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可心動

  在無數個意識朦朧的、細微的瞬間裏, 薑月章會覺得對不起阿沐。


  是阿沐,是歸沐苓,是多年前那個單刀衝入敵陣、為了他連命都能不要的少女。


  而不是睡在他身邊的這個人。


  在無數個細節裏, 薑月章會沉默地、痛苦地承認:是的,他對不起阿沐。


  他違背了對她的誓言。


  違背了他說過的, 隻會娶她一個人、喜愛她一個人的誓言。


  因為他對身邊這個人動心了。


  再如何掩飾、如何否認, 如何通過告誡他也告誡自己的方式, 來劃出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也終於不得不承認:他的的確確, 對裴沐動心了。


  身為帝王, 對臣子心動。


  身為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心動。


  身為守誓之人, 對誓言之外的人心動。


  他真是……


  讓他自己也看不起。


  ……


  薑月章遇到裴沐那一年, 也是大齊初立的那一年。


  昭陽城剛剛被定為首都, 皇宮還在修葺,有一半的地方都沒有完成。那座黑色為主的宮殿陰沉沉地、威嚴地佇立在天地之間, 誰能想到, 皇帝其實隻能住偏殿,其他宮人更是隻能先擠在一邊?

  沒有辦法,天下初定, 一切都是忙碌、快速又倉促的。


  最重要的是頒布能通行天下的製度,迅速將齊國之治轉化為天下之治, 先初步令江山穩固。這些才是當務之急,宮殿住所之類,算得什麽?

  同樣的, 他的骨痛雖然磨人,卻也並非不可忍受之事。


  況且, 這骨痛還是那一年留下的後遺症。自從他親眼目睹心愛的少女墜崖、為他而死,他就患上了這擺脫不去的骨痛。


  曾有術士說,這是“前世之因”,是前世的他自己的誓言束縛。薑月章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卻又出於某種說不分明的好奇,問那術士,那會是什麽樣的誓言。


  術士說,那是必須去保護什麽人、絕對不能傷害什麽人的誓言,通常在主仆之間使用。能夠延續到今生,那施術之人的力量真是讓人敬畏。


  薑月章覺得這個說法很可笑。他是帝王,年紀輕輕便一統四海、富有天下,誰敢讓他做仆人?便是前世,那也是大不敬。


  他覺得術士招搖撞騙,揮揮手,將他趕走了。


  幾個月後,為了清理六國餘孽,大齊展開了一場追捕,無數心懷不軌的術士、修士落網。其中,也包括那個為他看病的術士。


  薑月章十分惱怒,覺得自己果然被騙了。


  當時就該殺了那胡言亂語的術士。


  這一次,術士被殺了,其他很多人也被殺了。為了震懾天下,他采取了殘酷的做法:令軍隊監督,讓罪人們自己挖出巨大的坑洞,再將這四百餘名罪人反手綁起,統統扔進坑中,活活掩埋。


  活埋他們的時候,旁邊還在燒毀大量竹簡。那是六國的史書,還有許多記載著陰私術法的竹簡。


  火焰將竹簡燒得“劈裏啪啦”,一個個爆裂、焦黑,最後被徹底毀滅。術士們也在怨恨的詛咒中被黃土掩埋,最後成了堅實的平地。也不知道坑填平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徹底死去。


  他就是這樣厭恨六國餘孽,也就是這樣厭恨術士。


  他總是認為,是他們挑起戰亂、蠱惑人心,還在大齊建立後,不斷試圖給他找麻煩。


  ――蠢貨,蛀蟲,無能又煩人的老鼠。


  統統都該死。


  這是他心中從未動搖的認知。


  但也就因為這認知太堅固,他根本不會費神去細思。實際上,在焚書坑士這件事完成之前,他已經在著手處理其他事了。


  那據說慘烈的現場,他根本沒有去看。為何去看?哪裏值得看?

