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厚顏
江寧娘身子不好,楚絳便想著上山來為母親求一求平安符,沒有想到會在白馬寺裏那麽巧地碰上林茜檀。那時他正和白馬寺的師傅說話,一時走不開,這才沒有立即上前如叫住她。
林茜檀並沒有看到他,他也不在意。等他和老師傅說完了話,問了問看見她的小師傅,小師傅都說她往寺裏一個破舊的塔過去了。於是他也跟了過去。
林茜檀靠在欄杆處吹風,發絲也被風力托了起來。
原本要出聲的他,卻在這個時候被人搶先一步。王元昭從他跟前走了過去,卻同樣沒有注意到樹後的他。
於是他找了一個高一些的地方,靠著閣樓的窗子,偷眼去看那兩個人。
他記得林茜檀有告訴過他,她似乎要待在家裏做些繡活,給林老夫人做些內衣內褲。這會兒卻出現在了這裏。
出現在這裏倒還不止,還和別人約著。
至少在他看來,那兩人分明就是約在了一起的。
他距離太遠,聽不見林茜檀和王元昭說話,隻能依稀從那兩人肢體動作之中做一些猜測判斷。
兩人倒是沒有任何逾越尺度的動作,王元昭從頭到尾就隻是在那兒說話。中途他甚至看到王元昭好像手指這兒比劃那兒比劃,不知道是說了什麽。
而林茜檀,也探出腦袋去往下張望。林茜檀側對著他,他眼尖,看得出她分明皺了眉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麽難題。
天色黑了下來,林茜檀才和王元昭散了,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態,沒有露麵。還悄悄跟在後頭,看著王元昭把林茜檀給送出寺院山門去。
楚家馬車上下,沒有一點聲音。
跟著楚絳一起出門的那些人,也都看見了他們再過不久就要過門的少夫人,居然和別的男人孤男寡女地私會不說,還待在偏僻處一待就是好一會兒。
他們公子的身上明顯就是低氣壓啊。
偏偏這一位心裏生悶氣,表麵卻不動聲色,還要跟在林茜檀的身後,隨同她一起下山。
林茜檀於是在進城的路口上“偶遇”了他還覺得十分驚訝。
“表哥這是從哪裏來?”林茜檀並不知道她舅母這兩天老毛病又犯得厲害。
楚絳從車廂裏探出頭來,手撐著車窗,盡量隱藏自己心裏的情緒,對林茜檀解釋道:“去了朋友家。”
他和白馬寺的幾位師傅一向一起討論佛法,說是朋友其實也不算錯。隻是這京郊之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哪來的“朋友”,也就隻有寺裏那麽一個去處而已。
林茜檀笑了笑,心中明白。
她那一笑,楚絳反而尷尬起來。
他們這是在馬路上一邊走一邊說,天色暗下來,他們都要盡快進城去。
林茜檀在想,也不知楚絳和白馬寺的和尚這份交情能不能為她打探白馬寺提供一些便利?
白馬寺曆史悠久,深山古刹的,連帶得寺裏的和尚也因為這樣水漲船高,硬是比別家都要硬氣一些。她雖然也算是白馬寺的常客,但在白馬寺沒有門路。
沒有門路,有些地方還真進不去。
楚絳見林茜檀自己猜出他去處,倒也不尷尬。又看她一點也沒有和人私下見麵的心虛,心裏忍不住有著生氣。
於是他像是故意似的,問了一句林茜檀是從哪裏回來的。問完又覺得自己蠢。
城外能有什麽去處?他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林茜檀倒是沒有隱瞞:“我也是剛剛從山上下來,居然這麽巧,沒有和表哥在寺裏遇上。”
看她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楚絳心裏那股憋悶就又更明顯了一些。
他道:“早知道表妹‘一個人’上山,應該提前告訴我的,我也護送護送。”
林茜檀笑著回應了,說了個“好”,並沒有聽出楚絳話中的言外之意。
林茜檀分毫沒有解釋,楚絳心裏便有些拔涼拔涼,但他又很快振作,更努力將自己的情緒掩藏下去。
林茜檀身體裏畢竟住了個比起身體年紀實際大了一輪的靈魂。真要有心演戲,楚絳又不怎麽了解她,是很容易被她敷衍過去的。
林茜檀在白馬寺是為了給家裏人求簽,並不是什麽不能開口來說一說的事情。她和王元昭碰上,也不是有意事先約好。
但卻還是會心虛。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林茜檀這才聽說她舅母身上不太舒服,自然提出要去看一看。楚絳在無人處暗暗歎了氣,心道,她要去便去吧。也不知道,某些人走了沒有。
江寧娘前兩年開始就覺得身上哪兒像是不舒服似的,最近幾個月身上的病症更是明顯了一些。
楚絳一邊走,一邊道:“人到了年紀,這樣那樣的小毛病,總是難免。”
林茜檀安慰了他一會兒,很快兩人就開到了鬧市區,周圍人聲越來越大,他們也就沒怎麽說話了。
街上繁榮景象就和林茜檀“剛剛”從雲州回來的時候一樣。非但沒有因為京城外麵的那些叛亂而受影響,反而還變得人更多了起來。
放眼看去,各種各樣的攤子小店熱鬧得不行。尤其六月夏日酷暑,到了傍晚的時候涼風習習,更是有許多人都出來散步乘涼。市井民情十分有趣。
林茜檀自己就注意過這兩年京裏進出流動的那些商人,因為他們的到來,京城裏的人們物質生活的確更加豐富了一些。
但與之相對,三教九流,人員混雜,各種各樣的人也不少……
林茜檀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腦子裏想得卻盡是王元昭告訴她的那些話。如果王元昭猜測不錯,那麽這白馬寺和兵器庫之間,又有什麽關係?
