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當好皇帝”
“你要這樣……不行, 不對,你這樣看上去還是太顯眼了。”
任城,將軍府邸外。
圍牆落下的陰影裏, 裴沐拉著薑月章,一直試圖幫他調整走路時過於目中無人的姿態, 以及過於銳利、高高在上的眼神。
薑月章則顯得有點困惑。
他已經被換上了一身尋常衣物, 像個普通的富戶公子, 連頭發也被裴沐設法染成了黑色,再以簡單的布巾紮起來。五官並未過多調整, 隻修飾了細節, 卻一下子顯得不那麽俊美,也不那麽顯眼了。
問題在於, 這位做慣了人上人的皇帝陛下, 隻要走動起來, 或是淡淡瞥去一眼,立刻就能顯出那份與眾不同的淩厲氣勢, 還有理所當然的高傲淡漠。
任誰多看幾眼, 都能明白,這人必定擁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裴沐一直忍不住地笑。
她端詳了這位陛下好一會兒,才在他有些無奈的注視下, 開玩笑道:“不若你換個女裝試試?這樣便是再鶴立雞群,人家也隻當你是哪家的尊貴女公子了……喂!”
薑月章原本負手聽著, 卻忽然來親了她一口。裴沐本來還在笑著打趣他,被他含笑一看,自己又有些臉熱了。
“幹什麽, 明明在外麵……”
薑月章拉起她的手,從容背後隱有一絲笑意:“我還有一個法子。我夫人花容月貌, 有傾國傾城之色,這麽出門在外,我哪裏放心?當然要緊張一些、對別人凶一些,才是正常。”
裴沐啼笑皆非。她此時一身灰撲撲的衣裙,頭臉都掩飾過了,純然是一名普通人,這也能說花容月貌?
她睨著他:“能說出這般不著調的話,我夫君定然眼瞎。”
“不瞎。”他淡淡一笑,“無非心悅而已。”
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裴沐才低低“嗯”一聲,有些恍神地想,這倒是很像十一年前了。如同他們昨日還在那邊雪野裏,然後略去了所有這些年的波折,直接站在今日,才能有這樣平和又兩情相悅的一天。
“薑月章……”
她想說什麽,又停下了。
他卻握緊她的手:“我明白。”
兩人相視片刻,不再多言,隻向城中走去。
……
任城算是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但在北胡的陰影籠罩之下,這裏處處都能看見防禦工事的痕跡。
這座城市的民風也遠比中原粗獷,人人都配刀劍,說話聲音能震天,帶著一股“老子就算明天死了也值了”的凶狠勁兒。
雖然隻是戰爭中途偶得的喘息時間,這座城市卻也抓緊時間,釋放出自己的熱鬧。
集市拉起來了。盡管並不多麽繁華,商品也大多粗糙,飲食更是十分單調,可集市裏無論是賣東西的還是買東西的,都拿出十成十的精氣神,講價講得豪氣,吵架也吵得來勁。
煙火氣十足。
裴沐就逛得津津有味。這裏看看、那裏摸摸,還停下來聽別人吵架,聽得也是津津有味。
薑月章不看集市,就看她。他專注地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這樣就能獲得足夠多的趣味。
每當她回頭說:
“你看這個!”
“這個的形狀好像一隻鳥!”
“他們說這是任城的特產!”
他就笑笑,問:“要麽?”
她毫不猶豫:“不要!”
次數多了,集市上的攤販就不高興,板起了臉。這裏的集市不大,人們大多彼此認識,加上民風剽悍,幾個攤販一對眼神,就釀出了點特別凶狠的意味來。
薑月章瞥了他們一眼,眼睛裏壓下一片陰雲。這陰雲是嫌惡,可這嫌惡也隻是淡淡的、冷冷的,並不多麽嚴重,好似隻是一個慣於求全之人,因為在純淨的美玉邊看見一塊汙漬,便打算隨手擦去這點汙垢。
至於“汙垢”本身會如何,關他什麽事?
當裴沐正蹲著地攤前,挑挑揀揀一個婦人賣的寶石手串――其實就是一些彩色的、大致打磨了一下的石頭,薑月章便側過頭,往一個隱蔽的地方看了一眼。
皇帝微服,身邊又怎麽會真的一個人都不帶?