  他隻需要思考、做決定,其餘一切,自然有人代勞。


  身為統治者,無論是否天生心硬,都會在後天裏被培育出“冷酷”這一特質;因為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對於親眼見到的、親手觸及的事物,才會真正有所感觸,但如果隻是高高坐在殿上,對自己看不見的人和事指指點點,那就什麽主意都想得出來。


  看不見的人,就不是人;聽不見的哭泣,就不存在。


  作為帝王,他隻需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酷,保持與所有人的距離,確保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腳下、忠實地執行他的命令。一個龐大的帝國要真正按照某個人的心意運轉,那就隻能將那一個人的心意視為心意,而其他人都隻是執行這份心意的工具。


  隻有他一個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也隻能是棋子。


  這就是帝國運行的本質。


  否則,就會產生種種問題。


  也因此,帝王必須是多疑的。他必須對每一個人保持懷疑,無聲地告誡所有人“忠君愛國如何重要”,還要隨時考驗他人的忠心。


  像宮中養的樂隊,奏樂之時,每一聲響都要按照計劃發出;每一個音調,都要在奏樂人的控製之下。


  帝國就是一支永不完結的樂曲,而帝王就是永不停歇的奏樂人。


  因此,“多疑”並非貶損,而是對一位帝王的誇獎。


  即便薑月章由於少時的經曆,性格比常人更多疑、更冷酷一些,這也不算什麽。隻要具備雄才大略,稍微多疑一點,反而更加有利於國家。


  他是如此理所當然地、堅定地相信著這一點。


  因此,當他在禦醫館裏見到那個炸了煉丹爐的年輕人時,第一反應也是懷疑:十九歲的煉丹師?太年輕了。炸了煉丹爐,這得是多差的能力,那他是如何通過禦醫館的初選的?誰的關係、人脈?他來曆為何,有何居心?


  他還記得自己同她說的第一句話――同裴沐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誰?舉止不端,罰他五十棍。”


  他其實忘了自己當時是真的生氣還是如何,但周圍人突然就跪倒了一片。禦醫館裏鴉雀無聲,盛夏的陽光將庭院中的樹葉照得翠綠刺眼,方才還尖叫的蟬鳴也熄滅了。


  那麽,好吧,既然天地也都噤聲,他應當是有些生氣的。那一年他二十歲,修為卻已經十分高明,發怒時會引動風雲,也讓無數沉默降臨。


  而無數沉默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原本背對著他,對著那被炸毀的煉丹爐,有點呆呆似地。等他一出聲,她就扭過頭,臉上還有一點黑色的硝煙痕跡。


  可那點痕跡,絲毫無損於她的美貌。


  ……他記得自己的心跳。


  熱烈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漏下,斑駁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肌膚是白玉般的晶瑩細膩,輪廓柔和如好女,但眉眼又有刀鋒般凜冽的銳意;鼻梁很高,鼻頭卻小巧,嘴唇的形狀在似笑非笑間,還有一點潤澤的光。


  黑如檀木的長卷發像模像樣地梳起來,卻還是落下不少碎發,顯出幾分不愛打扮的散漫隨意。


  強烈的陽光。


  強烈的美麗。


  年輕剔透、不辨男女的美麗,如傳聞中的山水精靈、飛仙神明。


  他幾乎是用全部的力氣,克製住了那一分本能的、代替歎息的呻/吟。他的心在跳,骨頭在發痛,卻又是一種暖洋洋的痛,是克製不住的、戰栗一般的……


  ……讓他分不清的感覺。


  那個人是誰,是誰?他著了魔一樣地想。


  她眨了眨眼,眼裏明亮的光也眨了一眨。那些細碎的光影、若有若無的笑意、天真的好奇……它們全都交匯在一起,水波一樣地編織又蕩漾,在他們之間折射強光,看得他頭暈目眩,喉頭都發澀,幾乎不能說出話。


  “我……草民不是故意的。”


  她的聲音也介於男女之間,是少年般的清亮明麗。


  她就那麽無所畏懼地、脊背挺直地走過來,一雙凜冽又美妙的眼睛無辜地看著他。她每眨一次眼,就讓那些水光晃動不止。


  晃得他心尖發顫。


  他隻能勉強說:“過來。”


  過來――近一些,再近一些。可近一些之後要如何?


  不行,不可以……他曾經立過誓。他發誓將所有柔情都留給一個人,而那個人早已逝去。


  所以,不可以。


  這隻不過是一張臉,是倉促的偶遇,是膚淺的欲念。這隻是一個空有皮囊的美人,甚至還是個男人,這個人什麽都不是,是卑賤的庶民,是不知來曆的陌生人,不配、不如、比不上、何德何能……


  她走到他麵前,規規矩矩地行禮:“見過陛下。”


  ……她真美啊。


  他戰栗地、魔怔一樣地想:這個少年,美麗得太過了。這樣一個出眾的美人,怎麽可能是山野間寂寂無名之輩?每年都有人去天下尋美,可為何誰都沒有找到他?如果早些找到,如果,如果……


  早些找到,能如何?


