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63章 等我十年
在離烏沱江下游五十里處有蘆葦叢生,是西邊特有的紅蘆葦,不過不是芉葉紅色,而是開出的花紅,西風一過,滿天紅霞,如今正入盛夏,極目還是一片翠綠。
江面映出藍天白雲,一隻白鷺掠江,在江中央踏水一點,爪中有了一尾黑背白腹的野魚。
一位老人靜坐江邊蘆葦盪中,手持一根蘆葦杆子,綁了絲線,在一旁的竹簍子里爬了一隻吐白沫的肥大青梭蟹,竹簍口子上蓋著一張新鮮荷葉,荷葉中央不知包了什麼,被封緊了。
這一帶有句順口溜:中秋後,青梭爬,一兩蟹膏一兩銀。
近處野道上有位卷褲腳穿草鞋的年輕人扛劍背斗笠牽著一頭小驢走來,之前應該在哪個草堆里睡過,胡亂束起的長發上粘了一些乾草葉,眉心一道赤紅印記卻讓他顯得不太平凡,右臉頰還有小塊淤青,剛才睡太久了,是被等的不耐煩的小驢踢的。小驢奇黑,是只撿來的野驢,瘦的跟只老狗差不多,它忽然不高興走了,年輕人拉不動手上的草繩,扭頭一看,吐掉嘴裡叼著的草芯,一臉好氣的走回去蹲在小驢面前說道:「驢兄,累了?」
小驢干嚼著嘴,四隻腳微微顫顫。
「喝口水去。」年輕人單臂抱起小驢,見正好有條小徑穿過蘆葦估摸著到江邊,就大步流星拐了進去。
老人見有人來也沒有轉頭,年輕人將小驢抱到江邊,雙手捧起江水送到小驢嘴邊,小驢一開始亂扭頭,年輕人說了頓好話它才乖乖喝水。
「小哥,畜生可慣不得。」老人打趣道。
年輕人兩眼盯著小驢喝水,憨憨笑著回道:「以後它得背我好些年,這點應該的。」
老人嘉許的點點頭。
「小哥,相遇是緣,來吃只新鮮的青梭蟹,換你幾口酒,可好?」老人回頭,一雙無瞳白目雖然古怪,但配著他這副樣貌卻也不瘮人。
「好!」年輕人直爽應下,隨即把小驢牽到一旁拴好。
「咦,你對它這般好,還怕它跑了?」老人不解。
年輕人走過來一屁股坐下,將劍帶鞘插在泥里,解開酒葫蘆遞與老人,爽朗一笑,回道:「它一路最頭疼我的嘮叨。」
老人接過酒葫蘆,拔開塞子晃了晃,等酒氣撲鼻,說道:「小哥,吃蟹小酌別有風味,勞煩你用劍斬兩節蘆葦當杯子。」
「好!」年輕人拔劍去斬。
老人放下酒葫蘆,拿起竹簍上的荷葉,解開紅帶子,終於露出了包著的東西,是青檸醬,再從竹簍里拎出一隻青梭蟹,以食指彈殼,一彈之下青梭蟹沒了動靜。
當年輕人拿著兩個蘆葦杯子走回,收劍入鞘時,老人已將青梭蟹掀殼,以蟹腳八分,放在了荷葉上。
「是把好劍。」老人贊道。
「叫桃花。」年輕人毫不避諱。
「好名。」老人說罷斟了兩杯,轉而說道:「人人都吃青梭秋膏,殊不知夏肉之美味。」
老人邊說邊拿起一隻蟹腳,蘸了蘸青檸,遞與年輕人。
年輕人也不客氣,捏過蟹腳送入口,吃相談不上雅觀。
老人也蘸了一隻蟹腳,品了一口后舉起小杯,邀年輕人干一口。
眨眼功夫,一隻新鮮青梭蟹就被大快朵頤了。
小驢嚼著蘆葦嫩葉,年輕人靜靜瞅著那根蘆葦杆子,盼著再釣起一隻。
老人見了笑言:「今日怕是釣不出了,老夫本算了一卦,今日該有兩隻,誰知小哥餵驢喝水,驚走了那隻,不過老夫與小哥投緣,酌酒吃蟹,也是美哉」
