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以為的她

  當法陣的光芒再一次熄滅時, 裴沐眼前的場景已經不一樣。


  隻需要一眼,她就意識到,薑月章的仇人已經知道了這裏發生的一切, 並且做好了準備。


  這裏應當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城池,不如春平城, 卻也有不少的生機悄然流淌。在星光熠熠的夜幕, 四周一片安靜, 遠近的房屋黑影起伏,如無數巨獸的脊背匍匐。


  他們正身處一座古樸莊嚴的庭院裏。


  四周站滿了人。大部分是身穿軟甲、手拿刀劍和盾牌的私兵, 一看就知道訓練有素, 修為氣息與官兵持平。另有一些身披黑色長袍、以深帽覆蓋麵容,身上傳來詭異的符文波動――這些是術士。


  而在他們中間, 有三個人。


  一名須發皆白、道骨仙風的老者, 與一位皂色長衫、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俊雅青年, 正分別坐於石桌兩側,不言不語地凝視著桌麵。


  石桌桌麵, 刻繪著一張先天八卦圖。一些幹燥的蓍草放在上麵, 似乎是在測算什麽玄之又玄的東西。


  另有一名少年坐在寬大的椅子上。他麵色蒼白、身形瘦弱,仿佛連衣衫也支不起來,膝蓋上還披著厚厚的毛毯。相較另兩人而言, 他顯得心神不寧,目光中也有顯而易見的惶恐不安。


  一時間, 院裏一片安靜,唯有風吹過眾人的衣角,又無聲無息地掠過不安的草尖。


  裴沐打量著那一老二少。若隻看外表, 這幾人都形貌端正,那老者和對麵的公子更是神情沉靜、脊背挺直, 令人不禁心生一分尊敬。


  她再側頭去看薑月章,發覺他麵無表情,眼眶卻悄然浮出一層猙獰的青筋。


  片刻後,那老者扔了手中的蓍草,長歎一聲:“算來算去,今日也是有死無生的死局!罷罷罷,欠了債,總是要還的!”


  “薑公子,請動手罷!老夫隻有一個請求……稚子無辜,還望薑公子放過其他人!”


  他站起身,麵向薑月章長長一揖。那長長的白胡須飄動,隱約竟有一些慨然之氣。


  旁邊那病弱少年陡然發出悲鳴:“大父!”


  原來這一位是老者的孫子。


  薑月章直直站著,腳邊血煞翻滾不止。裴沐發現,他注視著老者,神色變得更陰冷,眼中更是泛出妖異的紅光。


  換了誰,滿心怨恨地來報仇,卻發現仇家擺出一副慷慨就義、從容赴死的凜然神態,心中多半都不會多麽爽快。


  薑月章便是如此。


  而且更甚。


  他陰鬱地盯著老者,唇邊忽然泛出一絲扭曲的微笑。


  “放過其他人……不錯的請求,令人愉快。”他的語氣輕柔得反常,底下藏著一股深深的怨意,還有某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迫不及待的興奮與期待。


  “有在乎的東西,這就很好。公輸庇,你越是在乎誰,我就越該讓你眼睜睜看著他們掙紮死去……否則,如何能叫冤魂索命?”


  薑月章微笑著,身後血煞卻爆發出截然相反的憤怒。無數猩紅的符文扭曲、交纏,如鬼爪張揚,猛然向四周抓去!

  嗆啷啷――


  院中刀劍拔/出!

  術士們抬起雙手,念念有詞。


  刹那之間,法陣亮起,結出一麵防禦用的光幕,將陰森的血煞拒之在外――(cle-wx.最快發)  然而,卻也隻有一瞬。


  在一陣令人發寒的“咯吱”聲後,鋪天蓋地的血煞開始一點點腐蝕光幕。


  黑色的陰風――吹進了陣法中。


  被陰風沾染的修士們,一個個發出慘呼。


  光幕在減弱,血煞在增強。活人在減少,死屍在增加。


  中間的皂衣青年倏然站起,白著臉道:“住手!別……別傷害其他人!”


