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境不易
雖說大祭司的身影隻短暫地出現了片刻,但也足夠裴沐看清他周圍的景色。
她站在山頂舉目四眺,很快就鎖定了一個方位。
清風四起,載著她輕快前行。她一路經過積雪、草地、森林和泉水,在急速奔馳中感受著撲麵氣息。
雲氣漸散,草木濕潤的清香匆匆掠過,夾雜著泉水的潺湲之聲。
隨著四周草木漸豐、動物和人的聲音逐漸嘈雜,圍繞著她的空氣也一點點變得溫暖起來。
溫暖……?
當她接近山麓時,裴沐忽然放緩了速度。
她抬起手,露出一截玉白的、肌肉細長而有力的胳膊,用赤礻果的肌膚感受著風的溫度。
冬季的風是冷的,像涼玉摩挲她的皮膚。但是,在這涼意中又的的確確存在著一點溫度——很像每次春回大地時的暖意。
可現在尚未立春,前幾日還有凜冽寒風,今天忽然就多了三分春意……扶桑部的春天,來得也太早一些了吧?
裴沐沉思著。
前所未有的富饒景象讓她深深震撼,也無暇他顧,但當她的心情逐步平靜,這份異常的豐饒也不免引起了她的疑問。
……仔細想想,不光是溫度,這周圍的草木也青翠得太早,農忙也開始得太早了一些。
不知不覺,裴沐忘記了自己還在禦風而行。她乘坐清風,一直舉著手臂,整個人被溫馴的風推著緩緩向前——
直到一隻手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裴沐嚇了一跳,正想轉手甩一道風刃出去,抬眼卻見到一雙沉靜清寒的眼眸。
是大祭司。
“發什麽呆?”他一開口,又是熟悉的斥責口吻。
“……大祭司。”裴沐回過神,訕訕道,“我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他仔細瞧了她一眼,仍是不悅:“不是說有要緊事稟告?如此漫不經心,可不是著急的樣子。”
裴沐是很想還嘴的,可她不久前才鄭重起誓,要對大祭司更尊重些才好。因而她拿不出氣勢,隻能繼續訕訕:“我知曉了。”
“你……”
大祭司看著卻還不大滿意,淡淡蹙著眉頭,仿佛還想說她幾句。
裴沐可不想再被他教訓。她連忙說:“大祭司,你能不能先放手?”
他好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等他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才發現,原來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如細微漣漪泛起,他的神色似乎出現了某種奇特的變化。
不過表現在他的舉措上,大祭司卻隻是波瀾不驚地放了手,如同什麽事都沒發生。
“究竟有何事?”他很平淡地問。
“與神木有關。”裴沐收回手,揉了揉手腕,也沒當一回事,“是……”
“神木?”大祭司目光微動。
裴沐發現,他似乎往某個方向瞥了一眼,但具體看向誰……她並不知道。
她隻知道大祭司對他略略搖頭,吩咐說:“若是與神木相關的事,等回到神木廳再與我細說。”
裴沐一聽,立即苦了一張臉,唉聲歎氣:“什麽?那我還不若就在神木廳裏癱著,等大祭司回來再說呢。唉,這麽跑一趟也累得慌。大祭司,我真是很緊要的事要說,要不我布置一處陣法,現在就……”
“我尚有要做的事。”大祭司無視了她的念叨,顧自抬步朝前。
裴沐眼巴巴地看著他,期望大祭司能改一改他死板的腦筋,但立即,她就悲傷地發現,自己隻等到了大祭司那高大又冷酷的背影。
日光從他那邊的方向照來,令他的輪廓好似發光,其餘部分卻又被襯托得幽暗異常。
“那我就……”回去好啦。
“裴沐,跟上。”他忽然說。
“……嗯?”怎麽這麽突然?
