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1)
她看見天光越來越遠。
沒有了劍氣的支撐, 她與無數山石一起,往烈山深處飛速墜落。
然而,烏木杖保護了她。
朦朦的光……也像厚重的水, 將她包裹著,擋去了一切傷害。
她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心, 就像回到了一個很遙遠卻又很熟悉的地方。
有一些模糊的畫麵在眼前閃過, 似乎是烈山陵中的彩色繪畫, 但遠比那更真實――像是真實發生過的場景。
風在她耳邊呼嘯,又像一聲一聲低低的呼喚。
――阿沐……
――阿沐……
……聽說, 自然是有記憶的。一草一木, 一山一石,機緣巧合時, 都會留下記憶。
而這烈山陵中的風, 又是記住了什麽?
是真的也曾有人呼喚一個名叫“阿沐”的人, 還是這隻不過是單純的風聲,隻是她太自作多情, 才聽成了低低的呼喚?
裴沐閉上眼。
懷裏的烏木杖變得很溫暖, 像一個輕柔的擁抱。
朦朧的意識中,她好像見到了一個巨大的圖案……那是扶桑大祭司的圖案,淩空亮起。
烏木杖漂浮起來。原本鑲嵌的九顆寶石被薑月章取走一顆, 剩下的八顆,也在此時化為紛紛的流光。
它們飛射而出, 沒入了裴沐的心口。
一陣暖流……代替了將死之際的冰寒。
在她眼前,烏木杖化為齏粉,消散在風中。
轟――
古老的烈山徹底崩塌。
在她即將被黑暗掩埋之前, 圖騰大亮,刺得她抬手遮眼。
而後……
天亮了。
裴沐勉強睜著眼, 從指縫裏看見了雲層堆積的天空。
烏木杖消失了,烈山也不見了,那枚圖騰更是無影無蹤。
她正躺在堅硬的、粗糙不平的地麵上,看見無雨無晴的天空,視野邊緣還有屋簷的痕跡。
此外,還有……
吱呀――
有人打開了門。
“是誰?天啊,有血……等等,阿沐?”
“丁先生――拿我的藥箱來!!”
一張猶帶稚氣的小臉,出現在她眼前。
裴沐費力地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一個放鬆的微笑。
“是……阿靈麽……”
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
裴沐再一次醒來,是在三天後。
她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在一旁桌邊用藥杵搗藥的羅沐靈。小姑娘身量還不夠,腳下踩著個凳子,熟練而專注地搗藥。
窗戶支撐起來,陽光也被紙糊了一層,變得朦朦朧朧的、金燦燦的,像一個甜美的夢。
盛夏的鳴蟬一聲接一聲。
“好熱……”
裴沐動了動,推開了沉重的被褥。
“阿沐!!”
小姑娘扔了藥杵,撲到她床邊,一下子紅了眼圈。
“你終於醒了!嗚嗚……嚇死我了,阿沐你嚇死我了!”羅沐靈抹了抹眼淚,“你突然出現在我院子裏,心髒的位置一大片血跡,還麵如金紙、呼吸微弱,我都以為你要死了……嗚嗚嗚……”
“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怎麽會被人連心頭血都挖走了……是不是薑月章欺負你!我就知道他是壞人!”