那一處陰影裏,有人點點頭,悄無聲息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夫君!”
裴沐出聲叫他。
薑月章立即回轉眼神,唇邊已是略略帶出一點笑:“嗯。”
“你帶錢了麽?”
皇帝陛下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他垂著眼,與蹲在地攤前、手裏已經拿了好幾串石頭手鏈的夫人,麵麵相覷。
那攤主也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薑月章緩緩地眨了眨眼。
在一陣微妙的靜默之中,他的目光往邊上漂移,試圖重新去搜尋隱藏在陰影中的貼身護衛……
可是,卻聽裴沐噗嗤笑了出來。
“你的表情,可真是……”
她一邊笑,一邊自己拿出一隻布袋,從中倒出三十枚半兩錢,笑吟吟地遞給攤主,這才拿著手串站起來。
接著,她將所有手串一氣全給戴在了手腕上,又來挽著他的手,帶他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她還是笑個不停,簡直樂不可支,就差東倒西歪地趴在他身上了。
她越笑,薑月章就越茫然。
到出了集市,他終於忍不住:“阿沐,你笑什麽?”
裴沐停下腳步,裝模作樣思考一番:“讓我想想……剛才,你發現自己沒帶錢時的表情,簡直像天要塌了一樣。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神情,噗……”
她又忍不住笑了。
薑月章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但是,他喜歡看她笑。
所以他也就笑了,搖頭說:“天沒塌。”
“我當然知道沒有……”
“但是,”他認真說,“我以為你不在的時候,天塌了。”
裴沐笑聲一停。
她仔細看他的神情,以為自己會看見悲傷的餘韻――但是沒有。當陽光覆蓋了他的眉眼,金色的暖光裏,他的目光仍是清淡的,卻也異常專注和溫柔。
她笑不出來了。
“你啊……”
她歎了口氣。卻也隻是一瞬,她就又拿出了振奮的姿態,宣布說:“集市看完了,我們去山裏走走。”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裴沐就拉著他往城外去了。
任城裏的不少居民都注意到了這一對夫妻,也都因為他們麵生,而多看了幾眼。但誰也說不出,這對夫妻是何時從眾人視野中消失的。
也許,隻有某條巷子裏的幾個軍士知道。
他們正躲在影子裏,肩上扛著刀,腳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地痞流氓。
這些地痞都是與當地攤販認識的,時常做些無賴勾當,而就在剛剛,他們還氣勢洶洶,想去“找那對外鄉人夫妻麻煩”。
現在卻成了各自呻/吟、小聲求饒的傷員。
幾名軍士用刀柄打暈了他們,還快活地搜刮了地痞的錢包。他們有了額外收入,心情也十分美妙,都小聲說笑起來。
有膽子大的,興致勃勃議論:“按咱們陛下的性子,竟然不是直接將人殺了了事?”
另一個膽子更大的,笑著說:“有那位大人在呢,哪裏肯看著平民出事?打一頓得了。”
“也是,那位大人過去雖說滿身流言,其實宮裏誰不知道,裴大人最是心善,從來不叫陛下打罰宮人的……”
“噓!”小隊長狠狠剜了他們一眼,罵道,“想死自己去抹脖子,別拉著老子!長膽子了,腦袋不要了,誰都敢議論了?”
幾名隊員一凜,紛紛低頭。
……
但是,被軍士們畏懼的那一位,現在根本已經徹底忘了先前的事。
他正站在驪山的入山口,仰頭望著這座微微泛黃的高山。
西北氣候幹旱,便是盛夏裏,山上的植被也遠不如南方青翠。樹木矮而壯,小小的葉片集結在一起,卻還是擋不住山上發黃的泥土顏色。
“驪山?”薑月章露出了一個代表疑問的神色。
裴沐拉著他,往山裏走:“對,驪山。”
他略眯了眯眼,這個神情又很像昭陽城裏的那位多疑的陛下了;習慣總是很難改的。他有點懷疑地說:“驪山難道沒有並入你們崆峒派?”