寺裏的人究竟是知情多少?
來來回回的孩童不小心撞到了林茜檀的馬車,孩子的父母急急忙忙道歉,林茜檀一邊笑著說“無事”,一邊繼續想著她的那些事情。
因而也就沒有看到剛剛給她道歉的那對父母袖口中不小心露出來的刀鋒了。
楚絳看著她神色又有些飄忽恍然起來,眼睫毛垂下。他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個表妹好像讓自己很多時候都覺得,越來越陌生。
馬車開著開著便開過去了,留下一地的街道繁華和道路兩排的茶樓酒館。迎風飄揚的酒旗上麵,窗旁站著個身材不錯的男人,男人手上捏著兩個圓佛珠,淡淡笑著看底下的人。
夏日的暴雨下一陣,停一陣的,地麵上有些濕噠噠的,盡管這樣,大家也還是願意在外麵走動。陰韌見車子開遠,也轉身往裏,繼續去聽下屬稟報邊關動態。
但有些人,想出門也出不了。
楚絳並沒有對他母親的病情誇大其詞,江寧娘自己也活見鬼了。起先以為是尋常受寒,結果這一寒著,好幾天也沒有好起來,就連原先身上那些小不適也厲害了起來。
郎中說她需要衝喜。
林茜檀麵對從來沒有那麽親熱過的舅母十分不適應,不過她舅母那麽熱情,倒是也好,起碼不會再像前幾個月那樣在這婚禮即將舉行的檔口弄什麽幺蛾子了。
江寧娘也是相信了自己年輕時候給丈夫戴綠帽子的報應,林茜檀雖然不認為她好了之後還是會對自己這麽好,但眼下……聊勝於無。
江寧娘生病,身為楚絳的愛慕者,某些人會出現實在是半點也不奇怪的。
江芷悅現在已經跟著父母搬家出去,也知道了家裏現在的窘迫,如此一來,她就更加不願意放過表哥這塊大肥肉了。
甚至於,就連錦華公主,也好巧不巧地來湊熱鬧。
林茜檀一看這麽多人,已經想轉身就走了。倒是她舅母不讓。一屋子的女人,熱鬧極了。
算命的道士可是說了,林茜檀有旺夫相,命中有福,也能……幫助她去除疾病。
林茜檀可不知道她舅母那笑容下麵還有這些心思。看過江寧娘,錦華不方便逗留太久,不甘不願地離開,江芷悅卻厚著臉皮說了:“姑母生病,我應該在姑母麵前服侍,來報答姑母的疼愛。”
江寧娘當然沒有不願意的。不過,要把江芷悅安排住在哪裏?
府裏幾處大院落都有了用處……
江芷悅看向了林茜檀。
林茜檀簡直笑了,等著看江芷悅能說出什麽來。
“以前住在思鄉院就十分喜歡那兒,不知道林家姐姐能不能割愛?畢竟那裏距離姑母這邊也很近,我一來一回的,也方便。”
聽她這話說的,屋子裏的奴才也替她覺得尷尬。
現在誰不知道,楚家和林家的婚事就在眼前,那思鄉院是已經被裝修改建了等著用來當新房的。這江家的表小姐虧得有臉提這個要求,住了一次不夠,還要住第二次?
這不故意惡心人麽。
林茜檀哪裏會理她。
這些楚家的奴才,一個個的都是人精,從前江芷悅有錢有勢的時候,他們什麽時候見到江芷悅不是堆著一副笑臉的?