裴沐摸了摸她的腦袋。她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換過,胸前的傷口也被細致地包紮好了。
她遲疑片刻:“阿靈,你怎麽不問我的身份,我騙你我是男子……”
“那有什麽關係?”羅沐靈揉了揉眼睛,沒有任何芥蒂,反而還很有些為裴沐打抱不平的意思,“是男是女,不都是阿沐?你獨自飄零在外,當然要多多警惕、多多保護自己……”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了。
在盛夏炎熱的溫度中,小姑娘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瞧了裴沐一眼。然後,她靠過來,很輕地抱住了她。
小姑娘小小的、暖烘烘的身體,貼在她身上,像個小動物似地拱了拱。
“阿沐,你要哭的話,就抱著我哭吧……”
裴沐靠坐在床榻上,彎下腰,緊緊摟住小姑娘,泣不成聲。
*
那一天開始,裴沐就留下了。
她猜測,也許是烏木杖將自己送了出來,而羅沐靈身邊有留下的護身符,上麵有她的氣息,與她相連。
她隱約察覺到烈山陵與自己有所聯係,但那畢竟是二百餘年前的隱秘往事,她無從查找,也似乎沒有必要查找。
對她和薑月章之間的事,她掐頭去尾、略去一些細節,大致告訴了阿靈。
阿靈氣得那一天都沒怎麽吃飯。後來,裴沐偶然發現她拿了個小草人蹲在牆角,一邊用切藥的小刀紮小人,一邊憤憤地念念有詞。
她懷疑阿靈是在罵薑月章,但小姑娘在她麵前總是乖巧無辜的模樣,大眼睛眨啊眨,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承認。
裴沐無奈,也就隨她去了。
她的身體也在漸漸恢複。
心頭血乃至陽之物。修士被挖去心頭血後,陽氣頓失,多半十死無生。但裴沐是罕見的女子純陽之體,心頭血損耗之後,她體內陽氣雖然衰弱,卻還留存了些許。
此外,烏木杖的力量也護住了她心脈中的一口陽氣,令她得以存活。
因此,裴沐雖然失去了純陽之體,身體也有些虛弱,卻是一天天地好轉。她仍然擁有修為,雖說不如以前強大,但也足夠自保。
她陪在羅沐靈身邊,看她研究專門醫治女子的藥物。
裴沐不同藥理,但她能慢慢學,也能幫阿靈搗搗藥,聽她手舞足蹈地講一講最近的新進展、新發現。
羅沐靈研究藥物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月事和生育損害女子的氣血流轉。據她說,這種損害其實就是女子的陽氣被分潤出去,作生育而用,因此要研究出藥性溫和的補陽之藥,緩緩調理女子的身體。
這種藥物如果成功,正好也能為裴沐所用。
因此,小姑娘研究的勁頭更足了。
裴沐有時坐在院子中的花架下,托腮看著阿靈將一群人指揮得團團轉,又自己專心搗鼓她的小藥田,渾不在意身上沾著的泥巴,她就會生出一種奇妙的自豪。
再說丁先生,他已經將家眷都帶上,死心塌地跟著羅沐靈了。
按他自己的說法,這不僅僅是為了遵守對裴沐的承諾,也是因為深深佩服女公子的決心。羅家被趕出春平城後,幾房勾心鬥角,發生了不少爭奪家產、醫術的醜事,可隻有羅沐靈,什麽都沒有,卻有一番創造自己基業的雄心。
不錯,他們已經離開了春平城,甚至已經離開了虞國。
當裴沐突然出現時,羅沐靈一行人就已經在燕國了。
燕國在虞國北部,翻過蜿蜒的雲亭山山脈便是。
這裏是曾經子燕部的封地,後來子燕首領媯蟬在這裏登上國君之位,方有燕國。
由於初代國君是女子,故而與其他國家相比,燕國的女性地位更高。雖說受限於女子天生的體弱,百年戰爭以來,燕國的掌權者也不可避免地以男性居多,但在王室、貴族中,女子仍然保有繼承權,官場中也不時有女子出任。
對羅沐靈而言,燕國顯然是最理想的精心研究之地。
更何況,燕國是大國,土地富饒,治理也還算清明,是個居住的好地方。
他們目前定居的地方,就是燕國副都――朝雲。
“朝雲”二字,意即“朝暮雲生”。據說從國君所在的章華宮望出去,早晚都能看見亭亭山巔雲收雲散。
朝雲原本是燕國首府,後來國君東遷,這裏就成了副都。
