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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 解釋春風(2)(大師兄番外完...)

  他們之間忽然有了新的聯係。


  因為雪天裏喝酒鬧的那一出, 很多人都知道阿沐向他下了戰書。劍修們都是些看熱鬧不嫌事大、自己有熱鬧更要迎難而上的人,當然巴不得多來點好看的鬥法。


  聽說阿沐醒酒後很有些懊惱,可不多時, 她也就大大方方承認下來。她向來是這樣痛快、毫不忸怩的性子。


  作為大師兄,也作為劍修一脈的前人, 他應當站出來, 告知眾人一切隻是玩笑, 不可當真。


  但他沒有。


  他不想這樣做。他和阿沐是對手――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而且比旁人更緊密, 也比朋友更緊密。朋友可以有很多, 對手卻隻能有一個。


  他不想讓這份聯係斷掉。


  終於,過了將近一年, 阿沐不再竭力躲著他了。當清冷的晨光降臨, 他們在山巔練習劍法, 阿沐終於會站在前排,抬頭挺胸, 清亮的眼睛專注地望著他。


  他有時忍不住會多講一點、講深一點, 這樣她就會用專注的目光看他更久一些。


  為什麽呢……


  為什麽他很想要一個對手?

  他以為,阿沐之所以能時時牽動他的心緒,是因為他將她看作對手。她雖然入門不久, 但天賦驚人、修煉進境極快,並不比他當年差。


  原來有一個對手, 是這麽重要的事?自從阿沐開始抬頭正視他,他連練劍都更勤快幾分。


  開春後,師父回來了。他老人家是個大忙人, 一年裏大半時間不在書院,但他一回來, 首先就是了解關於他的事情。


  師父從來都是先去問別人,等將偌大書院都走一圈,再回來問他。


  薑月章已經習慣了師父的作風。他知道師父要問他,這天特意早回去了一些,坐在滿院的殘陽裏等。


  小屋清寂樸素,沒什麽可消磨時間的東西。但他隻是光坐著,也不會覺得無聊。他還是那樣,除了更期待一些阿沐的成長之外,其他情緒平靜如山頂積雪,仿佛永遠不會化。


  師父推門進來時,卻是一副喜氣洋洋的狀態。多年過去,他比薑月章幼時記憶的又要老一些,笑起來皺紋更多,更像畫裏的壽星公了。


  “月章,月章,來。”


  一進門,師父就高聲呼著要他過去,可他自己又分明在大步往前過來。薑月章才一站起身,師父就已經來到他的麵前,幹燥的、滿是皺紋的手按上了他的頭。


  “長高了。”老人樂嗬嗬地說了一句,又飛快衝他眨眼,“月章啊,聽說你和小曹新收的徒弟關係很好?”


  小曹就是曹文師叔,也就是阿沐的師父。薑月章的師父輩分高、年紀長,叫誰都喜歡前頭加個“小”字。


  關係好?他和阿沐?


  如果換阿沐自己來回答,必定要搖頭。可他鬼使神差,不說話,點了點頭。也許是心虛,他點頭的幅度很小。


  可師父完全是大喜過望。


  “好事啊,好事!”


  一大把年紀的人了,摸著胡須手舞足蹈,開心得像個孩子。以前師父還穩重的,道骨仙風,怎麽越大越回去了。


  薑月章說不好,自己腹誹師父,是不是為了掩飾內心那一絲害羞和喜悅――哪怕是假的,他也願意從別人口中聽到,說阿沐和他關係好。


  師父笑嗬嗬地拉著他,問長問短,越問眉毛挑得越高,喜色都快飛出雲霄外。


  他絮絮叨叨問了半天,忽然才想起來問:“月章,你將小小裴當朋友嗎?”


  阿沐的師父是小曹,她自然就成了小小裴。薑月章想到這裏,笑了一下,說:“我想讓裴師弟當我的對手。”


  嗦嗦的老人家,反倒沉默了。師父略睜大眼,仔細來看他,漸漸漸漸,他露出了一種恍然的、又有些欣慰的神色。


  “這還是你第一次想要什麽。”說完這句,師父好像還想說點什麽,但他頓住了。半晌,他搖搖頭,輕輕咳了兩聲,才說:“月章,好好和人家交往。”


  他點頭,並未細究師父的欲言又止,隻說:“師父,您保重身體。”


