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同是天涯斷腸人
幽幽黑暗,無垠茫茫。
慕北亭已在這片無盡黑暗中待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裏,就隻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心中仿徨已極,不知何處可安。
突然,在他身前不遠處驟然亮起了一團光亮,並且越來越亮,待到亮如白晝之時,一道人影輪廓緩緩出現在了光影裏,漸漸的,這道人影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
慕北亭看著這道熟悉的身影,一顆心瞬間狂跳不止,激動得幾欲驚呼出聲。這道身影赫然就是他深深愛著的,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的妻子荀黛兒。
此時的荀黛兒正含笑看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他也立馬回以咧嘴傻笑,腳下疾步快走,想要將妻子緊緊擁入懷中,從此再不分離。卻不料,他伸出去的手指剛一觸到妻子,妻子的身體就在一瞬間崩裂成了片片碎屑,慢慢飄散開去。
他驚恐已極,慌忙伸手,想要去抓住那些飄散的碎片,可他越是用力去抓,那些碎片就越是分裂得厲害,到得後來,空中已無一片完整碎片,盡皆消散於虛無之中。至此,他也終於從這個漫長的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他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榻之上,此時窗外陽光明媚,鳥雀嘰喳之聲不絕於耳,似處清晨時分。
他又閉了閉眼,並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滿是汗水的額頭,隨後才開始轉眼四顧,隻見同澤大師閉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裏撚著念珠,口中正念念有詞。
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輕聲喚道:“大師…”
同澤大師立馬睜開了眼睛,急忙湊身向前,問道:“北亭,你醒啦,身子感覺怎麽樣了?”
慕北亭道:“還好…我…我這是在哪裏?”
同澤大師道:“這裏是靈隱寺的僧舍,前日你在‘無鋒崖’上內力消損過度,進而昏厥過去,至今日已過去了兩日一夜。”
慕北亭猛然坐起身來,雙手抓住了同澤大師的肩膀,急聲問道:“黛兒呢?黛兒在哪裏?”
同澤大師眼中的光彩瞬間黯淡了下去,輕聲說道:“在後麵法堂裏,主持正在為她誦念超度經。”
慕北亭頹然坐回了床上,可轉瞬又翻身下了床,欲要衝出屋去,同澤大師連忙將他攔下,說道:“法事莊嚴,北亭不可冒然衝撞。”
慕北亭身形稍頓,點頭道:“大師放心,我隻在外麵守候。”
佛堂離僧舍不遠,兩人快步疾走,不過片刻功夫便到了。此時大堂裏正有一群僧人分坐四周,居中正坐的是主持圓慧,他正引著眾人誦念超度佛經。
慕北亭站在門外向內張望,卻不見棺槨靈台,便低聲向旁側的同澤大師詢問道:“大師,黛兒在何處?”
同澤大師道:“夫人的棺槨被停放在了後堂,先前你昏厥不醒,老衲便自作主張,向陸遠懷討要了一株‘玉肌草’放到夫人口中,以保得她肉身半月不腐,隨後又將她裝到金絲楠木的棺槨裏帶到此地,待一會兒法事完畢,你就去看看罷。”
慕北亭緩緩點頭,慢慢跪到了地上,又問道:“大師,我那日昏厥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我會到了靈隱寺裏?”