雖然王公貴族大多遷走了,但這裏繁華猶在,甚至更加悠閑。整座城市依江河分布,石砌的街道、房屋,還保留著扶桑建國初期的特色。
街頭巷尾多有水井,屋簷大多雕刻燕子――當初子燕部的圖騰。
裴沐很喜歡這裏。說不上來由地,她喜歡那些神態各異的燕子雕像。
她翻出自己的積蓄,與羅沐靈一起,在朝雲買了一座帶三個小院子的房屋。她和阿靈各一個院子,剩下的院子給丁先生。至於其他仆人,阿靈說她用不上那麽多人,便都給他們登記了戶籍,放他們出去了。有兩個丫鬟自願留下的,便與她一同居住。
她過上了一種出生以來前所未有的閑散生活。每天清晨,她先在屋子裏晃一圈,檢查布置的防禦陣法有無缺漏,
接著,她會去叫羅沐靈起床。根據小姑娘的賴床程度,她可以輕易判斷出她昨晚有沒有熬夜,如果有,就戳她腦門兒。
然後,她會和小姑娘一起吃早飯,聽小姑娘嘰嘰喳喳很多事,再乖乖讓她檢查身體。
接下來,裴沐會喝下阿靈配好的藥,並做好記錄,就能出門閑逛了。
她已經恢複了女裝打扮,但腰間還是配著劍。上一把靈劍碎了,她就自己買了一把。多年習慣劍不離身,沒了劍總覺得空空蕩蕩。
燕國這邊的女裝式樣要多許多。除了漂亮卻不便行動的窄裙之外,還有利落的束腳褲配短衫。裴沐有好幾套,都是阿靈興致勃勃給她挑的,還配了簡單的首飾。小姑娘似乎將她當成了娃娃來打扮。
她在附近晃來晃去,漸漸也與居民們熟了起來。
令裴沐哭笑不得的是,竟然陸陸續續有人上門,來給她說親了。
他們大多以為她年紀不超過二十,一聽她都快二十五了,紛紛大吃一驚。可饒是如此,依舊不斷有人前來,有鰥夫、老兵找她當妻子,甚至還有官員、富商托人來,說要讓她當妾。
裴沐笑眯眯地,全給一劍掃了出去。
此後,找她的人就少了許多。倒是又有小姑娘上門,奉上酬金,滿眼星星地說,想要跟著她學劍術。
一來二去,裴沐就莫名其妙地開設了女子劍術館,當起了夫子來。這下,她就重新忙碌起來。
在這種平和而充實的生活中,很快,裴沐迎來了朝雲城的秋天。
秋收的季節,就是農忙的季節。她的劍術館暫時停課,放孩子們回去給家裏幫忙。
她自己閑了下來,又覺得有點無聊,便去山上幫阿靈挖藥,看看紅葉如何漸染,再順帶挖一些栗子、山藥,回家烤著吃。
秋天的商隊少了許多,但在朝雲這樣的大城市,商隊總是不斷的。
裴沐有時會停下來,聽聽他們講遠方的新鮮事。他們會說起很多國家,還會說起遙遠的東方,說起天子所在的上洛,說起海上的漁船。
他們說,東海上的小島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裏原本風平浪靜,有很多魚群,是漁民們喜愛的好地方。可最近幾個月,那裏總是旋渦不斷、風浪顛簸,連經過那裏的雲也要陰沉許多。
漁民們不敢靠近。有一次,一個膽子很大的漁民冒險靠過去,回來後心有餘悸,說他看見巨浪之巔站著個幽魂似的男人,蒼白得如同海上的怨靈。那個男人一直在海上徘徊,有時會消失在海浪中。他好像在找什麽,卻一直找不到,於是反反複複地一直找。
這件事太過神異,因此總是反複被人提起。每一次,裴沐都會停下來,安靜地聽完。
有時候,如果阿靈在,就會氣衝衝地拉著她走掉。
到了深秋,朝雲城裏開始落葉。枯黃的葉片綴在枝頭,被北風多吹幾下,就悠悠地飄落下來。
這一天,陽光分外清爽,風微涼,說不上冷。
裴沐披了一件鬥篷,把自己擋起來,這樣她就不會被阿靈追著去戴那些複雜的飾品。
她去了一趟木工鋪,和木匠商量說,來年要用一批新的練習用劍,型號也要再多一些。
商量完之後,她看街上日光正好,地麵和圍牆都被曬得亮亮的,便決定四處再逛一逛。正好今天有商隊進城,該有些新鮮玩意兒看。
集市在南邊。朝雲隻設宵禁,不限製趕集時間,所以人們大可在不忙的時候隨意逛逛。
還沒到集市,就聽見熱鬧的招攬聲、討價還價聲,還免不了有些吃食的香氣。大多數人們都穿著灰撲撲的衣服,少數有錢的,才穿彩色綾羅,不過,人人都顯得幹淨、精神,一眼即知他們對生活存有許多的盼望。
“新到的海帶菜,新到的海帶菜~冬天也能吃的海帶菜~”
“陶罐,陶罐~南方新到的紋樣,隻有我家才有的顏色~”
“最好的農具在我家嘍……”
也不斷有人招呼她:
“裴先生又來逛了?”