  一瞬間,違背誓言的壓力、負疚、自我譴責……統統化為令人窒息的束縛,牢牢捆綁住了他心中那無數魔怔的念頭。


  ……這隻是欲念而已。他嚴厲地嗬斥自己:隻不過是欲念罷了。


  他也二十歲了,生命中從沒有過女人,所以乍一看見符合他胃口的人……少年……


  隻是欲念。


  都怪裴沐長得太不辨男女了!他怎麽能,怎麽能……


  她微微抬起頭,露出一點大膽又狡黠的表情,聲音卻還是那樣無辜乖順:“陛下?”


  ……住口。閉嘴。不要說,不要眨眼,不要笑。


  欲念,欲念,全都隻是欲念。


  他反複勸自己,本能地、無意識地勸自己;他羅列出無數理由,編織出無數借口,在這短短刹那間去極力地貶低她,最終才能勉強克製住自己。


  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強迫自己相信:不錯,裴沐隻是他的欲念。


  就這樣,他信了。一廂情願地相信了這個他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蒼白虛弱,卻佇立了此後多年的借口。


  後來,裴沐曾問他,如果初見之時,他不是碰巧骨痛發作、一把將她拉進懷裏,發覺她竟然能克製他的骨痛,從而被留在他身邊……那他會怎麽做?

  “陛下真會打臣五十棍麽?”


  她問的時候,正被他摁在身下,衣領都給拉歪了,露出一截清晰的、單薄的鎖骨,還有晶瑩玉潤的肌膚。他盯著那一小塊皮膚,心不在焉,忍不住俯首去親,再吮出一小塊紅印。柔滑細膩的觸感,真想讓人繼續……


  他忍耐著。每回親昵時,他都不得不忍耐;所有衝動,都隻能通過親吻釋放,不能有更多。


  “陛下……陛下!”


  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遠離她,甚至移開目光不看,才能維持住自己從容的外表。看似的從容。


  他回答:“裴卿那時膽大妄為、技術粗疏,竟當著朕的麵捅了那麽大的窟窿,還來問朕會不會真的打你?裴卿,你能隻被打五十棍,就該慶幸了。”


  她懶洋洋地躺在榻上,烏黑的長發襯著雪白的肌膚,眼裏映著燈火,每一次眨眼仍舊能織起水波,一直晃到他心裏;是水波,卻燒起幹渴的大火。


  這小狐狸露出狡黠的笑,目光透著一點讓他咬牙暗恨的清醒:“你騙人。你肯定不會打我,也不會殺我。”


  他覺得自己必須不高興,因為他要維持帝王的威儀。所以他眯起眼,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裴沐,你是否將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剛剛還在笑的――現在其實也還在笑,可他一說完,她眼裏那惹人的波光就倏然熄滅。她抿了抿唇,像是有點受傷。


  他心中突然一跳,又一燙。是後悔……可他不該後悔不是麽?他沒有心動,沒有在意,所有此刻的親密和肌膚相貼,都隻是因為欲念。


  所以他什麽都沒說。


  他隻是俯身下去,又在最後關頭錯開,隻將她抱進懷裏。他緊緊抱著她,用一種極度曖昧卻仍還不算越界的方式,耐心而細致地傾瀉心中燒不盡的火焰。


  這是欲念……隻是欲念的火,和欲念的發泄。


  他沒有背叛誓言……他沒有。


  但當一切都歸於平靜,他熄滅燈火,像野獸珍藏獵物那樣抱著她;當他盯著邊上搖晃的紗幔,盯著窗外隱隱約約的星光,這時他卻克製不住地想:對,他不會殺她,不會打她。


  當時初見,她是那樣帶著一點笑意回頭,比盛夏的陽光更明媚、比最熾烈的火焰更滾燙,一眼就撞進了他眼底,燒得他心發燙。


  他怎麽可能將自己的心摔在地上?