“跟上。”
雖然不明所以,裴沐卻還是快步跑了過去。
她先是試探地跟在他斜後方,然後一點點往前挪,最後堪堪保持在了他的左方,不比他更前,卻也不比他更後麵。
大祭司瞟來一眼。
裴沐立即挺直脊背,振作精神,誠懇解釋:“大祭司高大威猛,我很傾慕,可我想曬曬太陽……”
這當然是胡說八道。事實上,裴沐隻是不喜歡走在別人身後而已。她一直是走在最前頭的那一個,保護身後的人們,也被人們跟隨。
想必大祭司也看出她的胡說八道了。
“裴沐,你這副祭司當得……”
他唇角翕動,卻又頓住,最後隻說:“也罷。”
這便是說“可以”吧?裴沐放下心來,快快活活地走在他左邊,全副注意力已經立即轉移,去看周圍田地廣闊、阡陌縱橫。
此刻,她正跟著大祭司走在一條較為寬闊的道路上,背後是高大的烈山,兩側則是開辟出的農田。
扶桑部地處東南,草木曆冬不凋,隻是會蕭瑟不少。但在莫名的暖風中,土地已經提前複蘇;人們在田間地裏忙碌,除去雜草,栽種新苗。
當大祭司從他們麵前走過時,所有人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麵向他深深低頭,躬身行禮。
——見過大祭司大人……
——見過大祭司大人……
此起彼伏的行禮的影子,此起彼伏的恭敬之聲。
當這道漆黑如夜色、華麗如星辰的身影經過時,天地仿佛都肅穆下去,以靜默作為無聲的致意。
這恭肅的氛圍讓裴沐有些不自在。以前她在子燕部的時候,沒經曆過這樣的陣仗。人們當然會向她問好,卻是大笑著的、親切隨意的,經常還會調侃她,問她是不是又在占星的時候睡著了。
現在她站在大祭司身旁,四周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富饒之景,和無聲流淌的敬畏之情。她一個個地去看行禮的人,卻發現由於他們過於深深埋首,以至於她看不見他們的具體神情。
裴沐忍不住回頭,想知道身後那些人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大祭司。可是當她真的回頭,她卻隻是驚訝地發現,明明大祭司已經走過了,他們卻還是保持著行禮的姿態。
不光是普通的族民,還有祭司打扮的人。他們散步在各處,同樣麵朝大祭司、深深行禮。
大祭司……好像大荒上那些巡視自己領地的妖王。
裴沐情不自禁地想。
她本來想為這個想象而笑一笑的,可她忽然又意識到,原來扶桑部居民行禮的對象不僅包括大祭司,還包括她。
——見過副祭司大人……
好嚴肅……
裴沐更不自在了。而且她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一不自在,她就想說話。
可惜氣氛實在太肅穆,她不得不憋著。一直等啊等,等好不容易,他們終於來到了人群疏落的地方,裴沐才鬆了口氣,迫不及待地開口:
“大祭司,我們剛剛這是在……”
大祭司停下不乏,側頭看來。他像對這個問題產生了一點興趣,反問:“你以為我們在做什麽?”
裴沐一愣,猶豫半天才道:“呃……展示一下自己辛辛苦苦穿戴好的華麗祭司袍?”
大祭司:……
“不是嗎?那就是……出來散散步,順便曬曬太陽?”
大祭司:……
“都不是?”裴沐一驚,終於把心中那個隱秘的猜測說了出來,“難道,果然……大祭司您就是在模仿妖王,巡查自己的領地……這樣說來,難怪您沒有喜歡的姑娘,因為部落中的姑娘都可能被您看作自己的……天神在上,這麽說來阿蟬她們也很是危險,不可以,我要跟大祭司你拚了!”
妖王就和普通野獸頭領一樣,將整個族群中的雌性都視為自己的妻妾。
裴沐越想越生氣:太禽獸,太禽獸了!阿蟬不能被這樣糟蹋!大祭司,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
——嘩啦!
一捧清水直直潑在了裴沐臉上。
副祭司那頭豐盛的、微卷而富有光澤的黑發,再一次成了一叢可憐巴巴的水草。
自然,她義憤填膺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裴沐抹了抹臉上的水,召來清風將自己收拾好。她一邊擰著頭發,一邊心虛地覷著大祭司的神色。
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錯了。”裴沐垂頭喪氣,“是我胡說八道慣了,大祭司要罰便罰吧。”
聞言,大祭司麵上冷色稍緩。
“我並無娶妻打算,勿要胡言亂語。”他冷淡說道,“祭司主持一族興衰,自然該多體察民生。春日將近,農忙就要開始,此時準備充分與否,將影響我扶桑部接下來一整年的運勢。”
“裴沐,你作為副祭司,也要更認真些才是。你所在的子燕氏已經並入扶桑,與我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為了你的族人,你也該盡心竭力。”
他說得嚴肅,顯然很是認真。
裴沐有點慚愧,老實低頭,也認真回答:“大祭司說的是,我一定履行好副祭司的職責。”
大祭司搖頭道:“不光是副祭司的職責,日後……”
“……日後?”裴沐詫異抬頭。
然而,大祭司卻沒有了繼續說話的意思。他側過目光,望向烈山山頂,又漸漸順著山脊,巡視滿目豐饒。
對大部分人而言,若他努力做出什麽了不得的成果,他總不免十分自豪,並忍不住反複觀看這成果,對它產生深深的感情。
可大祭司的神情……不是這麽回事。
當他注視這片故土時,他的目光並不比平時更熾熱,冷淡的神情也並未有絲毫融化;正如深邃星空籠罩四野,壯麗璀璨,卻不會因任何事物而改變自身。
他隻是看得很認真、很仔細,就像一名播種的人認真地計算種子的數量——如此而已。
裴沐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繼而,她產生了一個驚人的、古怪的猜測。
溫暖的風……
肥沃的土壤……
過早清脆的苗木……
遠遠超過大荒任何其他地方的產出……
還有數量太多的扶桑祭司,還有突兀指定她作為副祭司……
裴沐怔怔半天。
出於某種她自己也說不分明的理由,她無端地相信,自己的猜測是真的。
“……大祭司。”
突然,她伸手捉住大祭司衣袖。華麗的布料被她沉甸甸地握在手心,上頭精細的枝葉繡紋輕輕硌著她的手掌。
大祭司有些詫異地看來。他一定覺得奇怪,正思索她為何突然做出失禮的舉動,還是在她剛才乖乖認錯之後。
“何事?”