這會兒,江芷悅家裏敗落了,給不起金子銀子的打賞了,他們便很快就對江芷悅嫌棄起來,表情上可都寫出來了。
她道:“這可不成。”林茜檀拒絕得毫無餘地。
江芷悅像是習慣了在林茜檀跟前頤指氣使,高人一等似的,並沒有想過林茜檀就算是拒絕,居然會當著這麽多人,拒絕得這麽幹脆利落。
江芷悅這惡心人的手法,可以說光明磊落得沒有任何心眼可以說的。
新婚夫妻的新房,她一個惦記著楚絳的人先去睡一睡那張婚床算是怎麽回事?難不成到時候她和楚絳洞房花燭,表妹來負責暖床?
任憑江芷悅道德綁架,林茜檀就是不動如山的樣子,反正楚家的屋子太多,根本不缺給江芷悅睡覺的地方。
江芷悅自然不甘心,也覺得臉上掛不住。以往她隻要撒嬌,別人也大多會答應她的請求!
但好歹她還是死皮賴臉著留下了,這樣一來,她就有機會趁著表哥和姓林的賤人成親之前,先一步拿下表哥,甚至於有機會在那之前,被抬入楚家,做成楚家的姨娘。
江芷悅看著江寧娘雖然是在笑著,但她的眼精裏閃爍的卻是不滿和鄙夷。她嫌棄江寧娘沒用,連兒子的婚事都不能做主,害得她拖到現在,還要用上一些非常規的辦法。
江寧娘親手弄了幾個果片過來遞給她,她卻生怕自己沾染了對方身上的病氣!嘴上說的話,卻又隻可能是江寧娘愛聽的。
等到林茜檀終於熬不過她回家去,她也跟著楚家的丫鬟,去往臨時整理出來的一個住處。那住處比起思鄉院自然差的遠了,江芷悅心中對她姑母就更加看不上了。
她從小被父母長輩寵壞了,就是養成了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性格,就是麵對身為皇家公主的錦華,她也未必就退讓多少。
江寧娘對她目前是起不到多少幫助的作用了。她隻能依靠她自己。她喜歡楚絳,想嫁給他,隻不過從前是一顆真心,現在更多了利益算計,而她的父母也是默許的。
誰讓江家現在不行了?
雖然遺憾就算利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做一些什麽,恐怕也不可能做正妻,但起碼,先把大腿抱住,妾室幹掉嫡母,轉正上位的,也多的是!
她的父母都默許她這麽做,倒是她的乳母這會兒忍了又忍,終究是忍不住勸她:“我的好姑娘,咱們何必自輕自賤?聽你三叔的安排,嫁去那餘家,雖說日子窮了些,可那餘公子知道上進……”一邊說,還一邊看了看楚家亭台樓閣之間有沒有誰在聽她們說話。
江芷悅嗤笑:“嬤嬤可聽過一句話?寧做鳳尾,不當雞頭!”
乳母還想再說一句:“那林八小姐沒安好心,黑了心的給你出這主意……”還沒說完,就給江芷悅截斷。
“她是沒安好心沒錯,”江芷悅冷笑,林碧香自己現在成了四皇子後院裏的一個玩物,便來慫恿她對著表哥自薦枕席,可這事情,也要她自己願意:“但她的確說到了我心上去!我從小就認定了表哥的!反正都是他的女人,何必糾結虛禮?在這楚家,雖然做妾,但一來表哥比起外麵那些歪瓜裂棗好了不知道多少。二來也可以幫襯家裏進出開銷,三來,林碧香說得不錯,做什麽看林茜檀那小賤人那麽舒坦?”
幾句話的工夫,一行人已經又走了老遠的距離,沒過多久,就一腳跨進了楚家安排給她們小住的院子。
江芷悅到底年紀輕,不懂得隔牆有耳的道理,她和乳母的對話不多時就傳到了如今掌控家裏的楚絳耳朵裏,楚絳惡心得皺了眉頭,沒想過江芷悅會變到了現在這樣。
他正在親筆書寫婚禮時候的請帖。
一邊的桌麵上,是林茜檀剛剛在時,留下給他的一個荷包。林茜檀陸陸續續做了一些東西送他,這次也不例外。不過楚絳是第一次覺得,這事情沒有那麽的讓他喜悅。
在白馬寺中看見的那一幕,還有之前斷斷續續看見聽見的許多細節……
那王家的公子,距離她近身距離,她似乎並沒有推拒。反倒是他,走得近些,她便表現出一副疏離的樣子。
*
林茜檀是故意將做給自己的荷包留下給了楚絳的。
她心裏其實有所懷疑,懷疑楚絳是不是看見或是誤會了什麽,但楚絳不說,她又不方便明說,所以才用一種有些迂回的方法去委婉示好。
好在楚絳的態度,並沒有像是魏嘉音那般,拒人於千裏之外。
林茜檀自己不覺得,倒是錦荷替她心疼:“主子就那麽大方,把那個荷包給送出去了?”