  他明明……


  不能再想了。


  無數個類似的時刻,他總是能用最後的神智,成功製止那份狂熱的追逐――狂熱得近乎帶了癡念。他告訴自己,他沒有心動,所有的擁抱和鬆懈,都隻是人類的**使然。


  當人類暫時向獸性的**投降,順從野獸一樣的**去為所欲為,那麽人也就成了野獸。而野獸是不會心動的;野獸隻有**。


  他在黑暗中閉眼,而每一次的這種時候,他也還是會緊緊抱住她。


  盡管,他總以為這是裴沐,是盛夏偶遇的美麗少年,是“他”。


  ……


  人一旦害怕什麽,就會極力去否認什麽。而越是靠近他所害怕的事物,他的否認也就會越發激烈。


  因此,他總是時刻不停地審視著她。


  他審視著裴沐,不停地懷疑,不停地假設:她的身份來曆有問題,她的目的有問題,她的能力有問題……


  或者,她說的某句話有問題,做的什麽事有問題。


  有一段時間他懷疑她懷疑得很厲害,恨不得每一句話都掰碎了去細細查看,非得找出她的問題不可。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貶低她,可以將她推開,可以告訴自己“她也不是那麽好”。


  她辛辛苦苦為他煉製好丹藥,耐心地去教禦醫館的老學究們如何去做,卻總是失敗,他冷眼旁觀著,懷疑她是故意藏私,於是有意無意出言諷刺。


  她百般解釋,後來大約看出他誠心挑刺,她就閉口不言。但那一天,她當著他的麵,拉著禦醫館的醫令,將同樣的藥材分成兩份,然後同時煉丹。


  這還不算完。等煉好了,她將丹藥拉出來,讓他察看兩者有何不同。


  他看不出來。


  而且說實話,他望著她被煙火熏黑的臉、冷冰冰的神情,其實心裏……已經有些後悔了。不,他並不擔心傷了她的心――怎麽可能,他又沒有心動,他隻是覺得,隻是……


  她犯了倔,這樣不高興,之後[[醋..溜..文..學.首.發]]床笫之間也不大會有樂趣吧?


  不錯,他一定就是擔心這一點。他隻是擔心這點淺薄的欲念。


  “好了,裴卿,夠了。”他沉下臉,試圖用威嚴壓倒她的氣勢,“朕知道你沒有二心,下去……”


  他話都沒說完。


  她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她竟然在兩爐丹藥裏各抓了一把,全都塞進了自己口中。


  “……裴卿!”


  丹藥入口即化,她已經是“咕咚”一聲給咽了下去。從頭到尾,她都用那雙水波蕩漾的眼睛瞪著他。


  而後她不顧他的呼喚,自己轉身跑到了殿外。


  那是個冬天――也是一個下雪的夜晚,她一口氣跑到殿外,直直跪在了雪地裏。


  單薄的身影,遠遠看去那麽一個小小的人,倔強地跪在雪地裏。


  他心髒深處有什麽東西猛地抽搐幾下,疼得他想發怒。


  “你這是做什麽?!”


  他氣極了,大步走過去。一路上的宮人、臣子,全都“呼啦啦”跪了一片,他惱得很,心想怎麽別人都能乖順地臣服,就裴沐要犯倔、要和他卯著來?

  “起來!誰允許你跪在這兒的!”


  他伸手去拉,可她竟然推了他,還使勁兒打了他一下。真是膽大妄為,她不怕掉腦袋?


  她看上去好像真的不怕。她還在憤怒地衝他張牙舞爪,喊道:“我吃了藥,就在這兒跪一整晚,眾目睽睽,我也沒法再做別的!要是丹藥真有什麽問題,我就死在這兒,也不用給我收屍!”


  他目瞪口呆。


  從來沒有人這樣吼過他,這樣的氣勢……刹那間,他竟恍惚分不清時空,還要以為這是當年的茶陵山脈,麵前氣勢洶洶的是那個他發誓珍愛的少女。


  連周圍的雪都這麽像。


  可分明不是。分明不是……對不對?


  他回過神,陡然就為了自己的錯覺而惱怒起來。他怎麽能對著裴沐想起她?她是他少年時最珍貴的夢,誰也不能同她媲美。


  他突然就憤怒了。如果說剛才的憤怒還夾雜著一點好笑,現在的憤怒就是真的憤怒。


  盡管……這憤怒真正朝向的,其實是他自己。


  “你要跪,便跪著罷!”