裴沐答道:“並入了。”
薑月章就停下來,哪怕裴沐拽他,他也堅決不走:“我不去。”
裴沐回頭奇道:“你不愛爬山?還是你是小孩子,來都來了,還要鬧脾氣?總不能叫我抱你或背你?”
皇帝陛下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兒,一雙眼睛也清清冷冷,像突然下了雪。但他的倔強卻和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模一樣。
“我不去。”他重複了一遍,有點惱怒似地,“你們崆峒派的地方,要我進去做什麽?萬一之後出了什麽事,不是平白讓你懷疑我?”
“又不帶你去要緊地方,就在山裏走走,我懷疑你做什麽?”
薑月章還是不肯動。
最後裴沐威脅說,他要是不走,她就立刻翻臉、永遠都不再見他,他才不情不願地挪動腳步。
卻是木著一張臉,略垂著眼、目不斜視,走得還特別慢。跟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一樣。
裴沐則領著他,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興致勃勃地說這裏是驪山哪個景點、那裏是驪山哪個景點。像個完全不管妻子心情好壞的粗蠻丈夫。
這兩人就以這樣一幅別扭又奇怪的模樣,逐漸進了山。
山裏涼爽一些,草木搖落青影。一點細細的山澗蜿蜒而過,就算這山上的水源。
裴沐在山澗邊打了水,洗去了自己的偽裝,也順手幫她受氣的“小媳婦”洗了臉。
薑月章也不管,反正由她去做,他自己隻顧從始至終垂著眼,神色嚴肅,隻看腳下的路,心想千萬不能不小心窺見什麽崆峒派的機密。
每當裴沐跟他介紹某某景點時,他就飛快地瞥一眼,“嗯”一聲,然後重新看腳下。
可是,他都這樣嚴陣以待了,卻不防一轉彎,就聽見前方清脆的笑鬧聲。
接著,就是一聲驚喜的呼喚:
“――掌門!!”
皇帝陛下陡然僵在了原地。掌門?崆峒派的弟子?
裴沐卻輕鬆地揮揮手,已是強行拽他走過去,對那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笑道:“你們在這裏修煉?”
這群崆峒派的弟子嘰嘰喳喳:
“我們俠部是來玩戰棋的,他們藥部來看上次新種的藥。”
“農部說沙土也能種吃的,正在那邊搗鼓呢!掌門,要不要叫他們?”
“還有工部,他們說來一起看看,正好試一試新的小水車……呀,來了來了!”
皇帝陛下木然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恨不得將耳朵捂上――如果不是因為兩隻手都被裴掌門拽住的話。
他這副奇怪的模樣,當然引起了弟子們的關注。
他們好奇地開口詢問:
“掌門,這是誰?”
“咦,掌門牽著他的手……”
“掌門,這就是掌門夫人嗎?”
“不對,應該叫掌門夫君吧?”
“啊?是這樣的麽?”
裴沐一本正經點頭:“對對,這就是你們的掌門夫人,是不是很好看,就比我差那麽一點點?”
弟子們凝神細看,最後欽佩點頭:“是啊,掌門真能幹,能娶到這樣好看的夫人!”
薑月章:……
饒是他盡量不去聽,卻也不由思索了一下:讓阿沐去帶這幫崆峒派的弟子,莫不是會帶出一群不著調的人來?
裴沐正想說什麽,卻又止不住低低咳嗽幾聲,還有些停不下來,不得不摸出一粒藥吃了,才算好。
薑月章本已輕快一些的神色,立即沉下了。他抬手將她攬過來,沉默著,輕柔地給她喂了些水。
弟子們望著這一幕,也擔憂道:“掌門……”
裴沐擺擺手,聲音有些不穩,卻還是笑道:“好啦,你們不是在玩戰棋?去接著玩,正好也讓我夫人瞧瞧你們的厲害。”
年輕人們彼此看看,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
“好!”
“我們定要當著掌門的麵贏了這一局!”
“胡說,是我們贏!”