年輕人雙手撐膝低眉思量一番,豁然開朗,那道赤紅印記酒後格外明顯,有趣道:「老先生,是這個理。我耕田種稻,與牛說好話,與稻說閑話,就盼著有個好收成,誰只天有不測風雲,一場風雨可以吹倒我的稻,一場霜雪可以凍壞我的稻,總歸是壞我打算。後來我認了,來風來雨我就蓄水養魚,來霜來雪我就把凍了的稻喂牛,順其自然,如此我閑來還可以觀蟲斗觀花開花落觀魚游水中,再後來,覺得漫山都是道理,蜘蛛結網有道理,山鳥築巢有道理,一坨牛糞里也有道理,最大的道理是,用經歷過風雨霜雪的稻米釀酒,更醇更香。」
老人一直洗耳恭聽,聽年輕人說完了,點評了句:「好一個種道。」
在烏沱江上,一艘篷船正順江緩行。
宗陽與元賁坐船尾,宗陽端坐養神,耳聽船頭一老頭拿著驚堂木說段子,而元賁躺成大字仰天呼呼酣睡。自從被莽虎真人打傷,兩人便在烏沱鎮歇了五天,好吃好喝,至於那瓶紫靈丹,早被元賁扔進了茅坑,說是一來看不上,二來定要打殘那莽虎真人報仇。
船頭兩側坐了七八位一道去凰圖城的烏沱鎮人,有男有女,正在聽老頭說段子,除了一位挑眉的書生抱胸作不屑狀。當中有三位結伴同行的良家女子時不時偷瞄宗陽,悄悄話說的特別起勁,不知說到了什麼合心處,中間那位還挽起鬢髮臉紅了起來,羞答答的看了一眼宗陽。
老頭除了一塊驚堂木,家當還有一隻瓷碗,這會裡面積了幾枚銅錢,他說完了最拿手的一長段人鬼情未了,拿起瓷碗,雞爪一樣的老手抹走銅錢塞進懷裡,然後俯下身子從江面舀了晚水,咕咚咕咚喝的比酒還爽,喝完一抹嘴,兩眼一掃聽客,神秘兮兮說道:「接下來老頭我說一段近日親眼所見的秘事,可好?」
老頭問罷察言觀色,見人人兩眼投來,跑慣江湖的他知道有戲,先抖著腳將瓷碗放到身前。
一名懂規矩的中年人率先扔出兩枚銅錢進碗,其餘幾人紛紛摸出銅權,老頭一掃叮咚作響的銅錢,呵呵一笑,抱拳告罪道:「這事玄乎,老頭我說了興許要折壽,還請大伙兒照顧照顧。」
老頭江湖伎倆駕馭的是爐火純青,神色看似煞有介事。
中年人是個小商賈,怎會在乎這點小錢,立馬再扔進八九枚銅錢,其餘幾人也跟著捧場,總歸是打發坐船的無趣時光,不過唯獨那書生一毛不拔,揚著下巴意氣風發的很,孰不知被對面那三位女子私下看輕數落了一番。
老頭見小半碗的銅錢,賊賊一笑,趕忙起頭。
「話說幾日前落陽關城頭兩女私鬥,有劍氣有飛劍,驚動不小。其實吶這就算小菜一碟了,你們可知那日中午酒樓里死了三人,一人被穿了心窩子,一人全身是洞,還有一人死在了酒樓後面一片廢墟里,全身沒一根好骨頭,這些死法不簡單吶。再是那日傍晚,烏沱江竟被一道玄乎的光芒斷開。隔日,渡口那出現了大坑,全非人力所為啊。」
在座幾人紛紛直起了身子。
老人俯下身子,故作鬼祟,說道:「你們知不知道,這陣子為什麼不太平?!」
氣氛做足了,連那書生也湊過來一隻耳朵。
「有神仙!有妖怪!」老頭圓睜著眼壓著嗓子說道,生怕被神仙或妖怪聽了去。
船上的人聽的大氣也不敢喘了,那書生卻冷笑一聲嗤之,他自幼飽讀聖賢書,最不信的就是鬼神。
但書生的這聲冷笑顯然不合時宜,被其他人以目警告噤聲,在他們看來,你不花錢聽已經是厚臉皮了,還從中搗蛋,讀書人就是這般讓人不待見。
老頭也有些惱這一開始就不對路的書生,較真道:「我都看見哩!在邊關要塞那,神仙和妖怪打架,把城牆也毀了!」
老頭說罷很熟稔的拿起瓷碗抹錢入懷。
「不可能!」書生終於忍不住了。邊關城牆高三十三丈三,厚二十丈,連綿一里,誰能毀了它?!