  他冷冷說著,拂袖而去。


  那一夜在落雪。宮中四處懸了燈籠,紅彤彤的,照得地上的雪也紅彤彤。


  他沉著臉,吩咐宮人不準進來打擾,也不準去理裴沐。當時英華宮還在修繕,他自己一個人睡在紫雲殿裏,突然發現床格外大,也格外空。


  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推開窗戶,看見星鬥移轉,發現已經是後半夜。她已經跪了超過兩個時辰了。


  他僵硬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他覺得身上有點疼,多半是骨痛要發作了。第二天他還有早朝,今夜骨痛的話,明日處理政務說不得會出差錯。


  連外衣都沒披,他轉身就走,而且越走越快。


  黑洞洞的天和地麵紅彤彤的燈火交織,襯得連接天地的大雪越發茫茫。他走過冰冷的走廊,遠遠就看見台階下一個人影。她還是直直跪著,筆挺如劍,動也不動。


  他的心又開始抽搐,骨頭也好像真的開始疼痛。


  “……裴沐!”


  心在痛,骨頭在痛,連帶太陽穴都突突跳著,讓他整個頭都在痛。他忘了自己走過去時,都憤怒地數落了什麽、數落了誰,但他記得她有點遲鈍地抬頭,嘴唇凍得有些發紫,臉上帶著一點驚訝和淡淡的迷惘,似乎連他是誰都分不清了。


  他身上疼得更厲害。


  “都愣著做什麽――叫禦醫!拿鬥篷……算了,滾!真沒用,朕自己來!”


  他一把將她抱起,轉身走回殿裏。她那麽冰涼地靠在他懷裏,所幸還有呼吸。


  那一年……是了,那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年發生的事。那一年的冬天他們第一次爆發激烈的爭執,她跟他賭氣,可靠在他懷裏時,還有溫熱的呼吸吹拂到他頸上。


  那一次,她好像還說了什麽。


  當她遲疑著來擁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紅了、卻堅持不肯掉眼淚時,她似乎低低地說:“薑月章,你不要再這樣懷疑我了。你再這樣對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後,他說了什麽呢?他回答了什麽,還是他根本沒有回答?

  多年後,他想起這件往事,記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記起她低低的聲音、含淚的表情,卻唯獨不記得他自己說了什麽。


  興許,他什麽都沒說。


  因為他總是覺得,他並不愛她。


  ……


  他漸漸發現,裴沐性格倔強極了,而且還有很多桀驁不馴在裏麵。


  她麵上對他恭敬又順從,被他抱著的時候更是會露出甜膩膩的、叫他忍耐得愈發艱難的模樣。


  但是,她絕不肯真正臣服於他。


  有時他們爭執,她氣極了,就會背過去小聲說“薑月章你好煩”,還以為他不知道。有時她是被他撩撥得情動,迷蒙時叫他的名字,像一隻突然變得傻乎乎的小狐狸,還不知道自己漏了馬腳。


  他理當生氣的,是不是?誰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誰敢僭越那根看不見卻又切實存在的君臣之線,誰敢真的在皇權之下悄悄抬眼,對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這樣,弄得他一點都沒有帝王的威儀。旁人看了會怎麽想?有她這樣一個能左右他情緒的人在……


  不,她怎麽可能左右他的情緒。隻不過是他多留了一些餘地、多給了一些優待。這是帝王的特權,是皇權淩駕於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權謀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納自己的欲念,那這權力又有何滋味?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有點魔怔了。


  從他遇到裴沐的第二年起,在無數次輾轉反側、內心煎熬裏,他已經有點魔怔了。他千方百計,想要說服自己她隻是他欲念的承載體,另一方麵又一次次放下底線、一次次推翻自己設定的規則,去滿足她、縱容她、給她更多。


  他給她地位,給她錢財,給她寵愛,但與此同時,他又不肯真的對她好聲好氣、溫柔相待。反而,就像他不斷對自己強調的那樣,他也反反複複地對她暗示,說她隻是個寵物、玩意兒,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麽。讓他如此上心、如此牽腸掛肚,如此恐懼於自己會違背當年誓言、背叛當年那個少女的人……


  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麽?