  沒有人理他。


  那老者往後退,退到孫子身邊,枯瘦的手牢牢握住他的肩。


  他抬起頭,雪白須發被陰風吹得亂飛,那生著皺紋的下垂皮肉也在顫抖。一瞬間,他像蒼老了幾十歲。


  他凝視著那近在咫尺的血煞,如同凝視著惡鬼的獰笑。


  一種慘淡的神情、複雜難辨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像是自嘲,也像深深的悲哀。


  “昔年的仁心公子……竟成了這般……”


  血煞湧動背後,薑月章麵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神態漠然如堅冰,眼中一片晦暗,全無半點光芒。


  裴沐垂下眼眸,抿了抿唇,自言自語:“可成了這般,又是誰的錯?”


  她隻顧低頭怔怔,卻沒發現身旁的青年看來一眼,沉沉的冷灰色眼眸裏……多了一點微光。


  血煞湧動,陰風橫行。


  死亡在不斷發生。


  局麵已經定下了。再過不久,亡者的怨憎就將徹底吞噬此間的生靈。


  可突然,變故生出。


  那是幾聲哭喊。


  “阿父!阿父!”


  “袞哥哥!嗚嗚嗚……”


  “阿兄,我害怕……”


  “好可怕,好可怕……阿榴她們突然就死掉了,嗚嗚……”


  從後頭房屋裏,竟然跌跌撞撞跑出幾個高矮不一的孩子。另有幾個年輕婦人追在後頭,同樣是跌跌撞撞、驚恐萬分。


  他們似是想來尋求庇護,可甫一撞見院中詭異景象,一個個又都嚇呆在原地,呆立難言。


  “大、大父……”


  “阿父……”


  一群孩子喃喃著,本能地往老者、青年他們伸出手。


  婦人似乎知道得更多,拚命伸手、緊緊攬住孩子們,不準他們再往前跑。但她們望著那片不可能對抗的力量,自己也神色倉惶,還有預知到結局的絕望。


  一個年輕婦人突然哭喊出來:“求求你……稚子無辜,求求你放過孩子,放過他們吧!求求你,求求你啊……!”


  喊了幾聲,已是淚流滿麵。


  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個個也都跟著哭了出來。


  院子裏一時吵鬧得過分,風裏飄來蕩去的,全是對親人的呼喚。


  裴沐猛地抬起頭!

  她盯著那群孩子,瞳孔縮緊,露出被針狠狠紮了似的表情。


  她手中靈劍未收,此時不由就要將劍刃抬起――


  “小騙子。”


  他的語氣波瀾不興,聲音裏卻自有一股幽涼陰冷,恰如黑雲遮蔽月光:“連你也要背叛我?還是要用我買的靈劍?”


  四周的陰風、血煞……似乎變得更冷了。


  一時之間,星光也微弱。此地不像陽間,反而像森冷的幽冥。


  裴沐的手指緊緊摳住劍柄。她深吸一口氣,側過頭,露出一個毫無破綻的、輕鬆的微笑。


  “這個麽,的確是有些看不下去。”裴沐說,“我既然答應為薑公子所用,便不會阻撓你。隻不過,我所以為的‘報仇’,是針對當年切實動手、傷害過薑公子的人。”


  她無視了薑月章越發陰冷狠戾的神色,平靜道:“可我瞧這滿院孩子,大的小的,哪一個都不像是能在八年前害了薑公子的模樣。最小的兩個,那時候怕是都還沒出生吧?”


  薑月章輕輕眯起眼。又是這個表情;審視的、多疑的、高高在上的的表情。他通過這個微小的動作將人推開,而且推得很遠。


  “那你想如何?”


  出人意料地,他並未發火,反而如此淡淡問道。


  那頭肆虐的血煞和陰風,也隨著他的意願而低落下去。


  光幕裏頭的老者怔了怔,立即抓住機會,在這間隙裏狼狽地呼喊:“薑公子――是老夫對不起你!老夫願自刎償你一命,隻求你放過這滿院無辜性命――!”


  薑月章偏了偏頭,麵上浮出一縷諷刺的神情。


  “小騙子,看見了麽?見縫插針、見風使舵,這便是中原的人物。”他的語氣也沉靜得過分,“這個老的,是公輸庇,當年是虞國的少師。那個病懨懨的,是他的孫子。而那個年輕的,是公子留,也是虞國先王唯一的兒子。這幾個人約莫是宮中爭鬥失敗,被放逐出來,在這裏過著悠閑的好日子。”


  “……薑公子誤會了!”