“裴先生今天想買些什麽?”
“裴先生,我家小子羨慕他阿姐,我也想把他給您送過來,您看這……”
作為集市的常客,麾下擁有諸多“小將”的裴沐,是小販們爭相招呼的對象。
她手鬆,人又漂亮和氣,很快,她就給半賣半送地塞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還有小姑娘送她的紅葉束――比之鮮花也不差。
有初來乍到的人,驚奇地看著這一幕,小聲同人打聽:“這是哪一家的女公子,還是夫人?”
便有人笑道:“什麽女公子啊夫人的,那是裴先生,劍術高明還懂學問,人也好,帶著一群小娃娃學劍,還學著寫些字兒,那束收得可客氣!”
又有婦人笑著招手:“裴先生,來瞧瞧首飾吧?東邊新來的式樣,看這桃花流蘇釵,多襯你!”
裴沐對首飾不大有興趣,可婦人指著的那一支釵子少見地讓她心動了。那是一支亮閃閃的銀釵,用銀絲勾出細密枝葉,再嵌了許多粉色碎晶石,並點上翠綠顏料,就是栩栩如生的桃花發釵。
她問:“這支多少錢?”
婦人笑道:“要貴些,費銀,也費工藝,本是要十五兩銀的,但若裴先生要,便隻要十二兩。”
十五兩銀夠普通人家大半年的花銷了。
裴沐倒也不是拿不出錢,可她的積蓄已經花了許多,又才剛剛訂下了一批好的木劍。因此,她猶豫片刻,還是遺憾道:“我得留些錢應急,這釵子還是留給別人好了。”
婦人也不失望,爽快地應了聲,轉而推薦了一對桂花耳飾,要價不貴,裴沐看著那耳飾可愛,很合適給阿靈,便買了下來。
她抱著一大堆零碎,往家裏走。她最近都要走另一條路,因為隔壁房屋說是賣出去了,正翻新休整,連路麵都給攔截住了。
忽然,她停下腳步,側頭望去。
右邊是一排小販的棚屋,再往後是蒙了層灰的民居,屋脊上的燕子振翅欲飛。
裴沐盯著那屋頂。剛才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在被誰盯著看。
“奇怪……算了,大約是日光晃眼。”
她收回目光,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了屬於她的小院。
阿靈收到桂花耳飾十分高興,晚飯多喝了一碗魚湯,又去苦讀醫書、整理案例了。
裴沐叮囑她別讀書太晚,也自去休息。她現在身體不大好,睡晚了會被阿靈訓。
沒想到,第二天清晨,當她推開大門時,在門口發現了一件被用綢緞包好的東西。
她先是警惕,接著確認東西並無危險,這才撿起打開。
一支閃閃發亮的桃花發釵。
栩栩如生的桃花在深秋晨光中對她開放,如一個燦爛的笑臉。
裴沐怔住了。
“……阿沐,怎麽了?咦,這是誰送的發釵,好漂亮!”睡眼惺忪的阿靈從她背後探出頭,聲音一下昂揚起來。
裴沐碰了碰顫動的花蕊。她垂眼思索片刻,將發釵遞給阿靈:“許是送你的。”
“送我?”阿靈困惑道,“不大適合我的年紀呀。阿沐,這定是哪個仰慕者送你的,你留著吧,你戴一定好看。”
裴沐笑起來:“若是仰慕者送的,那便不能收了,否則豈非接受了這不明人士的心意?還是扔了吧。”
“啊,多可惜……”
“那就放在原處,這麽貴的東西,讓他自己拿回去。”
“那……好吧。”
但桃花發釵並沒有消失。
不僅沒有消失,第三天清晨,它又和一對精致的耳環一起出現了。
裴沐還是扔在門口。
第四天,東西裏又多了一匣子珍珠。
第五天,多了稀罕的血色珊瑚。
第六天……
很快,裴沐他們的院子,就因為這源源不斷卻又從不取走的禮物,而出名了。
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連阿靈都跟貓爪撓心一樣地好奇。
唯有裴沐淡定依舊,連正眼都不去瞧那些各式各樣的貴重禮物。
到了第十天,她推開院門,在無數好奇的目光下,抱起那堆閃花人眼的玩意兒,走到城裏的排水溝邊,一氣扔了下去。
“啊――!”