  他不知道,但他將自己的想法貫徹得很好。


  甚至是太好了。


  早些年,她對他還有些小性子,會撒嬌,會說漏嘴喊他“薑月章”,會在莊嚴肅穆的祭祖場合,放肆地對他偷偷笑一下,還趁別人不注意時來踮腳親一下他。


  有時候她還會傻裏傻氣,跟他說:“陛下,我會保護你。”


  他總是笑,不以為意:“裴卿能保護我什麽?”


  她的一切都是他賞賜的,她怎麽能以為自己有保護他的能力?


  他的輕慢令她不悅;她氣鼓鼓的,又成了一隻慪氣的小狐狸。


  “我一直在保護你!”她生氣地說,竟然是真的有點生氣,“薑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麽?你好煩啊!”


  又開始說這些任性大膽的話,真是不怕掉腦袋。


  他就會摸一摸她的頭,俯身從她的嘴唇親吻到脖頸,確認這顆可愛的腦袋還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頸上。


  她曾經是那樣率真、大膽、熾熱如火的人,笑起來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讓他心旌搖蕩。


  但到了後來,不知道從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開始,她就不再這樣做了。


  她變得沉靜,也變得能幹。他時常能聽某位朝臣說到“裴大人的功勞”,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聽審刑獄,又能解律釋法、修訂律令,還長袖善舞,叫朝中人人誇她。


  還是個憐憫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祿、貪的賞賜,大半都散給了慈幼局,還有城裏城外貧苦的民眾。他都看在眼裏,而且,也很滿意她默默做事、從不自誇也不邀功的態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幹、她的懂事?表麵嬉笑怒罵、大膽放肆,其實心裏有杆秤、有底線、有格局,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樣樣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驕傲。


  這樣的阿沐,哪怕是皇後也做得……不,這隻是個比方,是隨口的舉例,他肯定不是認真這麽覺得的。


  他總是這麽搖搖頭,將那念頭甩開。


  他的阿沐的確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當有臣子試探,說是不是該給裴大人一個別的職位、叫她發揮所長時,他總是斷然拒絕。而且,他還會是很不高興地拒絕。


  這些人都在想什麽?是,阿沐是能幹,可如果她離開了皇宮,那他怎麽辦?他……


  與往常一樣,他總是能夠及時地扭轉心中念頭:阿沐如果離他太遠,他骨痛發作時怎麽辦?他想要抱她的時候怎麽辦?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運轉,都首先要滿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一個符號,所以他不準她離開。


  但有時,他也會不經意地有些苦惱:他如此限製她的去路,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麽辦?

  她十九歲那年來到昭陽城,此後一直在他身邊。按著大齊的情形,她早該成家,早該有自己的後代,早該在新年夜裏與家人團圓、舉杯歡笑,而不是在他懷裏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隻存在於想象中的,“裴沐與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畫麵……


  他心中那把陰鬱的、妒忌的火焰就無限蔓延,還淬了毒,如同能將整個昭陽城都燒穿。


  他想得入神時,手裏“哢嚓”一聲響――竟是生生捏碎了手裏的玉盞。


  “……陛下這是做什麽?”


  那是個新年夜,她抱著一大堆東西匆匆過來,驚訝地出聲。


  他回過神,見她已經扔了手裏那些零碎玩意兒,皺眉跑來,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說:“你怎麽這樣對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紮進肉裏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說著就去拿藥箱。和那放肆的數落相反,她動作小心翼翼,溫柔細致地為他清理傷口。垂眸時的麵容,顯得那麽溫柔,仿佛天下隻有他一人對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發,所有的妒火都消失無蹤。他心滿意足地望著她,甚至有些後悔剛才怎麽不再用力一些――紮進去的碎片更多,她就會更心疼一些,也會清理得更久一些。


  這是他的,他的……


  什麽?