  師父好像有點驚訝,而後笑得更高興了。


  “好,好。”老人拍著他的手,很感慨的模樣,但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好”字。


  他一下沒有明白過來師父為何如此高興,第二天才想明白:這麽多年來,他是第一次主動關心師父。


  或說……他第一次主動意識到,他想關心別人。


  這件事令他有所觸動。他仍然不大明白“想關心”和“不在乎”之間,根本的區別是什麽,但他直覺應該看重這件事。


  又一個初夏,他給師弟們講課。阿沐坐他右手邊,靠窗第三排,托著腮看他。她正是長身體最快的時候,抽條發芽一樣,唯有目光是不變的清澈。


  他講完一段,提問:“實戰的時候,最重要的攻擊是哪一劍?”


  他目光掃了一圈,盯上嚴維。這小子和阿沐關係最好。


  “嚴維。”


  “是,大師兄。”


  嚴維站起來時,周圍一陣善意的嘻嘻笑聲;這是同輩裏人緣最好的那幾個人,才能得到的待遇。


  嚴維想了想,有點狡猾地嘿嘿兩聲,說:“每一劍!”


  一個圓滑的、小聰明的回答。


  其他人大笑。但薑月章一個眼神掃過去,又都個個安靜如雞。


  他的目光格外在窗邊停了停,見阿沐側過臉去,捂著嘴偷偷笑。像一隻毛茸茸的、幹幹淨淨的小鬆鼠。


  他看的時間或許久了點,阿沐後座的人悄悄用筆捅了一下她的背:裴師弟,裴師弟!


  阿沐愣愣抬頭,眼睛倏然瞪得溜圓――更像小鬆鼠了。不,比小鬆鼠更可愛。


  接著,她忽然“蹭”一下站了起來。這個動作引得其他人紛紛側目。嚴維還沒坐下去,戲謔的一眼已經飛去:“裴小沐,你搶哥的風頭啊?”


  她大概才意識到自己緊張過度,實際薑月章並未點她的名字。她略鬆弛了肩,又悄悄衝嚴維一撇嘴。


  那份親密的默契刺傷了他。


  薑月章不覺冷了臉:“裴沐,你來回答。”


  阿沐再看他,表情又變得老老實實:“我覺得……是破開敵人防禦的那一劍。”


  正確答案。但他懷著一絲隱秘的、無理的怒氣,不置可否,追問她:“為什麽?”


  她不假思索道:“從來零到一最難,而一到一百,隻是時間問題。破開防禦就是那個‘一’。”


  不錯,正是如此。


  可為什麽,分明是他問的問題、是他早已知曉的回答,當她站在陽光裏,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此理所當然地說出這句話――


  他聽見春雷落下,落在他心上。


  ――從來零到一最難,而一到一百,隻是時間問題。


  他看見了綿綿風雨,看見了雨後上漲的湖水,看見青山隱隱、雲霧層層;他忽然意識到,漣漪從不會消失,它們隻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他開始真正思索一些事。


  回到院子裏,他去找師父。他有問題想問,是他自己真正想問的。


  “師父,為什麽我和別人不一樣?”距離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已經過去多年,師父也老了,但他才真正發自內心地對此感到疑惑,“為什麽別人都有無數雜念、渴求,我卻不同?”


  當時師父坐在屋頂,望著東方的天空。太陽在師父背後西沉,染出血與火一般的光輝,仿佛某次古老戰爭的餘痕;東方則是夜空,是漸露真容的星鬥,無數星鬥就象征著無數關於天神的傳說。


  師父在凝望東方的天空。


  “月章,上來陪師父坐坐。”


  他依言上去,坐在師父身邊。師父一時沒說話,於是他跟著抬頭,去看東方的星空。


  過了一會兒,師父才緩緩說:“我很早就決定,要等到你真正自己來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再告訴你答案。不過,月章,我想先問問你,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他試著回憶了一番看過的書籍,遲疑著回答:“聽說有些天性憎恨別人的人,或者天生缺乏情緒、需要靠傷害別人來獲得快樂的人……”


  師父打斷他:“你想作惡嗎?”


  他搖頭:“不想。”


  沒有想,也沒有不想。和很多事一樣,他對“為惡”沒有任何感覺,隻能想起書中的描述,而自己心裏則是一片安靜的空茫。


  師父笑起來,還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頭:“月章,我們是修士,修士修的是‘道’。道是清淨圓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你,你生來就是這樣。”


  “為什麽?”他問完,又遲疑片刻,“如果我現在有了自己的渴求,就離‘道’更遠了麽?”