  那被稱為“公子留”的青年猛地衝來幾步,又被老者急急拉住。他卻仍是伸著脖子,急切地說:“公輸先生當年因為薑公子的事……心中愧疚,所以才辭官退隱。我……我雖然確實是被王叔放逐出宮,但我也聽說了薑公子的事。我願意替父還債,將這條命償給薑公子!”


  這可謂是情真意切的一番話。


  薑月章卻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他仍注視著裴沐,目光靜得可怕,也冷得可怕:“小騙子,你想知道我的事,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


  “這個老的,有個病弱的孫子。十餘年前,我還住在西南桐山。他跋涉千裏來找我,說聽聞我醫術高明,請我去千陽城為他孫子治病。”


  他為什麽這個時候,開始講起他的過去?他不是一直諱莫如深,不願談起?裴沐不明白,卻凝神細聽。


  她輕聲問了一個明知道答案的問題:“那你去了麽?”


  這個輕細而認真的問題,令青年蒼白的臉上泛出一點柔和之意――盡管這柔和轉瞬即逝,比湖麵飛掠而過的蜻蜓更快。


  “去了。”他說,“而且,我的確為他的孫子開出了調養身體的藥方。那人先天不足,不能根治,隻能用藥吊著。”


  “後來發生了什麽?”裴沐問。


  聽見這個問題,薑月章總算偏過頭,看了一眼那頭的人。老者身體搖晃一下,麵上一片愧悔與蒼涼,再不見方才的慷慨凜然之態。


  “後來,虞國國君找我,想給我個官職,我拒絕了。還有一個術士家族來招攬我,我也拒絕了。”薑月章淡淡道。


  “那群人便綁了這老家夥的孫子,威脅他,叫他來騙我去赴一個什麽局。我去了。我總以為,受了我恩惠的人,便是不知感恩,也不會害我。”


  他唇角微揚,眸色卻深:“誰知道,中原一地的規矩,原來和我們西南大不相同。那裏等著我的,是一場偷襲。”


  “不得不說,那些術士雖然品德敗壞,術法卻用得不錯。我栽了便栽了,被他們折辱、虐待,也不過讓我心中發誓,遲早要報複回去。但我沒想到的是……”


  公輸先生的神色愈發羞愧起來。而他的孫子則滿麵痛苦,小聲抽泣著,喃喃說都是他的錯。


  那群孩子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卻聽得睜大眼,急切地向身邊的大人求問:這是真的嗎?

  薑月章無視了這一切。


  他隻不過是往那邊淡淡看了一眼,目光旋即回到裴沐身上。


  她無意識地用力咬住嘴唇,又舔了一下唇上的血腥味,才問:“你沒想到什麽?”


  薑月章看她一眼,忽然抬手,用拇指輕輕揩去她唇上的一絲血跡。


  “聽別人的故事也能聽得這麽難受?”他說了一句和當前無關的話,又將手指放在自己唇邊,舔掉了她的血。


  這舉動來得太突然。可不待裴沐有所反應,他便繼續回歸正題。


  “我被關在那一家的地盤上,一直暗中打聽消息。於是有一天,我聽說了一件千陽城裏的新鮮事:有人告訴國君,說我是別國的細作,來虞國是為謀反的。”


  “國君大怒,讓人將我醫館中的人一氣捉了去,一個個都給絞死了。”


  “我在千陽城收養了十七個孩子,都無父無母,卻是立誌跟我學習醫術的好孩子。另外聽說還有滿室的病人,具體是十餘人還是二十餘人,我卻也打聽不清楚了。”


  他緩緩露出一絲笑意。


  而伴隨著這輕柔的笑意的,是陡然重新沸騰的血煞與陰風。


  它們盤旋著、徘徊著,上可遮蔽星光,下可侵占人們的視野。孩子們嚇得叫起來,可這叫聲偏偏讓青年的笑容更加深了。


  “小騙子,你數一數。現在這裏的‘無辜之人’,有沒有十七個?比不比得上那十七個再加上那十幾二十個?”