老頭的話是有點離譜了,不過那中年人臉色沉著說了嘴:「好像邊關那是封鎖了。」
老頭朝中年人重重點點頭,提道:「老頭我剛好去邊關軍營里說段子賺些賞錢,回來時正好見一隊兵馬運送一隻大水缸進關。」
「大水缸?」書生不願放過任何反駁的線索。
老頭忽視書生,只朝給錢的聽客繼續說道:「這隻大水缸被幾根大鐵鏈纏著,貼滿了黃紙道符。」
連道符都出來了,看來跟神仙和妖怪是有關係了,船上的人被江風一吹後背都有些發涼,篷里的老船家已經聽得入神了,沒放煙絲就把拇指往煙斗里按,燙的掉了魂。
「後來,天上飛來了兩個道士,所有守軍畢恭畢敬,再後來,又飛來了兩個穿紅衣裳的,是妖,是來搶大水缸的!兩個道士和兩個紅衣裳的沒說幾句就打了起來,那場面,簡直是神仙打架天昏地暗!」
「神仙怎麼打架的?」書生不依不饒,不過這句倒是合了其他人的意。
「不知道啊!」老頭無奈說道,「神仙一打架,我當然扯腿就跑,哪還敢站著看!但兩隻耳朵聽的是膽戰心驚,跑了兩里地回頭望去,整座城牆都被毀了大半。」
「就這樣沒了?」書生揚著嘴角問道。
老頭兩顆眼珠子顫動著說道:「還有,後面碰上了一個趕屍的道士!」
「然後你又扯腿跑了?又什麼也沒看?!」書生沒了耐性。
「恩!」老頭不知為何走神著點頭,兩眼開始慌張的左顧右盼,老嘴張開,伸手要指,好似發現了什麼。
宗陽朝老頭微微一笑。
所有人不明所以的四下張望,可並沒有異樣。
老頭眨巴幾下老眼再掃視四周,篤定船是在往前行,但他剛才似乎看到船在逆水而行。
其實老頭沒眼花,就在剛才,宗陽以神識御劍,起初劍不動,幾息后猛然發現船在逆水上行,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劍柄抵在了船頭木板上,所以才有了劍不動船動。宗陽的神識不止是吞下七龍孕神丹恢復這麼簡單,而是經歷了一次蛻變,大有更上一層樓的際遇,這才有了一劍斷江,以及此時的順勢突破。
書生將目光落在了宗陽身上,料想江湖俠士比升鬥草民要有見識,作揖問向宗陽:「這位劍俠,你信老頭的仙妖之說么?」
宗陽直答:「信。」
書生豪放一笑,當即對宗陽有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排斥,立馬長篇大論道:「笑話!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此乃浩然正氣,豈是你們口中的神妖鬼怪。我輩當讀聖賢書,通曉經理,不可無知則迷信。那些飛劍劍氣多是江湖把戲,那些玄乎場面多是以訛傳訛,老頭你只是胡口說段子,切不可以假亂真混淆視聽!重則毀我帝國社稷!」
書生口沫橫飛,船上人聽的卻是一愣一愣不知所云,書生笑草民就是草民,再不一般見識,坦蕩說道:「本該給幾枚銅錢,但給了便是信,這與晚生原則相悖,還請見諒!」
老船家吸了口煙,年輕時也曾是混跡水道的草莽,沒見過神妖鬼怪,但飛劍劍氣不止見過一回,笑開嘴露出一顆大黑門牙,勸道:「年輕人,是不是剛出家門不久,小心頭頂有神明。」
老船家的那句剛出家門不久讓確實如此的書生聽在耳里不是滋味,一指向天道:「我輩頭頂只有精氣神,何來神……」
書生正要仰天斥神明,卻見一人踏劍凌空。
人是髫年少女,一襲花衣。劍是一柄紫劍,紋刻女媧神像。
小少女踏劍至宗陽身前,翩翩躍下,從懷裡掏出一支糖人,咬了小小一口,老氣橫秋的問向宗陽:「喂,你叫什麼名字?」
宗陽認得這個過早成熟的小少女,微微一笑,回道:「宗陽。」
小少女兩隻大墨瞳躲開宗陽的視線說道:「我叫小昭。」
小少女說完就轉身,忽然眉頭一蹙,霸氣一腳將酣睡的元賁遠遠踢入了江中,隨後跳上飛劍,丟了句:「等我十年,別沾花惹草,不然我殺了你!」
船上的人驚於這位小神女踏劍而來,卻更驚於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