他們紛紛往前跑。
裴沐則拉著薑月章,走上了旁邊一處高地。這是一處高低分野,那一邊就是一塊平地。
薑月章本是毫不在意四周,但看清平地中的情形時,他卻一怔。
平地裏劃出了巨大的棋盤,中間一道象征河流的淺溝,兩邊則是齊整的方格。弟子們分別在兩邊列好,作為棋子;兩邊都各有一處高台,上頭分別站著一個人,應當是指揮者。
兩邊的“棋子”們有男有女,這一局的指揮者也分別是一男一女。
人人都神情嚴肅,顯然很把這棋局當真。
薑月章多看了兩眼,就不覺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是帝王,卻也是親自打過天下的開國之君。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戰棋根本就是一次小型的戰役,連“棋子”都各有分工。
他專注地看了一會兒,還思索道:“這分工似乎並無定式?是按照他們本身的能力來指揮?這卻與普通棋局不同了……哦,這邊作為戰將的,竟是女修?實力確實能入眼,按照我劃分的修為境界,她應當屬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回過神,才發覺自己剛剛在注意什麽、分析什麽,於是神情僵硬了。
裴沐卻始終微笑著看他,柔聲問:“怎麽不繼續了?我也想聽聽你的分析。”
“……沒什麽好說的。”皇帝陛下淡淡道。他麵上那本能的感興趣、思索的神色,如冰雪消融,隻剩一片淡漠。他也移開了目光,再不去看場上的形勢,隻顧凝視懷裏的人。
“回去了罷。”他忽然說。
隱隱還有一點祈求之意。
裴沐卻像沒有聽出來。
她看了一會兒弟子們像模像樣的搏殺,等到勝負分出,她大大誇了他們一通,又同他們暫時道別,才笑著看向他。
“走,我帶你再看看別的。”她輕快道。
薑月章卻是麵色更白。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像讓他聽出了什麽恐怖的意味,以至於他整個人都變得慘白,原本還藏了些欣悅的、溫柔的眼神,也一並黯淡下去。
但他還在嚐試求她:“阿沐,我們回去罷……沒什麽好看的。”
她充耳不聞。
薑月章握著她的手――不,此時此刻,分明是她緊緊抓住了他,而且顯得過於冷酷,竟然絲毫不允許他逃脫。
“阿沐……”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她卻還在笑。
她與另一邊的弟子們打招呼,又興致勃勃聽他們介紹他們的最新成果。聽完了,她就來跟他介紹。
“這是我們的農部弟子,給你看的種子便是他們的成果。他們還說在研究一種塊莖,如果能成,是可以當飯吃,能救命的,又方便存儲……”
“這是工部,他們奇怪的想法很多……哈哈哈,好好好,是奇思妙想。他們很會花錢,常常失敗,時不時還弄得自己灰頭土臉,不過,他們也能做出驚人的好東西……”
“這是藥部,唔,現在他們都沒我厲害……好,肯定會超過我。上次給你們布置的任務,有好好完成嗎?”
薑月章麻木地聽著。
他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反應。
他隻記得,自己一直看著她的背影,聽見她的聲音。那帶著笑的、欣慰的、輕快的、充滿期待的聲音,於他而言卻別有一種力量,像是能夠將他摁在水裏,一直摁,直到他沉入深海、溺斃其中,她才肯罷休。
他等了很久。
終於,這漫長的介紹結束了。
太陽向西移動,染了一點黃昏的蜜色,也像一勺蜂蜜澆在山坡――看似是甜蜜的顏色,其實卻是天光將盡的危險預兆。
他抬起頭,望向夕霞鋪染的天邊。
裴沐與他並肩站著,看這漫長的一天慢慢結束。
“天要黑了。”她說。
“……是。”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阿沐,你原諒我罷。”
“我沒有怪你。”
“但你在折磨我。”
“這不是折磨。”
他茫然地想,這怎麽不是折磨,怎麽可能不是折磨?
她帶他來崆峒派,逼他看這些人有多大潛力、做出了多少成就――多少有益於百姓和大齊的成就,不就是為了提醒他,他是個皇帝,他還有事要做?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在一瞬間被吸引了心神。皇帝的本能。
“阿沐……”他試圖解釋,比如他絲毫興趣也無,比如他其實昏庸得很,一點看不出這許多人才的價值。
比如,比如……
她卻回過頭,也抓起他的手。她是最好的煉丹師,也精通醫藥,能夠憑借脈搏就探知他的真實情況。
他想動,卻掙紮不開。她其實沒有用力,卻像已經取走了他所有力氣。
他隻能慘淡地站著,聽她說。
裴沐也就真的認真闡述:
“發乃血之餘。薑月章,你氣怒攻心、鬱結在懷,是很傷身,但這不是不能調理好的。我給你開些藥方,慢慢吃著,你最少能再活十年。”
十年?
