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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池中物

  一張方桌,兩張圓椅,做工皆是極為考究,用的是上好的小葉紫檀,雕工細膩,順著紋理而下,看起來渾然天成,明顯是出自大家的手藝。


  上麵放著一把紫砂壺,四個茶杯。洗茶入紫砂,鳳凰三點頭,微風拂人麵,沸水遍壺身,玉液需回壺,茶斟七分滿。他這一身的茶道皆是傳自秦老夫人,做起來如行雲流水一般順暢。


  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暗色的紫砂壺上,連那套普通的茶具仿佛有了生氣一般,不大的空間裏很快氤氳起淡淡的茶香。


  秦老太爺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許,“你奶奶這手藝你能學到七成也算不錯了。”


  “是奶奶教的好。”


  秦老太爺冷哼一聲,“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同意,你可知道你今日帶回來的那個女孩的身份?”


  “孫兒不在乎她的出身。”


  砰的一聲,秦老太爺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幾滴茶水飛濺出來,落到光滑平整的桌麵上,“你不在乎,可是秦家在乎。當初我為什麽選擇從商,原因你如今也該明白了。江北秦家,川南陸家,沒有人願意看見這兩家串在一條繩上。”


  “她姓葉。”秦謙平靜的說道,“陸家不會承認她,她也不會承認陸家。”


  “但她骨子裏留的始終是陸家的血。”秦老太爺恨鐵不成鋼的看著端坐在椅子上的秦謙,“你以為陸家真的會對她放任不管。”


  “過去的十七年,一直如此。”


  “可五年後?十年後?十五年後?誰能保證的了?”秦老太爺目光如炬的盯著眼前的年輕男子,秦家第三代的掌門人,“秦家的家業遲早要交到你的身上,你既然姓秦,就該明白你肩上的責任,這個女孩,不適合你。”


  秦謙垂眸,聲音清冷,“爺爺,你老了。當年你求娶奶奶的時候不會想這麽多,您當年所做到的,孫兒一樣也能做到,秦家的生死不是單單依靠一個陸家就能決定的,它是由孫兒決定。”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鋒芒,當真是像極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秦家的子孫不多,到這一輩,也不過一個他,一個秦楚。秦楚的身份向來是秦氏門楣的一個汙點,一個無法抹去的汙點。


  更何況,秦楚那孩子的性情跟自己一點都不像,倒是隨了他們的父親,那個懦弱了大半輩子的男人——秦漢生。於內,無法護的妻兒周全,於外,在商場上絲毫沒有殺伐之氣,反倒如履薄冰,若不是這些年他在背後的一手操持,秦家的這份家業豈會是秦漢生所能守得住的。


  所幸,秦漢生終究是給自己添了一個孫兒——秦謙,這個最像自己的孩子,風姿卓然,殺伐果斷,看似冷酷理智,其實極重情義的孩子。


  “你可知我為何不讓楚瀟進我秦家的大門?”


  秦謙眸光一閃,對於楚瀟,他心中不可謂不恨,可最恨的還是自己那背叛了母親的父親,“因為楚瀟的出身?”


  “不,因為你。”秦老太爺抿了一口茶,色澤鮮豔,香氣濃鬱,微微的苦澀過後是滿齒餘香。


  “當年你母親離開的時候你還太小,楚瀟這個女人簡單也不簡單,心思除了你那父親別人都看的透徹,若是那個女人成了秦家的當家主母,必定會視你為眼中釘,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我怎麽會容得你有一點閃失。”


  秦謙眸光微動,張了張嘴角,他為人冷情,哪怕是對自己的爺爺,偶爾也會有疏離之感,他從未想過,秦家父子二人鬥了這麽多年,幾乎成仇人最終的緣由卻是因為他。


  如今自己這一身的容華清貴都是眼前的這個老人一手打造,都說血濃於水,這份恩情又豈止是這簡單的四個字可以還得清的?


  “秦家的這份家業,我會給您守住。”


  “小謙,當年未能保住你母親是我對不住你,你若真的想要那個女孩子,以後就少回秦家大宅吧。”


  “爺爺。”素來清冷低沉的聲音略略有些哽咽。


  當年那則名動江北的風流韻事,到底造成了多少人的如今的哀傷。張靜姝,葉蓮,陳天依,這麽多的豪門世家,幾乎牽扯了大半個江北川南。


  “孫兒在此立誓,我們秦家的生死從來隻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斷不會讓外人窺去。”秦謙半跪下身子,衝著遠處西山祠堂的方向,“孫兒平生未求過任何人,今日,隻求爺爺,給我和她一個機會。”


  “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不會改變?”