眾人一陣驚呼,又一陣肉疼。
裴沐微笑說:“誰願意一身髒地去撿,就自管去,出了什麽事,反正也別找我。”
她雖是笑得春風明麗,可誰都看得出來她心情不好。當著她的麵,眾人麵麵相覷,不敢去拿,但等她背過身、進了屋,人們可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天上掉下來的錢,就算有毒又如何?先撿了再說!
於是,門口也就不再送禮物來了。
阿靈在早飯桌上瞎猜一氣,最後下定結論:“肯定又是什麽什麽大商人,什麽什麽大官,想用禮物討好阿沐,叫阿沐答應做妾。哼,打不過阿沐,就用這種手段,當我們沒見過錢麽!”
裴沐一臉讚同:“就是。”
丁先生夫妻麵麵相覷,明智決定不參與討論。
這天傍晚,裴沐結束了劍術課,又目送他們一個個回家。有個家裏雙親亡故、隻有個臥病爺爺的,她便親自牽著小孩兒的手,送他回去,再自己折回。
正是黃昏,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快要立冬,天色也黑得早了,晚風也帶了絲刺骨的寒意。
裴沐走在街上,被風吹得一個哆嗦。她往手裏嗬了一口氣,有些後悔沒穿那件厚實的鬥篷。她畢竟不是過去的純陽之體了。
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少。枯葉磕磕絆絆地在街邊打滾,簡直像下決心要撞死在地上。
宵禁快要開始,人們都回家了。路邊的乞丐也早早鑽去了能避風的地方。
裴沐又慢慢嗬了一口氣,暖著手。她不動聲色地往後瞥了一眼,步伐絲毫未變。
她往前走,然後轉彎。
在她背後,潛行跟蹤的人悄悄跟上,也隨之轉彎。
於是――
劍光天降,呼嘯破空,赫赫壓下!
可――卻似砍進了一團柔霧。
裴沐收回長劍,輕巧落地。
在她對麵,跟蹤之人頓了頓,也收手垂下。
他定定地看著她。
雖臨近冬季,寒風已經不時刮起,可他仍是一身白藍二色為主的修身裝束,小臂纏繞布條、上臂以純金臂釧裝飾,露出蒼白卻結實的手臂。
雪白的長發垂落著,隨風飄飛,卻是並未編成發辮,因而顯得有些淩亂。
“你頭發怎麽白了?”裴沐脫口而出這句話。
隻一瞬間,他原本遲疑的、死氣沉沉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阿沐,我……”
他神色陡然流露一絲激動,就想急急走上前來。
但當裴沐握住劍柄、後退一步,他就僵在了原地,連那雙深灰色的眼睛也黯淡了。
裴沐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薑公子,果然是你。”
“……‘薑公子’?”薑月章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聲音沙啞得出奇,“阿沐,我找了你很久,每一天我都反複潛入海底,我想要找到通往烈山的道路,你……我好不容易算到了一點點你的命軌……”
薑月章深深地望著她,夢囈似地說了許多。
而裴沐一直沉默著。
最後,他嘴唇動了動,露出一點慘淡的笑:“阿沐,你不想見我,是不是?”
裴沐盯著他。
這人看上去還是那麽蒼白,但這全然是一種活人的蒼白:他有呼吸起伏,嘴唇血色極淡,但終究是有了血色。
裴沐唇角抿出一點笑意,但又即刻收回。
“我見你做什麽?”她歎了口氣,神色平靜,“薑公子,我欠你的已經還了,你現在追到這裏,是還嫌不夠,想取我的命?”