他扯了扯衣袖——沒扯出來。
因為裴沐抓得太緊。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裴沐隨手布下一個禁止陣法,將二人的聲音和身形都遮蔽在迷霧中。接著,她還不放心,幹脆用力一拽,自己順勢踮腳湊近過去,靠在他耳邊。
大祭司的身形……忽然僵硬起來。
按理說,他可以躲開,或者更粗暴一些,他可以隨手將裴沐推開。他是扶桑大祭司,他當然能做到。
可又一次,奇怪地,他沒有。
他就是僵著身體,也僵著神情,任由那漂亮的、散漫又任性的少年副祭司拽著,還讓他的呼吸貼近自己耳邊。
“大祭司。”
……他在說話。他想。
“你告訴我實話,扶桑部的溫暖宜人、風調雨順、土壤肥沃……是不是因為,你用自己的巫力籠罩了烈山方圓百裏?”
副祭司語氣急促,甚至有點氣勢洶洶。
對大祭司而言,這語氣是相當無禮的,很該扔出去麵壁思過。
而這少年問出的問題也很敏銳,直接揭開了他本打算繼續隱藏的秘密,將他的部分心思暴露在天日下。
這有些危險,應該警惕。
可是……
也許這冬末的風,的確暖得太早了。在這個應該不悅、警惕、怫然作色的時刻,當大祭司略略側頭,聽著耳畔的聲音和呼吸時……
他竟然平靜異常,甚至有些出神。這是一次幾近愉快的出神,令他想起某個春夏時節,他在悠然的陽光下小憩了片刻。
所以他遲了片刻,才以一種不應當的輕描淡寫,回應了副祭司的話。
“我當如何,原來是這事。”大祭司很平和地說,“猜得不錯,我將巫力散布四方,換來扶桑部富饒不衰,以期萬世不衰。”
“……萬世不衰個什麽!你瘋啦!”
裴沐雖然猜到,但聽他親口承認,還是差點想仰天長嘯。
她更加用力地扯著大祭司的衣袖,怒道:“你本來就少了半顆……還一直不停地運轉巫力!就是個死的工具,也知道要有休息的時候,你這是做什麽?恨自己力量太強,生怕自己死得不夠早,所以要多折騰一下,讓自己早點死掉?”
男人沒反應,隻淡淡問:“說完了嗎?”
“沒有!”裴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生氣,但她就是心中有股火在躥。
她瞪著他:“你不知道自己對扶桑部的意義?要是你死了,神木怎麽辦,這麽多人怎麽辦?沒有了你的力量,人們就不能維持原來的生活,萬一外頭的妖獸、敵人趁虛而入……”
“不會有那一天。”
他終於扯出自己的衣袖,站直了身體,以一種絕對平靜也絕對自信的神情,說:“星淵堂諸多祭司合作,可以維持我布置的陣法。”
“其他人怎麽可能和你一樣?!”裴沐不假思索,“而且,神木又怎麽辦?”
如果大祭司不在,扶桑部裏誰還有能耐維持半顆神木之心?更別說還要……
等等。
難道……
裴沐神色一顫。她用手指著自己,難以置信道:“我……?”
“正是。”
他的回答風輕雲淡,好似在談論今日天氣如何:“裴沐,你的出現緩解了我燃眉之急。若是你,一定能繼承我的職責。”
“我知道你想說的神木的‘要緊事’是什麽。”既然說到這裏,大祭司索性一並說了。
他隨手加固了裴沐布下的陣法,才說:“你梳理神木時,是否發現剩下的神木之心與遠方還有一絲微弱聯係?不錯,五年前,另半顆神木之心並未被毀,而是被人偷走。若我所料不錯,就在北方無懷部的領地中。”
裴沐又怔了半天:“你原來知道……”
其實她發現的不隻是這件事,可眼下情形太嚴重,她一時忘了這件事。
大祭司點點頭:“我死之前,會安排奪回剩下的神木之心。之後你可繼承大祭司之位,無需擔憂其他。”
“你……”
裴沐沉默好一會兒,有些無奈地吐出一口氣。
她低聲問:“你還有多久可活?”
“多則三年,短則一年。我巫力耗損太過,已經傷了根基。”他答得平靜。
這平靜讓裴沐感到不快。
她盯著大祭司,忽然冷笑一聲。
“你這人真有意思,強迫別人當副祭司,又要強迫別人當大祭司。可如果我說不願意呢?”
大祭司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悅:“你……”
裴沐打斷他:“我不光不願意,還要想辦法搶回神木之心,再找法子治好你的傷。然後你愛當多久大祭司就當多久。”
“裴沐,”他更皺眉,加重語氣,“不要任性。”
“任性的是你。”裴沐毫不客氣地說。
她抬手撤去陣法。這一回,先走一步的人是她。
“你等著好了。”她沉聲說,“我雖然懶怠,可但凡我下定決心的事,還沒有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