十年!
“我不要活十年!”
他突然發怒了,低低的聲音像野獸齜牙的咆哮。
“裴沐你聽著,我不會活十年――除非你跟我一起活!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你不準第二次拋下我……!”
她將他拉過去,抱在懷裏,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發。無聲的撫慰。
他卻止不住地渾身發抖。
“……別這樣。”他睜大了眼,顫抖著抱她,“阿沐,別這樣。你答應我了不是麽,你答應我……”
“我從來沒有答應你。”她平靜地說,“我隻說過,我相信你是個好皇帝。”
――好皇帝,就要做一個好皇帝該做的事。
“你看見了我們崆峒派,你明白他們的價值,是不是?”裴沐歎了口氣,像哄孩子一樣地哄他,也耐心地安慰他,“薑月章,你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有足夠的謀略,還有一群能幹的臣子、無數能征善戰的將士。”
“我原本是想幫你……咳咳咳咳……我原本想幫你解決了北胡和南越的事,可時間不夠了,我隻能留下這樣一群人,你好好待他們,一定能……”
“……我不。”他倔強起來,在她耳邊咬牙,“裴沐,你要是敢讓我單獨活著,我就殺光你的人,再殺光所有賢臣。我會讓佞幸當道,我會毀了這個國家,毀了你所有的心血,我會……”
“你不會。”裴沐淡淡道,“薑月章,你要答應我,你會幫我做完剩下的事。”
“……我不要。”
“薑月章!”
“我不要!”
“薑……咳……!”
他陡然僵硬了。
他感覺到溫熱的、濕潤的液體,在他胸前緩緩淌下。
“阿沐……阿沐?!”
他驚慌起來,去拉她,卻隻覺得她在自己懷裏一歪。他再低頭,隻看見她麵容青白、呼吸急促,唇邊掛著發黑的血液。
她卻猶在盯著他。
“薑月章,你答應我……”她死死拽住他的衣襟,眼裏也帶了淚,“這是我好不容易帶出來的人,是未來的希望,你要答應我,咳咳咳……你要……”
不知不覺,他也落下淚來。
他曾經以為那個飄雪的夜晚就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刻,後來又以為眼睜睜看“她”的屍體被毀去時,才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現在他才明白,那種迅速的、毫不留情的死亡,竟然已經是仁慈。他起碼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下場,是不是?
而不是像現在……
“好。”他聽見自己麻木的聲音,他竟然還笑了一聲,“我答應你。我好好吃藥,好好活下去,好好……當一個好皇帝。”
……而不是像現在。
她盯了他片刻,而後微微笑起來,輕聲說:“薑月章,你真好。我過去常常覺得你對我很壞……但其實,撇開所有那些細節,你對我真的很好。”
他垂下頭,吻了吻她唇邊的血跡。在這一刹那,他心中湧起一個有些冷漠的願望:如果她身上的毒能通過這點血傳給他,那就好了。
但這並沒有發生。他仍然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這顆心髒,頑強得讓他憤怒。
“阿沐,你還有什麽要求,我全都答應。我……我現在隻有一個心願,你能不能答應我?”
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說:“至少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活下去?”
她怔了怔,笑了:“好。這隻是看著嚴重些,不會立刻如何的。”
他有點放心,也略略一笑,又問:“明天晚上呢?”
“應該也可以。”
“後天晚上?”
