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不老
一抹夕陽,被濃稠如紗的煙塵籠罩,尚未熄滅的火苗包裹著橫臥在沙礫中焦黑的半截房梁,放肆的跳躍。空氣中彌散著被海風勾兌出的腥臭氣息,一雙黑紫的大腳踩著因為陳血浸潤而變的板結的沙地,機械的挪動向前,大腳的主人佝僂著原本挺拔健壯的軀體,他的眼淚順著滿是沙粒和煙灰的臉頰無聲的衝刷,像是黃土地下川流不息的暗河。他來到一棟殘破的板屋前,失力般癱倒在地,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直起身子,揮舞著鐵缽般的拳頭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向地麵,一陣從胸膛深處迸發的嘶吼,如驚雷滾滾般直衝雲霄……
金龍島是扼守亞東海峽的門戶,戰爭年代這裏曾是戰船的重要補給地、避風港,一時繁華。
島方圓百十公裏,因為海岸蜿蜒如戲水金龍而得名。島上林木茂密,一條望龍河,源起島中心的望龍山,清澈甘冽的河水自北向南,穿島而過,匯入浩瀚大海。河兩邊有三五村莊依河而建,村中聚居的多是世代在此捕魚的漁民。其中最繁華的村莊叫張家村,居民大多姓張,因為地處金龍島最大的深水良港馬蹄灣邊,所以這裏也成了金龍島和外界聯係最密切的繁華之地。
戰亂持續數年後逐漸平息,四海歸順稱臣,亞東海峽已無戰事,金龍島也就逐漸沉寂,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戰船撤走後,曾經緊張的前線重歸平靜,逐漸成為來往漁船、商船的中轉港。
島上安寧平靜的生活吸引了早已厭倦戰爭的士兵,很多人因此選擇留了下來。這些士兵都是海上征戰多年的勇士;漁民眼裏弄海的行家。由於漁民的生活動蕩,出海打魚的男人們一去不回葬身大海並不鮮見,所以島上是女多男少,幾女共侍一夫的情況也是有的,而這些選擇留下的水軍幾乎被當成稀缺資源,引來那些家有未嫁女的漁民的掙搶,沒過多久便都各自娶親生子。
春來冬去,不知道幾多寒暑,島上人丁逐漸興旺起來。張家村裏也多了許多旁姓,除去張家,人口最多的便是辛家,辛家人的祖先曾是水軍中的頭頭,官職不詳,據說是個校尉。這位軍官大人為什麽留下,早已無法知道,不過辛姓能成為村裏第二大姓,那位老祖自然是開枝散葉,留下不少遺傳基因。
說到辛姓不能不提一個人,二十出頭的漁民“辛老刀”。老刀本不叫老刀,叫辛海平,從十二歲便隨父親辛忠仁出海捕魚,十八歲那年父子倆的漁船遇險,船沉時父親將一個大木桶栓在海平的腰上,自己卻被海浪吞沒了。辛海平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才被過路的漁船發現救起,一條小命幾乎走了半條,送回家後,她老娘辛陳氏守著大兒子兩天兩夜不吃不喝,直等到辛海平緩轉過來。海平守著老娘和十來歲的弟弟海安,三個月沒有下海。這是村裏的規矩,誰家死了人,為免得觸犯海神娘娘,也為守孝,便三月不得出海打魚,這期間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由村長安排村裏人輪流接濟。三個月的守孝期裏,海平並不得閑,安排完父親的喪事,便開始有人輪番登門,知道他家失了漁船,大家都來拉著他入夥捕魚。一是因為村裏人都知道他爹辛忠仁,那是捕魚好手,辛海平別看年紀不大,跟著他爹在海上闖蕩五六個年頭,深得父親的真傳,海裏有沒有魚,有什麽魚,辛成功看一眼海水再把耳朵貼在船板上細細一聽,便能心裏有數;二來也因為近水樓台,拉他入夥打魚的幾家都是有女兒的人家,照老規矩,漁家的女人不能出海,不吉利,於是男人便成了漁民人家的頂梁柱,誰都想找個好漁夫做女婿。隻不過不管誰來請,都被辛陳氏一口回絕,