  他注視著她,眼神裏的居高臨下再也不能掩飾。當他渾身是冤、滿身是恨,為了複仇而爬出那具棺木之時,他就已經坐上了高高的審判之位,淩駕眾人之上,而其他人隻能任他決定是放過,還是不放過。


  說話間,血煞已經徹底撕碎光幕!

  那些修士、術士,一一被吸食幹淨了血肉。


  而最中間的老者、青年……這些人卻被留在了最後。似乎他就是要讓他們生生地看著這人間慘事、地獄之景,才能讓他們最近地感受死亡即將到來的恐懼。


  裴沐直直地站著。


  她盯著那一邊的慘狀,盯了好一會兒,忽然問:“你要殺公輸庇,甚至要殺他的孫子,我都能明白。一路上殺的那些修士,也是因為天生立場不同。”


  “可你殺公子留,殺他那些無辜的小孩子……是為了什麽?我瞧著,那裏頭隻有兩個是公輸庇的親人,其他都是公子留的親眷。”


  她回過目光,輕聲問:“我明白你背著血海深仇……可問題是,他們和你的仇恨,又有什麽關係呢?”


  “關係?嗬……所謂血脈,就是最大的關係。”薑月章嗤笑一聲,“你們中原不是也有這樣的說法?父債子還,夫債婦換。既然什麽君王的位子、貴族的位子,都是依靠血脈傳遞,那我找他們的血脈討債,又有何不可?”


  他冷冷而不容置疑地說。


  “血脈……”


  裴沐垂下頭,閉上眼,歎了聲氣:“也許……你說得對。”


  血脈就是最大的關係。不錯,正是如此。


  哪有什麽與己無關,生來帶著這份血脈,在牙牙學語、懵懂無知的時候,受了這血脈的關照和恩情,那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麽,都得全部擔著。


  這就是血脈。


  “但是……”


  一道劍氣。


  進而是無數道劍氣。


  雪亮的劍光,刺破了陰風、血煞;它與星光相互輝映,刹那照亮了天地!


  劍光一分為二,一道刺向血煞,而另一道――竟是刺向了薑月章本人!

  倉促之間,沒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唯有那渾身戾氣的青年除外。


  可詭異的是,麵對這赫赫劍光,麵對這等同於宣戰、等同於背叛的一劍,他的全部反應……卻是隻不過挑了挑眉毛。


  純陽劍氣威不可當,盡管這時是陰盛而陽衰的深夜,劍氣卻也摧枯拉朽般地破開了薑月章的防禦,並且――逼出了一團糾纏不休的血球!

  血紅的、半虛幻的細密絲線,在夜色中蔓向遠方,與許多人無聲相連。


  那是薑月章用來控製申屠血脈的術法。


  也是造成許多人昏迷不醒的關鍵。


  劍氣前推,隱隱有符文亮起。


  緊接著,那血球倏然破碎。


  無數血絲頃刻斷裂開去,又散歸虛無。


  而裴沐本人,已經輕巧地落在了另一頭。


  她麵向薑月章,背對眾人。


  薑月章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小騙子,你還是要將劍刃對準我?”


  ……他為什麽不問血球的事情?他不問她為什麽要救申屠家的血脈?他到底知道多少?

  裴沐心中閃過一連串疑問。


  但很快,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說不得薑月章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而且,這一路都是在演戲,在故意觀察她的反應。


  她又舔了一下嘴唇上的血跡。這是什麽時候咬出來的?忘了。


  她撿起一把不知道誰的刀,往後一扔,砸出“當啷”脆響。身後緊張的人們,下意識一抖。


  “公輸先生,你可以現在就自刎謝罪。公輸小公子,你如果要死,我也不攔你。”她說,“至於另一位,我雖然覺得你不該去死,畢竟你死了,這些孩子怎麽辦?但如果你非要死,那就死吧。”


  “你……”公輸庇顫聲道,“這位小公子,你能保住其他人的命?”


  “我不知道啊。”裴沐有點不耐煩,“這麽講吧,我跟他打一架,我如果死了,那肯定保不住其他人。我要是沒死,就保一保,這樣行不行?”


