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騎士與少女
盡管帕德羅西帝國的帕爾尼拉地區總是給人以陽光明媚的印象,但這也正是它為何會如此繁榮的一個重要原因。
遠離了帕洛希亞高原的依托,在東海岸南部低地地區剛剛迎來的秋季,實際上遠比夏季更加令人困苦。
這裏的熱和無遮無攔的阿布塞拉大草原與諾恩施泰因大沙漠那種單純像是把你放在火上烤的太陽直射不同,寬鬆的罩袍擋不住它,它無孔不入。
南部低地國家的熱是悶熱,這種不適感並非來自太陽的萬丈光華,而是如同西海岸的裏-戴拉濕地地區一樣,源於那高得嚇人的濕度。
濃密雨林和充沛的秋季降水量令這一地區生機勃勃,但任何事物都有兩麵性存在。由於濕度常年居高不下的緣故,人體最有效的排汗散熱係統無法正常地進行,水分蒸發到空氣當中的速度相當緩慢,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你感覺自己渾身都悶得不行,像是包裹在密不透風的皮衣當中一樣十分地煩躁。
——而在這種情況下,倘若你還真的就穿著一件皮衣,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呢?
青年騎士裏奧·皮爾斯塔對這個問題有著相當獨到且深刻的見解——在這位年輕人寄給自己戀人的書信當中他這樣寫著:“在城鎮巡邏的時候我常常能遇到許多當地的小男孩因為向往帥氣的皮緊身衣而想要加入帝國邊防部隊,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要對著他們大聲喊道:‘孩子,千萬別!你倒不如一頭去紮進火坑裏頭還能好受些’。”
而在他無數倒苦水信件當中的另一封上麵,他又是這樣寫著的:“每天的例行訓練結束時我總會羨慕那些普通的步兵,因為他們隻需穿著胸甲戴著輕盔,而我得全套穿戴整齊。這沉重又悶熱的盔甲和散發著酸臭味的內襯在某些人眼裏或許是騎士榮耀的象征,但我卻隻覺得它是累贅。”
像這樣的話語雖說顯得十分不爭氣,甚至讓人有些認同那些老一輩的帝國貴族常常對於他們這些年輕人所擁有的“垮掉的一代”這樣的評價。但卻也在相當程度上展現出了帕德羅西帝國南部邊境的悶熱,以及在這種氣溫下日複一日地穿著盔甲帶來的煩躁。
不過不論如何,裏奧在寄給戀人的信件當中僅僅隻有這些關於邊境如何困苦的牢騷,顯然是極度錯誤的決定。
這也是年輕的騎士這半個月以來都顯得有些頹廢的原因——他那親愛的戀人維多利亞已經三次沒有回複他的任何信件了。裏奧起初是用距離過長導致信件在中途遺失她並沒有收到信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接著是她可能搬家了信件要由熟人轉達所以錯過了傳令官轉交信件的時機,最後他總算是接受了自己已經失去對方的事實——通過借酒消愁唉聲歎氣的方法。
說來也巧,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反倒開始喜歡起了穿著護甲出去外頭的感覺。因為待在自己的營房當中時被這一大堆曾經愛意滿滿的溫言軟語所包裹,他這會兒隻覺得愈發孤單。
人總是會出現這種情況,在某件事情過後輕易地改正了之前覺得無法改變的事情,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不早點行動起來。
總而言之,盡管目的不純但變得積極起來的裏奧在別人眼裏的評價也高出了許多。
這又是一個巡邏的日子,裏奧正在穿戴自己的那套去除了大腿內側和鞋甲以及其他一些非必要部件因而相對輕便靈活的全身甲。
帕德羅西樣式的盔甲是十分先進的。
雖然相比起西海岸,東海岸的整體氛圍簡直可以說是和平安全到可以掛著大金鏈子在野外晃悠。但拉曼正統那出色的應用工程技術加之以之前的戰亂,仍舊足以令他們思考到許多西海岸人所注意不到的事情。
帝國的板甲擁有率,要遠遠高於西海岸的任何一個國家。
——這顯得有些廢話,畢竟帕德羅西帝國自己就頂的上索拉丁以北的整個西海岸人口總和了。但我們所指的不單單是保有量,還有普及率。
西海岸人隻有有錢的大貴族可以給自家精兵上一些部分板甲,這在那邊已經屬於是一種力量誇耀的展示了,而在東海岸常規士兵的標準裝備就是一件胸甲和頭盔。
並且不同於那些醜陋又粗製濫造許多地方設計不合理隻是為了節省成品簡單粗暴地簡化了的西海岸樣式盔甲,東海岸這邊的量產士兵和低級貴族裝備,是經過許多深思熟慮的考究和設計的。
裏奧首先穿戴好的是頸甲,在脖頸部分采用了三層式結構的它兩側足以覆蓋到肩膀和鎖骨。簡單的皮帶連接固定以後他又從架子上取下了肩甲,然後將皮帶扣固定之後再取下最重的胸甲部分——我們為何要特意描述這一切,倘若有一位亞文內拉那邊的貴族騎士在這會兒看見的話,他定是能夠明白的。