同澤大師也盤膝坐到了慕北亭身旁,歎道:“那日老衲攜何家兄弟的屍身到得山腳時,隻見也有多人毒發身亡了,山腳下臥屍遍地,場麵著實慘烈,可就在我等收挪亡人屍身之時,忽又聽到你的悲嘯之聲,老衲便即衝上山去,等到了半道上,隻見你已昏厥倒地,在你身旁的荀夫人也已咽氣…”
慕北亭聽到此處,驀地又勾起了那日記憶,頓時淚如雨下,抽噎不止。
同澤大師感同身受,當即伸出右手去輕撫著他的後背,安慰道:“生死輪回,各自有命,還請節哀順便,更何況你體內餘毒未淨,切莫再因悲痛損了身子啊。”
慕北亭伸手抹淚,搖頭道:“大師,你接著說下去。”
同澤大師續道:“後來老衲將你和夫人帶下山去,也正好遇上了林家派來的接應馬車,於是大夥兒便上車回了林府。等到了林府後,易前輩便差人分頭去給在此役中背世英烈的家人們報信,陸遠懷也於當夜趕到了林府,並為大夥製藥解毒。至於北亭與夫人,便是老衲自作主張帶回到寺裏來,隻因彼時宗汜不在府中,若是你在林府醒轉過來,那你這做兄長的不免又要被瑣事煩擾。親人的離世已讓你悲痛欲絕,老衲實在不忍再讓其它瑣事去損耗你的心神,況且夫人身亡,也該及時為她誦經超度,送她走好這最後的一程。”
慕北亭感激同澤大師的用心良苦,哽咽道:“大師思慮周全,處置甚妥。此番大夥兒都是為了營救宗汜的妻兒而去,卻不想遭遇到了算計,以至傷亡如此慘重,這往後的善後事宜,還得煩請大師多多照應,我已是心力交瘁,再無精力去替宗汜分憂了。”
同澤大師道:“北亭放心,老衲此前已跟易前輩商議過,隻等你醒轉過來,老衲不日便啟程趕往林府。”
慕北亭微微點首,又問道:“大師,我的孩子現在何處?”
同澤大師道:“荀兒也在寺中僧舍,現下正由寺裏的僧人看護著,北亭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對了,那日你所服用的解藥劑量不足,體內尚有餘毒未清,可彼時你正昏迷不醒,也不便喂服解藥,是以遠懷就讓老衲把解藥帶在了身上,隻等你醒轉過來,便讓你盡快服下。”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灰白釉的細頸小瓶子遞了過去。
慕北亭緩緩伸手接過了瓷瓶,又攤在手心呆看了許久,隨後取下了塞子,竟將瓶中的藥液盡數傾倒於地上。
同澤大師驚呼道:“北亭這是為何?”同時伸手去奪過了慕北亭手中的藥瓶,隻可惜等他拿到藥瓶時,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慕北亭的麵上卻毫無波瀾,一雙眼睛黯淡無光,也不搭同澤大師的話,隻是自言自語道:“黛兒特別喜歡花,各式各樣的花都喜歡,從前在‘於淵穀’裏,她種了好多好多的花,等到了花開時節,也就是她最開心的時候,那些日子裏,她每天都笑得好美。可到了花謝之時,她又會隨著逐漸凋零的花瓣而漸變得鬱結寡歡,那就是我最不喜歡的時節…我曾在心裏暗許過,將來會帶她去一個鮮花不墜的地方,如此,她也就會笑顏永駐…但我終究是失言了…”
同澤大師見他神色哀傷已極,連忙勸慰道:“亡人已逝,生者更當珍重,北亭切莫…”可還不等他說完,慕北亭已搖頭打斷道:“大師的心意我知曉,隻是我餘生已不再需要這身功夫了,這解藥吃或不吃也都是一樣的了。”
同澤大師心中一凜,急問道:“北亭這話何意?”
慕北亭忽然抬眼眺望寺後天穹,目光閃爍不定,良久後才幽幽歎道:“我此生餘願唯有兩件,其一是將荀兒撫育成人,為他娶妻立室,讓他過上平凡日子;其二便是帶著黛兒尋到一處四季花開的地方,然後陪伴著她蒔花弄草,度此餘生。”說到此處,又移目看向了佛堂,續道:“隻待此間法事完畢,我便要帶著黛兒和荀兒遠跡江湖,從此再不過問江湖世事。”
同澤大師沉默半晌,知他心意已決,就算再勸也是無益,當下隻得又在他的後背上拍了拍,以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