  公輸庇怔忪片刻,忽然搖頭笑了:“是了,是了。老夫其實早該明白,盡力而為,不必強求。若早些明白,又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刀。


  那病弱少年猛一下保住他的腰,哭道:“大父!大父不要……!”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頭:“唉,大父對不起你啊。也……對不起薑公子。”


  隻這麽一句,老人便橫刀在頸,用力一割。


  他也是修行過的人,對人體經絡、血脈把握極準,這一刀下去便割斷了要害。


  霎時,鮮血噴出,撒了漫天。老人的身軀重重栽下。


  裴沐沒有回頭,卻聽到陡然尖利的哭聲。


  她望著薑月章,而他也望著她。靜靜地,沒有任何動作。


  裴沐說:“第一個。”


  公輸先生的孫子跌坐在地,哭了幾聲,淒然道:“都是我的錯……是為了我,大父才做出這些事來!我該死,我才該死!”


  說完,他拿起餘血尚溫的刀,抖著手將刀尖送進胸膛。


  他身體弱,未曾修行,幸而一刀紮中心髒,沒有掙紮太久,便也沒了聲息。


  裴沐說:“第二個。”


  到這個時候,孩子們已經不大敢哭了。他們團團抱在一起,不知所措、瑟瑟發抖。


  公子留望著那兩具屍體,神色淒然。他再去看那把插在少年心口的長刀,又是滿麵掙紮。


  片刻後,他顫抖著抬起手,踉蹌幾步,想去拿刀。


  “……阿父!不!阿父!!”


  突然,一個小姑娘尖叫起來。她掙脫了婦人的懷抱、兄姐的牽手,跌跌撞撞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公子留的腿。


  “阿父,不要死!不要死!”她歇斯底裏地哭喊著,又去看裴沐,還有遠處那陰森恐怖的青年,“求求你們……不要讓阿父死!求求你們!!”


  公子留愣愣一會兒,蹲下/身,一把抱住女兒哭起來。


  現場一片血腥彌漫,哭聲哀哀,淒厲不已。


  裴沐又等了一會兒,便說:“薑公子,看來沒有第三個了。”


  “……是麽?”


  他忽然提步走來。


  血煞與陰風為他讓道,地上的血跡卻斑斑點點,被他踩在腳下。


  隨著他的接近,裴沐身後的聲音也縮小了。他們在後退,並且互相依靠、互相支持,互相分擔著極度的恐懼,一齊後退。


  她就一個人站在這裏。忽然之間,她感到了一絲不合時宜、太過柔弱的孤獨。


  她握緊劍柄,用一絲微痛的觸感驅散了那點孤單。


  薑月章走到她麵前,眼神沉沉:“沒有第三個。可如果我要第三個呢?”


  裴沐扯了扯嘴角。她自己都有些欽佩自己,竟然此時此地還能笑出來,並用她慣有的輕快聲音回答他:“如果薑公子堅持,那說不得我就隻能當第三個啦。或者,你當當第三個?”


  “你是在說,我們之間必得死一個?”他看了一眼她身後,有些譏笑,“就為了這些人?小騙子,你都不認識他們。和他們有關的事,還是剛剛我告訴你的。”


  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在她身上打轉。像要將她剖開,把她內裏一點點地看清。


  “我的眼睛看不下去無辜的小孩兒們去死,這我自己也無法。”裴沐笑了笑,劍很穩,“啊,對了。說起來,這會兒不才是第十七天?”


  “三十天期限未到,薑公子還得一切聽從於我。現在,我請薑公子行個方便,放過這些除了血脈之外,與你的仇家毫無聯係的人。”


  薑月章微微歪了一下頭,像是在看個什麽新奇的東西。有幾縷柔軟蓬鬆的灰色發絲掃過他的額頭;一瞬間,他不再像一具陰森可怕的死屍,隻像個健康的、靈動的、會有自己的興趣愛好,而不是滿心怨氣與複仇念頭的――人。


  他似乎饒有興趣:“那等十三天之後,你要如何?”


  裴沐沉思片刻,誠實地說:“到時候再決出生死。至少我們其中的一個人,多在這世間享用了十三日夏季辰光,這也比現在就死的好。”


  “嗬……”


  他閉了閉眼,發出一串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


  笑得生還者們心裏發毛,也笑得裴沐心中嘀咕――這人又犯病啦?沒聽說過死屍還能犯病啊。


  片刻後,他睜開眼,對著裴沐說:“好。”


  一時間,裴沐都不敢相信他答應得這麽輕易。


  她有些犯傻地問:“你答應了?真答應了?”