  不管是什麽,反正都是他的。


  他問:“阿沐先前去了何處?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宮外了。”


  “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語氣仍舊恭順:“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熱鬧,前幾日與陛下說過,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這是一件怪事,他怎麽會忘記這麽重要的事?他皺眉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那時她坐在他懷裏,他根本心猿意馬,滿眼都是她的體溫和香氣,其他什麽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麽都沒說,隻抱起藥箱,走去一邊。


  他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麽什麽都不說了?他還以為她會嘲笑他幾句,或者撒嬌似地抱怨幾句,說不定還會叫她“薑月章”。過去她明明會這樣,過去……


  那已經是幾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點心慌。


  那時,他們已經在英華宮。這座宮殿遠比紫雲殿更氣派、更高大,冬季溫暖如春,還有無數精致的燈盞,將夜晚裝扮如白晝。


  但每次他們兩個人單獨在這裏,他總是覺得這裏太大了。太大,顯得空曠,也像他心裏空落落的,似乎隨時都能在這裏弄丟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來,差點就要失態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過頭,有點困惑,卻還是那麽溫順。英華宮的光影落下來,上頭的青鸞銅燈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腳邊。


  他心裏模糊飄過一個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後的裝束也一定好看……


  這個想法太過荒謬,也太讓他戰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丟到一邊,拒絕想起也拒絕細思。


  可他還是在審視她。


  不是懷疑的審視,不是帶著抗拒、敵意的審視。他審視她,以一種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因為是新年,她換了紅色的便服,頭發也鬆散地紮起,用的是他送的發帶。鮮亮的、用金線繡了圖樣的大袖長袍,襯得她膚色愈發潔白,眉目也多了一絲豔色,而那多年沉澱下來的寧靜和溫柔,竟也絲毫未被掩蓋,反而與那奪目豔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渾身都在發光。


  他簡直是頭暈了。在一點醉酒似的暈眩裏,他凝視著她。


  他走下台階,走去她身邊。她一動不動,唇畔卻像有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將她抱起來,藏進梁柱高大的陰影裏。這裏很溫暖,也有足夠隱蔽的角落。他將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將她雙腿分開。


  “喂……薑月章!”


  她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放肆地叫他名字,還掙紮著踢腿;那點溫順消失無蹤。


  這模樣極大地取悅了他。


  誓言還在,可他不會違背誓言。他隻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著氣,去她耳邊親吻又調笑,手裏動作不停,“別動,讓朕來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臉色漲得通紅,像鮮花怒放。


  她越急,卻隻讓他越想再動作多一些。


  她給逼得沒辦法,才推他說:“臣……臣不行!臣反應不了!陛下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愣了。


  雖說以往玩樂時,他也注意到她從來沒什麽反應,卻沒想到……


  “你……身有殘缺?”他收了手,遲疑道,“是天生,還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覺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紅了,說話還結巴。這副樣子真讓他心軟。


  “……好了好了,無事,不用也行。”


  他將她摟過來,拍著她背。她在懷裏埋著頭,微微發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極了。


  他想要安慰她,卻又不大會安慰人,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惱了一會兒,還是盡力去哄:“阿沐有什麽想要的,朕都給你。金銀?美玉?珍饈佳肴,還是綾羅綢緞?”


  她摟住他的脖子。一個溫柔親昵的象征。他感覺心髒是一團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無限攪弄,又無限地化開。


  “我……臣想要……”她抬起頭,“陛下,大齊正是用人之時,多少女子給浪費了才華,不如著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廣之吧?”


  她的語氣中帶了一絲試探,而這試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覺。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試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邊的人,也不行。


  他麵上帶著笑,心中卻陡然清明――或說,是他自以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麵頰,緩聲道:“裴卿,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說過,你這是強求朕去做了?”


  她盯著他。她的眼仁極黑,像兩顆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靜靜地望著他,每每都要讓他動用許多意誌力,才不至於心軟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鬆開手,從他懷裏離開。他本能地想留,卻又覺得不悅:分明是她不乖,怎麽反倒顯得他頗多留戀?


  一來二去,他竟然惱了起來。一惱,聲音不覺也冷下。


  “此事容後再議。”他有點不耐,加重語氣,“裴卿,你勿要仗著朕對你縱容,就沒了自知之明。”


  阿沐垂首,身形很穩,聲音也很穩:“是,臣僭越了,還請陛下恕罪。”


  他該滿意的。可不知怎麽地,他心裏又有點慌慌張張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爭吵,想起她憤怒地喊“薑月章”,還氣衝衝地跑出去、倔強地跪在雪地裏,不是他親自去接,她絕不肯起來。


  而不是像現在……


  哪裏都挑不出錯,卻跟個挑不出錯的假人似的。


  他心裏不是滋味起來,卻自己也覺得自己太反複無常: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那他要她怎麽樣?

  還是……他要自己怎麽樣?