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貪心。
她眼睛彎起來,像被逗笑了,開口時卻是有些哽咽:“薑月章,我並沒有故意想丟下你。其實隻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努力活下去,每一天,每一天……我會努力等下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到來……”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即便如此,剩下的時間,他們也無法一直在一起。
一個好的皇帝,在安撫好邊疆戰士之後,就要回到昭陽城,去處理堆積的政務,去關心邊塞以外的地方。
而一個好的崆峒派掌門,也不會丟下自己的門人。她要關心他們,要看著他們,要思考門派的未來走向何方。
所以,他們都隻能等而已。
在她活著的時候,等下一次見麵的時機;在她死了之後,他就一個人去等最終時刻的到來。
她等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等待的時間,卻無疑會漫長許多。
即便如此……
“阿沐,我想同你成親。”
他摟著她,望著星鬥陳列的蒼穹,像個突發奇想的傻子。
她笑起來,低聲說:“薑月章,你怎麽突然變笨了?十一年前,你不就已經是我的夫君了麽?”
他怔了怔,恍然道:“這樣麽?”
“……是這樣啊。”他又歎氣說道,“我好像浪費了很多時間,想想有些可惜。”
隻有開頭和結尾是純粹的、專注的喜悅,其他的辰光卻都浪費了。
所以這十一年顯得太短,像露水消失的一瞬,忽然就沒有了。
*
大齊八年,崆峒派與大齊朝廷簽訂合作條約。這是曆史上第一個門派與王朝之間簽訂的協議。
其後五年,崆峒派的弟子活躍於大齊境內各處,為人們帶去了各式各樣的器具,包括新的種子、農具。
在此期間,他們也為大齊抗擊北胡而做出了極大的貢獻。有了他們發明的器械,大齊將北胡趕出了驪山以北的北穹草原,又一路往西,將他們驅趕到了蘇蘭山脈以西。
沒有人知道,崆峒派的第一任掌門是何時去世的,因為崆峒派一直拒絕承認他們的掌門去世。他們總說,崆峒派存在一天,掌門就活著一天。
但史書記載,大齊九年,齊皇曾生了一場重病。
大齊十六年,齊皇在第六次巡行途中突然病逝,這讓當時的朝廷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混亂。
在權力爭鬥過程中,原本定好的太子被暗殺,匆匆被推舉上位的新皇,卻是個昏庸無道、任人唯親的昏君。
大齊二十一年,國內處處揭竿起義。
五年後,曾經強盛一時的王朝被攻陷了首府。
起義軍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名為“陳”,但是,由於崆峒派的技術流入民間,使得各地權貴都積蓄了不小的力量。
這導致新的中央王朝根本無力鎮壓四方。
很快,陳朝也被推翻了。
天下再次陷入分裂的局勢,長達百年。
這百年裏,曾經活躍一時的崆峒派,也因為理念不合,而分裂為好幾派。
他們有的依附於一方豪強,試圖輔佐建立一個新的統一王朝;有的專注於研究技術,去幫助民間的百姓;有的躲在山林裏,不問世事,後來形成了新的隱世門派。
因為戰亂、動蕩,許多曾經的技術都失傳了。
但種子、農具,一些基礎的藥方,仍然頑強地流傳下來,並被後人不斷改良,煥發著新的生命力。
百年中,雖然沒有建立一個統一的王朝,各地卻形成了世家,也不斷建立了地方上的小朝廷。
由於中原的混戰,曾被驅趕出去的北胡,多年後卷土重來,侵入北方。北方部分世家南渡,加入了南方的世家聯盟,而北方則經曆著艱難的民族融合。
大齊覆滅一百五十年後,北方建立了一個名為“北齊”的朝廷,統禦各大世家。
南方則形成了莊園經濟,世家力量強橫,所建立的南朝隻是一個政治聯盟,真正做出決策的,是各大世家。
南北對峙局麵,就此形成。
另一方麵,南方的女修更加活躍,政治上也出現了不少女性官員、領導者。
而北方依舊維持著古板的重男輕女思維,北齊朝廷與北方世家,都維持著嫡長子傳承的習慣。
世俗局麵之外,也隱隱形成了獨立的修真界。無心政治的修士們自成一派,一心修煉,不理俗世。
不過修煉是要錢的。所以很多有名的修士,也是世家子出身。
這時候,北方出名的修士裏,就包括了薑家的幼子,劍修薑沐雲,小名阿沐。
薑沐雲活了二十年,最大的煩惱是――
她的兄長,是個“弟”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