽,卻也並不是全然不受環境影響。


  倘若保存環境不好,濕氣侵蝕之下漆膜也會脫落,或是像人臉上生痘一樣從漆的下方生鏽鼓起。因此擦拭掉表麵的落塵,保持環境幹燥,是足輕們所必須做的事情。


  青田家的財力十足,因而高級武士多半會有好幾套甲胄以適應不同的情況。而即便是普通的鄉士也大多會有兩套盔甲。


  除了放置在自己家裏作為武勇彰顯擺設的一套以外,其餘大多都會被收入和人稱作武具房的軍械庫之中。


  而足輕們在醒來整理保養好自己的東西過後,便會陸續進入武具房之中,開始一一保養清理高級武士們的裝備。


  他們的擔子很重。


  自己的裝備必須保證一塵不染不能有生鏽,還必須保管武士老爺們的甲胄。不論哪一邊都不能出問題,出了問題就要挨打挨罰。


  而最為可悲的,也許是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有結束這一事實。


  在仆人們忙活了一個小時有餘,而足輕們保養完了自己的裝備開始進入武具房保養武士們的裝備;低級武士們優雅得體地整理完自己的儀表、擦拭完武器,拿出紙筆開始書寫些詩詞的時候,青田城主一家以及那些高級武士還有門客們才終於醒來。


  此時天已經完全亮堂,6時半左右的夏日朗朗晴空照耀著大地,盡管氣溫上並沒有多大的改變,卻無聲地向人們宣告著光陰的流逝。


  自那異邦的不速之客到來,而後以曆練之名彌次郎與他們同行出發,已經過去了好一些時日。


  青田鎮總體來說似乎對此毫無反應,鎮民們繼續過著自己的日子,而雖說夫人有時會唉聲歎氣擔憂著自己遠方的孩兒,卻也並沒有嚴重到影響家裏狀況的程度。


  在仆人和隨從們都早已醒來事先做足了準備的情況下,領主一家的清晨過得有序而又平凡。


  在侍女伺候下洗漱或是沐浴更衣,之後被端上來的早餐熱騰騰散發著香氣。和人貴族進食的過程永遠都是安靜又守序的,缺少裏加爾貴族們的大魚大肉大聲呼喝,他們像是就連早餐都在注意克製著自己,不發出過大的聲音,哪怕咀嚼都是緊閉著嘴。


  除非特殊的情況,慶祝某些東西之類的宴會,否則席間多半不會有交談。


  隻是安靜又細致地品味著樸素卻又美味的早餐。


  以山泉水浸泡,柴火慢燒熟成的米飯,配上金黃色切成小塊的醃漬蘿卜。爽脆的口感和濃鬱的味道使得人精神一振。


  一茶碗的米飯配合蘿卜很快便可吃光,最後再以一碗熱騰騰的濃湯收尾,幾乎沒有人會留下剩飯剩菜。


  但這悠閑的時間也隻到此為止,青田家到底是一鎮之長,每天所需要過目的,所需要管理的事物多如牛毛。


  哪怕經營的年頭已經許多,來往的商人之中認為關稅過高拒絕支付乃至於鬧事的也仍舊有之;某某竹器匠侵占了另一家的領地,私自砍伐了別人打算再留一陣子待其長成的竹子;某某商人進了一批貨卻遲遲不肯支付貨款。


  哪裏出現了盜匪,又有誰打算向領主稟報一些什麽事情。


  繁榮的小鎮每日需要處理的事情,忽然又發生的事情數不勝數,而哪怕其它人已經整理過問,很多事情的最終裁定卻仍舊需要由青田本人來進行。


  若是注意到下麵的人糊弄了事或是吃了賄賂,在上繳的報告當中含糊其辭,他便必須派信得過的人前去刨根問底,看看哪些是需要治罪清理的,保證整個小鎮所有吃公家飯的人都在做實事。