  這個問題,過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過不了一年,他就會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會增添許多的茫然、許多的不解。他會不明白,為什麽她當年要易容,後來又為什麽對自己真正的身份絕口不提;他會不明白,為什麽她就是那麽倔強,死撐著什麽都不解釋,也不肯對他低頭。


  他會不明白,她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情,沉默地夾在六國與他之間,沉默地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礙,最後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過不了一年……


  他就會像現在這樣,披著帝王的朝服,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宮殿裏。


  他身邊有一具水晶石棺,裏麵是她沉睡的模樣。她睡得那麽沉,才以至於別人都誤會了她,以為她沒了氣息,是不是?

  其實她隻是生病了,生病的人總是要多睡一些,或許會睡得很久,但沒關係,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麽多年,又有什麽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


  他真的等了很多年麽?

  十七歲那年,他在山野中被人追殺,然後遇見十六歲的阿沐。他們在一起一個月,然後他許下誓言,說此生隻有她一人。


  二十歲那年,他在昭陽城中遇見阿沐,以為是初遇,其實是重逢。第一眼見到她,他的心髒就在飛快跳動。


  他骨痛發作、隻有她能治;他隻對她一人動念動情,所以強留她在身邊,留了整整七年。


  十七歲,二十歲到二十七歲。


  一個月,七年。


  他一直都愛她。


  當他坐在這空蕩蕩的宮殿裏,茫然地抬著頭,覺得自己在等什麽,可仔細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大概,是等她醒來吧。


  等她醒來,叫他“薑月章”。也許她會哭,也許不會。如果她要生氣,要失望,要拂袖而去說再也不要他了,他也都能理解。


  他會拉住她,告訴她自己不是故意的。這麽多年裏,他隻是以為自己在和當初的誓言抗爭。其實早在重逢那一天,他就在她麵前潰不成軍,但他不敢承認,所以一直假裝苦苦抵擋。


  她成了他抵擋自己的工具,而他一無所知。他錯了,他很後悔。


  然後他想問她,為什麽不說清楚。如果她說,如果她信他……


  ……啊,信他。


  這麽些年裏,他表現出了哪一點,值得她相信?

  他是帝王,多疑是他的本能。每十句話裏,就可以埋下一個試探的伏筆。


  他誰也不信,他天生多疑。他不信她,所以她也不信他。


  ――薑月章,你就不能相信我?


  當年她還會哭著罵他,盡力懇求他,後來她就再沒有那樣做過。因為她看透了、明白了,唯獨他一個人還在自鳴得意,以為自己玩弄帝王心術,可以掌控每一顆人心。


  “……你在懲罰我麽?”


  他怔怔片刻,才發現這是他自己的聲音。這英華宮果真太空曠,他的聲音都有回音,假如沒有另一個人接話,這裏顯得何其荒涼。


  “阿沐,你在懲罰我麽?”他喃喃地問,又不禁地想,可懲罰他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打他、罵他,這樣來得更痛苦,是不是?

  “等你消了氣……就會醒過來吧?”


  他歎了一聲,很有點語重心長:“你這個人,連懲罰別人都不會。懲罰不是這樣的,哪有讓自己難受來懲罰別人的?要是我不在意你,你不就白白吃苦了?等你醒來,養好了身體,我就教你該怎麽做。你總不能白白地,白白地……”


  他捂住臉。


  帝王冠冕滾落在邊上,他的朝服上也已經落了塵埃。當淚水滴落,上麵就洇出清晰的痕漬,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我錯了。”


  “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我不該那樣對你。”


  “禦醫館發現你留下的藥方了,原來你真的改良了千金方,我會即刻著手推廣。”


  “你還不願意醒麽?還生氣麽?”


  “是我不好。”


  “我應該早早承認自己的心意。”


  “我應該表現得更可靠一些。”


  “我應該更尊重你一些。”


  “我應該……”


  他彎下腰。


  很疼,他渾身都疼。分不清是心髒抽搐,還是骨痛再次發作。多久沒有體會過了?有她在的時候,他總是很快就能結束這樣的痛苦。


  “……回來吧。”


  他哽咽著,不知道對誰說。


  “讓我永遠也好不了,就這樣痛苦一輩子……你哪怕再多跟我說一句話,就一句……”


  “不要這樣……一聲不吭就丟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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