  “是。”秦謙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孫兒認定的人不會輕易改變,但還是希望能求一個成全。”


  秦老太爺深深歎了一口氣,或許,自己真的老了。


  “那個女孩並非池中物,你以後好自為之。”秦老太爺的口氣軟了幾分,慢慢踱步到秦謙身前,紫檀桌上濺到的茶水早已被這盛夏的溫度蒸發了個幹淨,留不下一絲痕跡。


  “泡的茶不錯,有機會也讓她嚐嚐吧。”秦老太爺歎了一口氣,終究是妥協了。


  “人老了,絮叨起來就沒完了,葉小姐不要介意。”容伯看了看天色,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哪裏會。”葉薇薇急忙道,“讓您陪我逛了這麽久,我才是真的過意不去。”


  “走吧,回去吃飯。”


  一個涼拌苦瓜,一個手撕茄子,一個冬瓜魚丸湯,又擺了一盤青瓜炒肉,都是清熱解暑的菜,十分開胃。


  葉薇薇起身,主動給秦老太爺跟容伯一人盛了一碗湯,又給秦謙添了一碗,最後才是自己的,倒不是刻意討好,隻是她已經習慣在飯桌上主動起身。


  “來者是客,怎麽能勞煩葉小姐。”


  雖然秦百川維持的很好,但剛進門的時候葉薇薇就明顯感受到了秦老太爺心中的不滿,隻是不知道這份不滿從何而來。


  “兩手空空已經很不好意思了,若是幹坐著不動,那倒真成蹭飯的了。”葉薇薇不卑不亢的笑道。


  容伯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葉小姐當自己家就好。”


  秦家的家規有一條就是食不言寢不語,所以除了開頭這段小插曲外,幾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自在,畢竟,到了別人的家中就應該遵守別人的規矩,這是基本的禮貌。


  吃過飯,又到書房,秦老太爺的那幅字早已吹幹,容伯拿過來放在一旁的抽屜裏收好,預備尋個空閑時間就將其裱起來。


  “葉小姐覺得這字如何?”


  “字是好字,隻是這詞太過悲涼。”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想來這裏麵多多少少也暗含了秦百川此刻的心境。


  都說文人自古偏傲氣,其實,武將又何嚐不是如此,馳騁沙場多年,又豈會甘心僅僅做個商人?

  秦百川不以為意,“葉小姐可喜歡寫字?”


  “練過幾年,未曾堅持。”笑容裏多了一絲苦澀,何嚐不想堅持,隻是,當年的情況自己又哪裏有這些舞文弄墨的心思?

  “這倒是讓我這老頭好奇了,不知道葉小姐願不願意為我這糟老頭子留下一幅墨寶?”


  葉薇薇一怔,有些摸不準他的意思,自己的那幾幅字糊弄糊弄外行還行,在這樣的大家麵前擺弄,當真應了那獻醜一詞。


  “還請秦爺爺指點一二。”


  “我給你磨墨。”忽略了秦百川不讚成的目光,挽起襯衫上的袖口,露出半截結實的小臂,一圈圈的磨勻了硯台中的墨。


  提筆蘸墨,寫字最重要的是心境,當技巧成為短板的時候隻能在心境上彌補。


  而對於一個演員而言,控製心境遠遠要比常人容易。


  勾起唇角,飽蘸濃墨,起筆如流水,落筆卻如雲煙。幾乎是一氣嗬成,容伯喃喃的念出了聲,“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好字,也是好詞。”


  其實字談不上有多好,卻勝在意境,有種去塵世浮華以求空遠真味的意味。


  秦百川側首看著桌上一副還散發著墨香的草書未發一言。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也無怪一向眼高於頂的秦謙會對她如此看重,單憑這句詩而言,著實聰明。


  容伯的神情明顯放鬆了許多,他大半生跟隨在秦百川的身邊,對秦百川的了解程度可以說是僅次於已經過世的秦老夫人。


  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是看出了秦百川的不甘,以另一種方式來勸慰他,這一點,倒是像極了已經去世多年的老夫人。


  “不錯,有空常來坐坐陪我說會話吧。”沉默半晌的秦百川終究是淡淡的開了口。這便是認可了,秦謙心頭一鬆,狹長的鳳眸裏帶了掩藏不住的笑意。


  “好。”有些不明所以的葉薇薇還是習慣性的彎了彎唇角。


  這個女孩子,聰明,有野心,這是自己不喜歡的,秦家的媳婦還是乖巧一點的好,但唯一的一點,雖然有野心的同時卻又向往著一份現世安寧,這倒是極難得的。


  所謂慧極必傷,這份聰慧,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他們這一世的安寧,就全看造化了。老太婆,你若是在天有靈,還請保佑一下我秦家子孫,願他們一世安寧,平安喜樂,等一切妥當,我自會去與你相會,那一天,不會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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