——裏奧,不需要侍從。
他是一個人穿戴盔甲的。
這在西海岸的貴族階級眼裏是何等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就隻有少數人能夠明白了。
西海岸樣式的盔甲都是由武裝衣上麵的皮繩穿過盔甲部件上的孔然後係緊來完成穿戴的,在身上穿了厚內襯以及護甲限製了行動以後貴族老爺們要去完成這種穿針引線的精密活兒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一位騎士需要許多同伴或者侍從的幫助來穿戴好自己的護甲。
但東海岸不同。
時至今日仍舊以諷刺文學著稱的東海岸拉曼詩人們曾寫過打油詩如是嘲諷著:“噢,騎士,騎士,在大街上丟一塊磚,都能砸中十個騎士。”
下級騎士在帕德羅西帝國境內泛濫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但不同於許多人所想象的是戰爭越是劇烈騎士越受重視因而增加。作為世界三大帝國之一的帕德羅西,騎士如此之多,其實還是源自於和平與繁榮。
這是世襲身份和家族傳承的一個弊端。
貴族們的後裔是什麽?理所當然地,他們當然也是貴族。
戰爭年代會有人傷亡會有減員所以尚且能夠維持平衡,而在和平年代裏頭人口隻是平穩增長,作為有權有勢的階級貴族們沒有什麽事情做,生育率自然就提起來了。
一位爵士有個三四個女兒三四個兒子是正常的事情,女兒可以嫁出去,但兒子是一定必須自己去闖蕩事業的。
這一現象在整個帝國境內都有存在,而騎士增加盔甲的需求量也隨之上漲了起來,他們又大部分都沒有什麽資曆,貧窮。買盔甲的一次性投入家裏會幫忙但他們卻雇不起隨從,所以自然而然可以方便獨自穿戴的改進盔甲就這樣被開發了出來。
“呼——”裏奧呼出了一口氣,比起單穿著皮內襯,穿著全身盔甲的時候實際上反而更加地涼爽一些。因為冰涼的鋼鐵盔甲多少能夠起到一些降溫作用,在這種隻悶不熱的天氣當中沒有了太陽的直射它效果相當可觀。
“重一點,其實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五個小時之前的裏奧在穿戴完盔甲之後說出的這句話,不斷地在現在的他腦海裏回響著。
同時伴隨著的還有一個簡短的詞匯。
“蠢貨。”
“哈——呼——”
“哈——呼——”他長長地喘著粗氣兒,包裹至脖頸的頭盔麵甲被掀了起來,因為運動發熱而滲出的汗水無法蒸發最後凝結在了頭盔的內側。若是在往常裏奧一定免不了要開始抱怨起盔甲縫隙的鏽跡清理是多麽地痛苦,但眼下這是他最後該擔心的事情了。
“這些到底是什麽鬼東西!”他用力地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斧槍,而那似人似犬渾身纏著破布冒著一股子屍臭氣息的生物靈巧地躲開了它。
“食屍鬼,一定是的,我祖母說過!”旁邊一名手持長矛的士兵這樣說著——‘魔怪?這要怎麽對付?’裏奧心裏頭閃過了這樣的念頭,但他卻沒有把這種想法給展露出來,不僅因為這一支被分隔開來的五人巡邏隊裏頭他現在是主心骨,還因為——年輕的騎士回過頭望了過去。
盡管他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但他隻要望一眼,就怎樣都沒法從那名少女的身上挪開目光。
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兒啊。
精致如同最高級人偶一般的端正麵容,長長披散的黑發,像是新生兒一樣對著整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懵懂的黑色眼眸——以及,那尖尖的耳朵。
這是一位精靈少女——盡管她的耳朵比起人們印象中的要短許多,並且也是少見的黑色頭發,但這絕美的容顏是不會說謊的。
他們是在巡邏的過程當中從一些南部低地國家村民的手中救下這名少女的,當裏奧踏出去攔截那些拿著草叉和鋤頭準備加害於她的村民時,年輕的騎士感覺這半個月的沉悶全都一掃而空了。
在那之後他和他的巡邏隊盡心盡力,盡管那些講著帶有濃烈口音低地拉曼語的南部王國村民拚命地一邊呐喊著一邊追趕,裏奧他們知道隻要能夠撤回到帕德羅西帝國的境內,這些家夥就不敢造次。
可在撤離到一半的過程當中他們忽然遭遇了這些體格強壯滿嘴利齒唾液流個不停的肮髒怪物襲擊,戰馬受驚在混亂之下年輕的騎士浪漫精神爆發,率領著熟識的4名士兵,牽起少女的手就一路朝著旁邊跑去,想要在同伴爭取時間的時候將她送到安全的城鎮地區。
隻是這些怪物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們,它們仍舊緊追不舍。所幸不可一世的帕德羅西帝國全副武裝的士兵也不是隨便砍瓜切菜就能幹掉的對象,到頭來在付出兩人輕傷的代價以後他們成功地殺死了一頭怪物,但回過神來卻也已經深陷密林之中。