  如同照看菜田的老農,不光澆水施肥,還總是得注意把蟲害及時清理。


  以自己一人的能力奠定了如今的青知鎮,又以自己一人的能力維持著整個小鎮的運轉。


  不是沒想過要培養出來足夠可靠的助力,隻是這個國家那堅實到幾乎不可動搖的階級關係,雖然給予了下麵的人對於他的無條件服從,卻也使得他們失去了在此之上拚搏的動力。


  遠近的人們都知道青田家的發跡史,許多人都口口聲聲說著要成為下一個青田。


  但當機會真的擺在他們麵前時,麵對那盤根錯節堅實而又不可動搖的上層階級,極少有人有那個勇氣真的發起挑戰。


  絕大多數都會龜縮回去,念叨著“平平淡淡有什麽不好”,繼續過自己原來的日子。


  這大抵,就是這個國家的局限性了吧。


  每每遇到類似的情景,青田的內心都會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做一天僧人敲一天鍾。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隻做自己分內的事情,餘下的事情哪怕看到了,哪怕隻是舉手之勞,也並不會過問。


  甚至分內之事也往往會有人糊弄了事。


  所有人都似乎對周圍的事情是不敏感的,是遲鈍的。


  雖然這些人都生活在同一處地方,但是卻又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


  “本分。”


  “本分。”


  停筆之時,已然是中午。處理完了所有的文書,青田搖著頭,如是感歎著。


  “仿佛隻要大家都固守本分,一切發生的事情就都不存在,世界就還是美好的。”


  “唉——”他一聲長歎。


  “哢嚓——”而門外響起了盔甲碰撞的聲音。


  “主上,是時候赴宴了。”


  穿著一襲輕裝甲胄,須發灰白的年老武士這樣說著。


  他的麵容與青田有幾分相像,但更像的還是已經不在此地的青田喬。


  “老叔啊,你真的不必這樣。”城主沒有擺身份,而是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跟他這樣說著。


  “不光是在下,令海也一樣。”年老的武士讓開了身體,外麵是一眾全副武裝的武士,人數不多,但從氣勢來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手,隻是平均年齡都有些高。


  “你們啊。”青田再度歎了口氣。


  “都是些死而無憾的老家夥,無牽無掛,主上不必擔心。”


  麵容肅穆的武士們都穿著輕便實用的甲胄,係甲的繩索紮緊,武器也掛得牢牢實實的。


  “看來我是拗不過你們這些叔叔輩的了,哈哈——”他回過了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屋內,侍從們都已經預先吩咐放假了。


  “那就走吧!”早已穿上了華服的城主站了起來,久違地沒有人伺候他穿鞋,因為寬大的服飾緣由,半天都未能穿上。


  “讓在下來——”


  “您是在做些什麽?”


  二十來個男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側。


  穿著外出用服裝的夫人滿麵怒容地看著青田。


  “哎呀,露餡了。”而城主像是個小男生一樣撓著頭賠笑。


  “我不在的話就連鞋子都沒法自己穿嗎,真是的,為什麽我嫁給了這麽沒用的男人。”怒氣騰騰的夫人似乎是一路跑著回來的,她麵色泛紅,頭發都亂了,而且因為出汗的緣故衣物緊貼著身體。


  “想丟下我一個人走嗎?”


  “想都別想。”


  一邊教訓著城主,夫人一邊蹲了下來幫他把華貴的布靴一點點穿好。


  “就不能讓我自私一回嗎。”


  “不能。”


  “我還真是娶了個不得了的老婆啊。”


  “那還用說。”


  沉默的年老武士們看著城主和夫人鬥嘴,而待到城主的鞋子在夫人的幫助下穿好過後,他又伸出手去,幫她整理起頭發來。


  “彌次郎知道了,肯定會發火吧。”


  “我始終無法原諒您將他托付給不知深淺的南蠻人這一事實。”


  “但我亦理解這是唯一的選擇。”


  “走吧。”青田微微一笑。


  “赴宴去。”


  “是。”而武士們齊刷刷地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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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曼新曆1531年,月之國曆4164年4月底,在已經步入南方的亨利等人在進行下一步的前進準備,多數隊伍成員對此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青知鎮完成了一次權力交換。


  鎮上的人隱隱約約察覺到了有些什麽事情發生,但因為對他們的生活目前沒有立即的影響,大部分人也便選擇了安分守己。


  一些醞釀已久的東西開始悄然運作。


  自洽自容地運行了漫長歲月的月之國的整個係統。


  由此開始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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