“去你孫伯家,定下了。”老太太聲不高,卻透著不容反駁的氣勢。
“知道的,娘。”
老孫也是村裏的外來戶,上島不過二十來年,上島前據說是跑私貨的商人,多年前無意間在海難中救下海平的父親辛忠仁,便和辛家結成世交。後來老孫家私貨生意被查,為了躲避官府便幹脆舉家搬到島上。況且老孫家的女兒孫玉珠自小和辛海平結下了娃娃親,去孫家船上幫工,那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了這麽一層關係,大兒子去他家船上入夥打魚,辛海平老娘自然最是放心。果不其然沒歇兩天,孫老頭便來了辛家,提出讓海平入夥,事便就這麽定下。
辛海平不善言辭,或許是常年在海上打魚,風裏來雨裏去,練出一份沉著冷靜、果斷利落的氣度。說到為什麽年紀不大,卻有老刀這麽個外號,這裏麵還有段故事。
某年夏天,同村數人去離岸不遠的珊瑚暗礁摸海參,一個叫魚狗子的年輕漁民仗著水性好膽子大,專潛到別人不敢去的暗礁深處,摸那個頭大分量足的梅花參、刺參。這一次他碰巧眼見著兩塊礁石的縫隙裏有隻個頭很大的石參,這可是難得的珍品,魚狗子自然不能放過,便伸手去掏那石縫,礁石本是四麵粗糙,加上外大內小,人手勉強伸進去後,居然卡住拔不出來,魚狗子急了,用力一拉,尖利的礁石象倒刺一樣紮進了手腕骨縫裏,痛的他幾乎昏厥,眼看著視線模糊,魚狗子知道自己怕是凶多吉少,就在他腦中一片空白人近昏厥中,一個矯健的身影遊近他身邊,等魚狗子醒過來,已經躺在自家的床上,一隻手腕上裹著厚厚的白布。
漁民摸海參並不輕鬆,海下暗流,漩渦,鯊魚,隨便哪樣都能要人性命,所以需有人站船上守著,潛水的人每換次氣都要報名讓看守人聽見,魚狗子下了水遲遲不上來換氣,便被看守人發現了,剛好辛海平上水換氣,聽望哨那麽一說,便一個猛子紮下去。雖然辛海平不喜歡魚狗子,認為他過於貪心,不過人命關天,漁民裏的守望相助是天經地義的事,事關人命,誰也不敢怠慢。
海水清澈,但光線穿透海麵,經過折射,在珊瑚叢裏視線自然不比岸上,越向下光線更是越發昏暗,辛海平在珊瑚從中轉了大半圈,終於在珊瑚礁西北角一塊暗礁邊發現了已然昏迷的魚狗子,他一把拽過魚狗子的腰帶用腳蹬著礁石,想將他托出水,無奈魚狗子的手卡的死死的怎麽也拽不出來,眼看著人要不行了。海平也不猶豫,他抽出腳上綁著的魚骨匕首,用力劃向魚狗子卡住的手,幸虧他臂力驚人,盡管有水的阻力,鋒利的匕首仍然順著手腕的骨縫將卡住的手整個切了下來,他這才將魚狗子托出了水麵,四麵趕來的鄉民七手八腳的把兩人拖上船,有人拿出隨身帶上止血藥,一種海藻混入貝殼粉末和墨魚骨熬出的粘合劑,塗在魚狗子的斷肢上,緊緊包紮,這藥有迅速止血的功效,本是因為海中多有鯊魚,萬一咬傷了,會流血不止,不被咬死也會因為失血而死,隻有用了這種漁家秘藥才能保住性命,這次恰好派上了用場,魚狗子的斷肢止住了血,硬是把小命從海龍王的宮殿門口拉了回來,
辛海平那年剛剛十五整歲,因為救人一命成了島上的英雄,很被人傳誦了一段,老刀的綽號便也從此喊了起來,時間久了,大家老刀老刀的喊著,到似乎把他本名給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