脫離了馬匹脫離了平穩容易行走的道路,在密林之中穿行所消耗的體力成倍地增加。隻戴著頭盔穿著胸甲的士兵們都已經氣喘籲籲了,穿著全套數十公斤重的裏奧這會兒更是感覺自己搖搖欲墜。
但他隻需回過頭看那少女一眼,就感覺自己身體又生出了無窮無盡的力氣。
‘這就是,愛的力量嗎?’騎士在腦海裏頭這樣描繪著,在心情低沉的他眼裏這一場邂逅並不是偶然而是很早就注定的命運。他向前一步,腳像是生了根一樣穩穩地紮在了地上,然後雙手緊握斧槍朝著那個食屍鬼堅硬的外皮捅去。
“砰——吱呀!”這些醜陋怪物的外皮堅硬猶如金屬,但斧槍這種武器本就是以破甲為目的誕生的。“哈啊啊啊!”騎士嘴裏發出一聲呐喊,平舉武器用力踏步頂著它朝著樹幹撞去。
“砰匡!”怪物與樹幹相撞再度發出了形同金屬一般的聲響,裏奧狠狠地以大角度攪了一下斧槍擴大傷口,才讓這個長著尖銳鋒利爪子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停止了下來。
‘她看到了嗎!’再度取得一次勝利的騎士盡管筋疲力盡,第一個反應仍舊是回過頭去看向那名少女,想知道對方是否注意到了他。
“——”她微笑了。
裏奧從沒見過能美成這樣的微笑。
那雙懵懂純真的眼睛像是透著滿滿的愛意,而那笑容隻怕天上皎白的月兒也無法與之爭輝。
騎士感覺自己渾身又生出了無限的力氣,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了別的一些什麽,一些存在有違和感的地方。
“咦,他們4個人呢?”
剛剛上一瞬間還在身邊的士兵們消失不見了,一陣脊背發涼的感覺忽然把騎士拉回了現實,他的背後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及其微弱的聲音。
“裏奧.……你.……”
他一點一點地,回過了頭。
被斧槍插在了樹幹上瀕死的醜陋怪物嘴裏,吐出了人言。
那是他熟悉的人的聲音,另一位騎士,自己的同鄉。
“這是什麽鬼東——”
“吼啊!”“砰!”其實早就已經精疲力竭的騎士在走神的刹那被巨大力道撞倒在了地上,他摔了個七葷八素,盔甲的防護令他不至於受到重傷,但在莫大的精神衝擊和連續連打帶跑的高強度戰鬥下他也無力再去承擔這重量。
他爬不起來了,隻能用手撐著勉強支起腰來。
“可、可惡!”騎士抽出了自己腰間掛著的佩劍,但他正待一劍朝著那個攻擊自己的對象刺去,卻忽然發現那正是自己思念已久的維多利亞。
“你、你怎麽在這裏——”刹那間的遲疑,“維多利亞”徒手拍飛了他手中的劍,緊接著手成爪狀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胸甲上,火花四濺,胸甲上出現了細細的劃痕。
“噗呃——”騎士被這一陣衝擊弄得麵色發青,他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而在這個時候他瞧見那個精靈少女站了起來。
“幫——幫我.……”已經不是上演男子氣概騎士精神的時候了,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裏奧對著對方伸出了手。
而美麗的精靈少女也如他所願地走了過來,她背著光,像是神明派遣過來的天使一樣對著騎士伸出了手。
“呃——”裏奧伸出了戴著手甲的手試圖去抓住那隻纖細美麗的手掌,但待到他定睛一看,卻發現它並不是張開的,而是緊握成拳並且伸出食指。
精靈少女的手錯開了裏奧伸出的手,朝著他的下方指去。
“那太硬了,笨孩子,要咬這裏。”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正如其人本身一般美麗。
“咯嚓——”缺乏防護的大腿內側傳來的刺骨疼痛令他在一瞬間脫離了幻想。
維多利亞沒有了,有的隻是一頭真正的怪物,真正的醜陋的食屍鬼。
不遠處的林間滿是落葉的地麵上四名士兵死相淒慘,幾頭食屍鬼正在啃食他們的身軀。而他們之前所費力殺死的“食屍鬼”,則赫然是其他身著板甲的同伴。
‘原來不是來攻擊,而是來救她的嗎。’
大腿動脈被咬斷,血液迅速開始流失的騎士在最後一瞬間忽然記起來自己在出發前來邊境任職前曾短暫惡補過低地拉曼語。
而那些大喊大叫著的低地王國村民所說的話語,其實並非他所想的暴民憤怒,而是驚懼。
‘小心!’他們重複著高喊這樣的詞匯。
‘小心,帝國騎士!’
‘她是個——’
“魔女——”
騎士吐出了最後的兩個字節,而有著精致容顏的黑發少女蹲了下來雙手撐著下巴,掛著一絲微笑興致勃勃地看著食屍鬼吞噬他尚有餘溫的身體。
“慢慢來,別噎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