  “也對,也不對。”師父先回答了他的第二個問題,“你記住,世上不存在任何捷徑。如果有看似的捷徑,終有一天我們會為此付出代價。”


  “代價……”


  “任何人,都要曆經千辛萬苦、克服種種挫折,才能達到更高的境界。沒有例外。”師父說,若有所思,“不過月章,你的確要特殊一些。相比其他人,你的內心更平和、更滿足。”


  “平和……滿足?”他迷惑地重複,“師父,我不明白。”


  “大凡人類,很少有不曾受傷的。隻要受過傷,就會有缺憾,而既然有缺憾,人就會本能地去渴求那樣東西。”師父說,“我小時候曾狠狠餓過,所以修道後很長時間我都迷戀口腹之欲。掌門曾經被喜歡的人狠狠羞辱,他成名後,到處和女修談情說愛,為此被許多人揍過。”


  老人幸災樂禍地笑了幾聲,才拍拍他的肩:“而你,月章,你沒有這些。”


  他回答:“我的確不曾受傷。”


  “不。”師父卻搖搖頭,“沒有受傷的人,對世界充滿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他們總有一天會受傷,受傷之後就是自我彌補,所以還是渴求。你不同。你更像……”


  師父卻從袖子裏摸出一枚錢幣,放在薑月章的手心。


  這是一枚生了鏽的古錢幣,上頭刻著先天八卦的圖案。


  他托著錢幣,又伸出手。這枚錢幣好像有一種格外蒼涼的氣質;他從未見過它,但它喚醒了他血脈深處的熟悉感。


  隻是出神了一會兒,忽然,錢幣自己懸浮起來,還散發出了微白的光。九道先天八卦的虛影投映在四周,緩緩旋轉。


  師父見狀,頗有些感慨:“果然如此。這枚錢幣是我家傳千年的寶物,對靈魂之力極其敏銳,遇到圓滿的靈魂時,就能發出光芒。”


  薑月章無奈了:“師父,別兜圈子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人笑眯眯地說:“這不是很直白?你的靈魂在過去轉世時,被人一一治好了曾經的創傷。這在那群念經的禿驢口中叫‘功德圓滿’,我們叫‘天人合一’。”


  “隻有受過傷又被治愈的靈魂,才能有這樣的平和圓滿。”師父站起來,晃悠悠伸個懶腰,“不過你的路,還是要自己好好地走。錢幣給你了。”


  他點點頭,再看看那枚錢幣,發現內側有一個磨損的字跡,但依稀還能看出是一個“u”字。不知道又是上古的什麽傳說了。


  平和圓滿……


  “師父。”


  他叫住正準備下屋頂的師父,懷著自己也沒想清楚的古怪心思:“我……可以放棄平和圓滿,去追逐想要的東西嗎?”


  師父有些驚詫,白胡須一抖,又隱約露出一個笑。


  “可以。”老人很慈祥,“如果平和圓滿是別人的道,而你的不是,那就去追逐你要的道。”


  他點點頭,將錢幣仔細收好。


  “謝謝師父。”


  ……


  平和的時光過去得很快。


  他安心地等待阿沐成長,也會偷偷在心中記錄:阿沐到煉氣期後期了。阿沐長高了。阿沐的劍法又有進步了。阿沐……


  什麽時候,她才能再一次站到他的對麵?像第一次那樣,她用劍指著他,專心致誌地望著他,叫他“薑月章”。


  他希望她長得更快一點。


  等到下一年入冬,他忽然聽見幾個師弟說說笑笑,談論的是兩個月前阿沐的生辰聚會上有什麽趣事。他先是被“裴小沐”這個稱呼吸引住、悄悄豎起耳朵,繼而卻意識到:阿沐的生辰,既沒有邀請他,也沒有告訴他。


  ……其實書院裏無論誰的生辰,都不會邀請他。大家都知道他不會去,隻會禮貌地送一份禮物,履行大師兄的職責。


  可阿沐怎麽沒告訴他……他很快為自己的苦惱找到了由頭:如果不告訴他,他怎麽送賀禮?一份來自大師兄禮物,其他人都有,就阿沐沒有,這不好。


  可今年的已經過了。


  他不覺歎了口氣,又看見呼出的熱氣嫋嫋成白霧。今年入冬就冷,再等等一定會下雪。


  下雪?