荷包不僅手工一流,就是麵料,都是不好尋找。再加上款式獨特,她們也是花了心思,才搗鼓出來一個雙麵三層繡法。
林茜檀笑:“他是我未來的丈夫,我有什麽不能送他?倒是你,皇帝不急太監急!”說著點了點錦荷的額頭。
錦荷救命似的把自己的鼻子搶救了出來,縮到一邊去嘀嘀咕咕的:“誰心疼麵料了,那分明是……”旁觀者清,林茜檀做這些手工的時候,錦荷經常在旁邊幫忙的。
錦荷自然注意到林茜檀做這荷包的時候,在荷包上都繡了什麽圖案。
她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林茜檀,林茜檀無意之中,在荷包上麵繡出來一個十分隱晦的“昭”字來。主子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這樣一個東西也能送給未婚夫?
不過想了想,錦荷還是收了心思,想著還是算了。反正也是送出去的荷包潑出去的水,都到了表少爺手裏的東西,難道還能收得回來嗎。
天色已經黑透,路上的行人也稀疏了起來,馬車飛快地走在回侯府的路上,都到了侯府門前的一段路,居然也能生出一些事情來。
車夫眼尖,看到就在距離他們侯府不過一射之地的巷子口,一輛裝飾不俗的車子正停靠在一株早就幹枯了枝條的柳樹下頭,林茜檀聽見車夫動靜,把頭伸出去看了一眼。發現那是錦華公主的馬車。
錦華公主按理說早就離開,大晚上的卻是有自己家不回,卻跑來這東山侯府的外麵做攔路虎,林茜檀想著,她必定是在這裏等自己。
果然,那邊的人看見這邊車子,便立刻動了起來。林茜檀出於禮貌,叫車夫主動把車子停靠在錦華車子的旁邊。
林茜檀都還沒說話,錦華就忍不住自己隔著窗簾布開口了:“表妹真是好大的排場,竟然叫本宮在這裏等了這麽久。”話中的火氣難以遮掩。
林茜檀懶得跟一個半瘋癲還比她地位尊貴的人計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打定主意,錦華不管說什麽,她都不想理會。
錦華的確在這處等了許久,也憋了一肚子火氣。可是她也知道,時辰不早,她還想著回去洗漱睡覺,所以忍了怒氣,跟林茜檀道:“本宮要和你談一談。”
林茜檀頓時覺得自己就是一隻雞,而錦華就是那隻來拜年的黃鼠狼。她們能有什麽話好說的?要說有什麽利益衝突的地方,不過一個楚絳而已。
平心而論,錦華公主人品如何姑且不說,但她對待楚絳又的確出自真心。林茜檀想了想,答應了錦華公主的請求。
錦華笑,神色高傲而倔強。她不是在請求林茜檀和她說話,所以林茜檀答應不答應並不重要。
兩人於是下了車子,走到了邊上無人處站著。說了大概有那麽一會兒,錦華看上去心情很是糟糕地轉身上了車子,車子立即動了起來,往回走去。錦荷幾個也就懂得,大概是,說了什麽,卻沒談攏!
回去之後,錦荷便問林茜檀錦華都說了什麽。
林茜檀一邊脫衣裳,也沒有什麽不能告訴的:“公主說,隻要我答應把婚事讓給她,可以安排我詐死離開京城,她堂兄瑞毅郡王現在在雲州駐守,據說,容貌也十分俊美。”
不僅是錦荷,聽見林茜檀這話的,都有些目瞪口呆的。
“公主怎麽這麽……”聽了簡略的始末,碧書有些不知道怎麽說。
錦荷卻是直白得多:“虧她還是公主,如此臭不要臉!”
林茜檀笑,也不攔著錦荷以下犯上說大不敬的話:“公主以往一向橫著走,她會說得出來這些,沒什麽奇怪。”
楚絳成親在即,錦華公主心有不甘之下,便想到了叫她這個未婚妻自己退出,然後由她填補空位。
而錦華口中的那位郡王,林茜檀不否認的確十分俊美。隻不過是和四皇子一樣,那方麵有些不行罷了。
說話間,衣裳盡褪,又豐腴了一些的身子,毫無遮掩地顯現在丫頭們麵前。
其實錦華完全可以用一些更加簡單粗暴的方法,比如殺了她!但錦華到目前為止,似乎並沒有這麽做!
林茜檀不明白,並不是錦華沒有想過簡單明了的辦法,而是她派出來的人全被某幾個積極主動的護花使者暗中處理掉了而已。錦華自知林茜檀不是她用粗暴手段對付得了的,這才轉而走了這溫雅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