他抿起唇,那是一個被乍然刺痛、而且痛得說不出話的神情。他一直是個冷淡又心思深沉的人,可現在,他看上去竟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要你的命。”他低低地說。
因為聲音太過嘶啞,他不得不停了一停,才繼續道:“你不欠我什麽……從來不欠我什麽。阿沐,我已經知道了,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反倒是我,是我……”
裴沐頭疼又恍然地想:啊,琦姐。說話真是不算話。
那現在怎麽辦?
她為難地看著薑月章,片刻後,她收起劍,轉身就走。
“總之,薑公子,我不欠你,你也不用欠我。今後我們不要再見,就當從沒認識過。”
“阿沐,等等,我……!”
唰啦――!
一劍回身而出,劃出凜凜然的雪光。
裴沐舉著劍,怒道:“薑公子,我這輩子不想再見你,滾!”
他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劍,又抬起@醋.溜.兒.-文.學.首.發@眼。他仿佛已經平靜下來,說:“阿沐,我想補償你。”
“不需要。”裴沐頓了頓,露出一點諷刺的笑,“若薑公子行行好,能別再讓我看到你的臉,就是最大的補償了!”
他雙手倏然握緊,指尖似乎深深掐進了掌心。
可他不言不語,就那麽看著她。
用一種僵硬的、不知所措的、近乎哀求的目光……望著她。
“……不要再跟過來了。”裴沐深吸一口氣,“也不要再送我東西了。任何東西,隻要是你碰過的,我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他沉默地聽著。
裴沐再次轉身。
突然,她身後響起了低低的咳嗽聲。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悄悄回轉了一點目光。
在她身後不遠,薑月章站在那裏。他略低著頭、手捂著嘴,指間有血絲,地上還有星星點點的濺血。街道在他背後,冬夜的星空也在他身後,兩者都很空曠,也顯得他愈發孤獨無助。
裴沐移開目光。
她到底是快步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他靜靜地站在街上,也終於沒有再次試圖跟上。
然而……
第二天清晨。
裴沐難得起晚了。
她被無數的夢境糾纏,恍惚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披著厚厚的外衣,走到前院,打算去看看門口有沒有新的不必要的東西。
誰知道,還沒走到門口,當她路過阿靈的小藥田時,她就呆住了。
就在藥田邊――那裏還有個小藥台,阿靈蹲在田裏仔細挑揀草藥,而她身後那個沉默搗藥、不時還指點阿靈幾句的……
不是薑月章,又是誰?!
“……你怎麽在這裏!”
裴沐瞪著他。
他手裏繼續搗藥,側臉神情淡淡,聲音也淡淡:“我來幫羅姑娘製藥。”
裴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又去看阿靈。小姑娘正滿臉心虛地看著她。
“這個,阿沐,那個……”阿靈結結巴巴、幹笑不斷,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忽然,裴沐明白了。
她先是皺眉,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阿靈,而後歎了口氣,變得十分無奈。
木已成舟,除了無奈,還能如何?
裴沐冷著臉:“阿靈,你告訴他了?”
小姑娘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我,我也不想理他的……可是薑公子是神醫,我想,他應該有辦法治好阿沐……”
果然。
裴沐一陣頭疼。
她試圖挽救:“薑公子……”
――當!
薑月章忽然扔了藥杵,這聲音將她嚇了一跳。
“裴沐,你可以不見我,你也可以恨我。”他沒有看她,聲音透出十二萬分的隱忍,還有暗藏的怒火――不知道是對誰的怒火。
“但如果你是因為自己活不了多久,才對我說狠話……”
他閉上眼,竭力吐出一口氣,壓製住這份太過激烈的情緒。
“我會救你。”他側過頭,目光看似冷靜,實則專注又狂熱,像能將一切點燃,“如果我做不到,如果我傾盡所有最後也救不回你……”
薑月章死死盯著她:“裴沐,我就和你一起死。這是術士的血誓,我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