  他記得阿沐是南方人,前兩年書院下雪,她都歡天喜地得像過節。那次她還喝醉了。


  他就有了主意。


  那一年果然雪下得很大,處處銀裝素裹,千山寂靜無聲,唯有寒風凜冽。自然壯闊而嚴酷,不過修士隻要具備足夠的修為,總能略去嚴酷、隻欣賞萬物覆雪、飛瀑成冰的奇景。


  他稟明書院師長,組織師弟們,去山中趁雪修煉。說是修煉,其實更像遊玩。


  知道消息後,阿沐果然興奮得像個孩子。聽說她夜裏都沒睡好,白天又到處蹦來跳去,打聽深冬山中有什麽好玩、好看的。


  他站在遠處,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見她高興就放了心。


  盡管他也明白,她必定是和嚴維他們同行,不會想到他。


  他忽略了心中莫名的酸澀,又自去準備大師兄該做的瑣事了。


  但真正等到出行那天,阿沐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又跑到他麵前:“大師兄,我可以跟你一組嗎?”


  他看看那頭熱鬧的嚴維一行人,心中閃過無數疑問,卻點點頭:“好。”


  生怕說完了,她就反悔了。


  她高興起來:“那大師兄你知道怎麽去冰湖上捕獵怪魚嗎?大家都說你曾經殺過很大一條怪魚。”


  ……原來是為了獵物。


  可也對,她還能為了什麽?

  他說:“好。”


  他深深記得那一天,阿沐手執白虹劍,在霧凇樹林裏竄來竄去,活像一隻火紅的大兔子。等到她在冰湖上麵竄來竄去,又像一條紅鯉魚。


  她瘋玩了大半天,用劍身當魚竿,釣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上來。雖然沒有她想要的怪魚,但她明顯還是很高興。


  到下午,她玩累了,開始在厚厚的雪地裏挖洞。


  他一開始沒明白她在做什麽,直到她自己往雪洞裏一跳,再安詳地閉上眼,他才哭笑不得地明白過來。


  “起來,別在這兒睡。”他蹲在她旁邊,發現她隻露出個腦袋,更加啼笑皆非,“你要是想休息一會兒,去樹下就好,我帶了暖爐,總不會凍著你。”


  她一下睜開眼,驚奇地說:“大師兄你裝備真齊全。”


  等到他把暖爐準備好,一回頭,她已經靠在鬆樹下睡著了。她已經過了十二歲,是個――在當年的他眼裏――是個挺拔秀美的小少年了。


  他將暖爐放在一旁,又坐在她身邊,守著她。


  阿沐要何時才能成長為他真正的對手?他麵對廣闊的冰湖,怔怔了一會兒,忽然又想:如果每一天都能和阿沐在一起,是不是對手又有什麽關係?

  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但念頭既起,他再也刹不住。他止不住地去幻想更多細節,思索還能帶她去哪裏玩,而他要準備什麽、如何哄她開心……


  為什麽會這樣?


  他偏頭凝視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答案。


  她沉睡的時候,對他毫無防備,唇角還略掛著笑,烏黑纖秀的眉毛宛如兩痕水墨,睫毛很長,長得……他想起來,八月桂花開的時候,她曾站在桂花樹下;幾粒桂花落下來,盛在了她的睫毛上。


  他低下頭,想嗅一嗅她眼簾上是否還留存了桂花的香氣;但當他回過神時,他已經輕輕吻上了她的額頭。


  ……她曾經讓漣漪不絕、讓湖水上漲,也曾讓春雷暗中炸響,讓每個下雪的天氣都帶上青梅酒的果香。


  但現在,她造成了一場隻有他知道的雪崩。他坐在樹下,四周是無盡的冰雪,天空裏還積蓄著渺茫的寒風;一重的山更比一重的山寂靜,因為所有驚天的聲響都被他死死掐在心中,絕不容許露出分毫。


  一個人會親吻自己的對手嗎?

  他再一次困惑起來。


  他困惑,整個人跌跌撞撞、惶恐不解。他覺得自己也許犯了很大的錯,是和書院多年來的教導格格不入的、徹底相悖的錯誤。


  那之後不久,阿沐修為進步,來找他挑戰。


  他明明渴望了這一天那麽久,但當這一刻忽然來臨,他卻整個是心緒起伏激烈之時。這樣的狀態應對哪個修士都是不尊重,何況是阿沐。


  所以他拒絕了。


  他隨便找了個借口,好好地拒絕了。


  阿沐走的時候還很輕快,可後來她突然又開始躲他。


  等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等著她什麽時候再來,她卻又站得離他遠遠的,眼神偶爾飄過,神色平淡。


  ……仿佛那個熱鬧的雪天,隻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發生了什麽?

  他想要問清楚,然而他心中有鬼,麵對她時格外心虛緊張,忽然就變得異常笨拙。僅有的幾次好好說話的機會,都被他說成了訓斥,於是機會就那樣溜走了。


  可也許,放任所有機會溜走才是對的。


  他有時握著劍,會低頭看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總是一個人,時長時短地落在地麵,就像日子如此一天天流過,什麽變化都沒有。


  他自己的心思不難猜,他不傻。可阿沐是男人,是個正常的男人,還那麽小……他怎麽這麽禽獸?


  他真的不會為惡嗎?他難道不是已經為惡了?

  他惶恐到了極點,又很快下定決心:這種醜陋的心思,一定不能讓阿沐知道。


  他要設法消除這種惡心的念頭,等到他重新將阿沐當成單純的對手,他再去找她。


  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從未來到。


  反而是一年多以後,阿沐破鏡金丹,自己站在了她麵前。


  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真正對等的戰鬥。他將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可這不隻是因為這場戰鬥很重要,而更是因為……


  他一邊告誡自己要消除那份醜陋的禽獸之念,一邊卻又係上了鮮紅的發帶。和她喜歡的紅色一模一樣。


  他究竟在希求什麽?希望她發現,還是沒有發現?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那一站過後,阿沐在他麵前就舒展自在多了。她好像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最好的相處方式――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所以她自得其樂。


  等她繼承了紫微劍後,就更加神采飛揚。


  她在長大,一天比一天更美――他知道用“美”來形容男人是不好的,可他忍不住在心裏這樣想。論跡不論心,他隻是在心裏想一想――就原諒他吧。


  她成了金丹修士,不再需要上課。他們為數不多的交集裏,又少了分量極重的一環。


  可至少,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對手。他這樣安慰自己:除了他,書院裏還有誰配和阿沐相提並論?沒有人。嚴維說是第三,可第三和第一、第二的差距,有時比最後一名和第三名的差距更大。


  他意識到:他絕不能讓阿沐超過,絕不能讓阿沐真正贏過自己,否則……她就不再需要他了。


  她眼裏有她的師父、有她的朋友,有很多的人。不論他們比她強或弱,她都能看見他們。可他不同。


  如果他比阿沐弱了……她就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的人生像被點燃了。


  過去他修劍,隻是因為可以修;現在他拚上了全部,因為他不得不如此去做。


  他終於明白何謂渴求、何謂執著,就是你必須去做,你隻有這一條路;你的身後是萬丈深淵,而你絕不想跌落,甚至不想回頭去看。


  隻能向前,再向前。


  僅有的一些愉快的時光……


  除了和阿沐比劍時,就是偶爾聽到其他人拿他們的姓名調侃。他叫薑月章,她叫裴沐,這原本就是曆史上一對佳偶。


  就為了這個簡簡單單、甚至並不特別的巧合,他專程去查閱了第一代攝政王夫婦的曆史。那兩個人幾乎沒有留下正麵照,僅有的幾張也太過模糊。但他反複反複地看,就一意地認定了:他和阿沐的確很像他們。


  就是很像。他和阿沐……他們的名字,本來就該放在一起出現。


  二十歲那年,他遇到了一件大事:師父去世了。


  為什麽師父會去世?他開始思考,也開始回憶。明明前不久,師父還樂嗬嗬地在他邊上走來走去,要他彎腰低頭、方便師父再摸一摸他的頭頂。


  師父還欣慰地說,自從和阿沐成了朋友,他對其他人也終於生出感情了。


  “……就像破開防禦的第一劍。”師父說,“從第一個讓你渴望的人開始,你就找到了感受這個人世間的道路。”


  這樣的師父,為什麽會去世?


  他仔細去想,一件件地想:近幾年,師父已經不出門了。他同輩的人大多都走了。原來師父本來就年紀很大、活到今天算十分長壽。師父最近頻頻咳嗽、總是吃藥,他知道這一點……


  他知道這一點,為什麽這段時間不能每天都陪在師父身邊呢?


  人們都說,師父是喜喪。


  喜……


  師父去世了,他應該喜嗎?

  夜晚,山林寂靜。又一個雪天。讓他刻骨銘心的事,是不是總是發生在雪天?


  他獨自進了山,漫無目的地走。到了一處山崖,他抬頭去看:黑漆漆的夜晚,銀月發著冷冷的光,陡峭的崖壁隻有脊椎般的輪廓,其餘都是漫射的白雪。


  很多年前,師父帶他來到書院的那一天,也是個冬天。那個時候,師父還是個道骨仙風、身體健朗的修士。當師父揮劍時,也會十分有力。


  他抽出太微劍,用力砍上了崖壁。


  一劍,又一劍。劍刃、劍氣、劍意……隨便什麽,滿天的劍光,哪一道最得師父的傳承?


  山上的雪搖搖欲墜,但他不想理會。他隻想找到最像師父的那一劍。


  雪崩之時,他沒有躲。他突發奇想,想試一試被大雪淹沒的感覺。


  但一隻手狠狠將他拉開了。


  “――薑月章,你有毛病啊!你自己找死麽……”


  是阿沐。


  雪在崩塌。


  從旁邊的山上看去,一切都無比壯觀。雪沫四濺,大雪傾倒;一切都無路可去,一切隱藏也都再也無用。


  隆隆聲不絕,月光也不絕。


  在太陰銀輝下,阿沐長發披散、鬆鬆裹著的外套也翻飛。她驚詫地看著他,布滿怒色的麵容一點點緩和,最後成了一個……


  他形容不出那是什麽表情。


  他隻知道她伸出手,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大師兄,你想偷偷哭的話,就哭吧。”


  他自己也摸了一下臉頰,才意識到那些冰涼的液體是眼淚。


  白天師父下葬時他都沒哭,為什麽現在哭了?

  阿沐忽然過來抱住他,強行把他的頭按進她的肩窩。但和她動作的強硬不同,她的聲音比剛剛更溫柔:“現在我看不見了,大師兄,你哭吧。”


  我不想哭――這句話他沒能說出來。


  因為當他張開嘴,就已經隻剩下不停止的嗚咽。


  阿沐抱著他。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提起一口氣,大聲朝遠處喊:“我――一定會死在薑月章的後麵!”


  “我要當大師兄,死在所有人後麵――我不會讓別人為我難過,所以某些人要放心――”


  她吼完,又輕拍了一下他的脊背:“大師兄,等你死在我前頭,我也會像這樣為你哭的。我記住你一天,你就多活一天。所以……”


  她的聲音真的很溫柔。


  “大師兄你好好記住雲長老,那雲長老就會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在書院的十多年裏,那是他們距離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個擁抱。


  為什麽他要追求劍道。曾經,因為他無所謂;後來,因為他想抓住阿沐;再後來……因為那是師父留給他的傳承。


  他想要變得更強,想要更接近“道”的圓滿;他想探知生命秘密,也許這樣他就不會再失去想要抓住的人。


  每到師父的忌日,他總會在心中默默地說:師父,我已經有了真正的渴求和執著,我正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即便將來會遇到許多的挫折。


  挫折……


  真是十分重大的挫折。


  當書院裏人人都說,阿沐是玷汙鍾毓菀的凶手時,他光顧著急急忙忙地找證據,又忍不住在她麵前流露出隱藏多年的卑劣……


  當他親眼看見阿沐從懸崖上跳下去,隻留下一句“以死明誌”時,他的頭腦一片空白。


  ――你明明說過會死在我之後的。


  對,她這樣說過,所以她一定沒死。


  其實,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知道這隻是自己編造的一個信念。


  他隻是必須去相信,否則他不知道還能如何繼續前進。他必須前進,為了哪怕億萬分之一的縹緲可能,他都必須要走下去――如果她在未來的某個地方等他,他就一定要走下去。


  所幸,他等到了。


  很久之後,阿沐問他:“大師兄,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告訴她是十四歲開始。


  而實際上……


  那時,他會望著手邊所有的曆史,望著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兩千年前的隻言片語。


  他會在心中告訴她真正的答案。


  ――是在所有的光陰開始之前。


  ――在已經忘卻的輪回記憶中,是你一次又一次治好了我。


  “如果上蒼垂憐……”


  他輕聲說。


  “……我想要繼續和你在一起。”


  有些人的世界是被冰雪覆蓋的戰場,冰雪之下是累累傷痕。


  直到他迎來世上第一縷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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