  青年冷笑一聲:“術之契還在,我須對你言聽計從。我還能如何?”


  他幹脆地一轉身,冷冷道:“小騙子,走吧。”


  裴沐下意識跟了幾步,卻又回過頭。


  那群人也正看著她。呆呆地看著她。大概他們也不能相信自己就這麽逃過了一劫。


  裴沐飛快地淩空劃了幾個符文。而後就憑空凝聚出幾張半透明的晶瑩符紙。她將符紙胡亂團成一團,用力丟過去。


  “你們自己搬個家,將東西貼門上!”


  她說完,不再管他們,扭頭走了。


  薑月章側了側臉,哼了一聲:“隱匿符?小騙子還打算裝劍客?”


  裴沐別開視線,有幾分倔強地說:“我本來就是劍客。”


  她心裏仍在思索:薑月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他到底知道些什麽?

  然而,她前方的青年行走在黑暗之中,肌膚慘白如新剝的白骨。


  沉默環繞著他,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多的話。


  ……


  裴沐一直想著那個問題。


  這一想,十三天的時光便倏然而過。


  而她心中,已經將“真相”猜測到了第九十九種說法。最新的一種猜測是:薑月章已經知道她是申屠遐的雙生妹妹――或者,他幹脆分不出來,以為就是她殺了他。那麽他一直就是在同她演戲,目的是為了耍弄她一番,再打探清楚她的實力,最後將她一擊必殺,令他報仇雪恨!


  不錯,這是最合理的說法。


  唯一的問題是……假如他什麽都明白了,真能這麽平靜麽?

  他們甚至回了一趟春平城,在那兒待了幾天。薑月章在那裏找到了什麽東西,拿到手之後,才又往東而去。


  也是因此,裴沐還有時間跟羅沐靈告別。


  羅沐靈雖然不知道她的事,卻直覺地為她擔憂。


  而裴沐……她隻是笑笑,摸摸小姑娘的頭:“事情總會解決的。你好好研讀醫術,我要出發啦。”


  “阿沐……”


  她又去看丁先生。從她回來後,男人便總是感激涕零地望著她,簡直恨不得為她獻出生命、證明自己的感激。


  不消說,他的妻兒,以及其他的申屠家的血脈――那些從未被承認過,反而被視為卑微奴仆的血脈――都已經蘇醒過來。


  雖然留下了體虛的毛病,但總比丟了命好。


  裴沐說:“丁先生,請你好好照顧阿靈。”


  男人跪下給她磕頭,發誓說會對女公子忠誠一生。


  最後,阿靈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別,並反複叮囑:“阿沐,等你做完了事,一定回來找我。我們一起研製靈藥,一起做很有用的事……你一定要回來呀。”


  裴沐都笑著點頭,說好。


  然後她就跟著薑月章,往東方而去。


  據說,烈山一直在東方,在古時候扶桑部的棲居地附近。那裏藏了大祭司的陵墓,還藏了讓人死而複生的靈藥。


  從那一次事情之後,薑月章變得很沉默。


  或者該說,他一直很沉默。隻是原本裴沐總喋喋不休,現在她不說話了,才總算凸顯出他的沉默。


  裴沐不再讓他背,也不再指使他做事。就算夜晚降臨,她也不再提出非要休息。


  知道了他的事之後,她怎麽好意思再對他呼來喝去、隨意地折騰他?

  就算是她,總也是有點慚愧的。


  但奇怪的是,薑月章卻仍然會在夜晚的時候停下來。


  他仍然會升起篝火,做好藥膳,也還是會將藥膳放到溫度合適再遞給她。


  要不是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態度一天比一天冷漠,裴沐幾乎都要產生一些古怪的誤解了。


  她也問過他。


  “薑公子,你可以……不必再做這些。”她自認委婉地說,“我們的約定是你對我言聽計從,現在我不會再要求你別的了。”


  “……要求別的?”


  令她詫異的是,他的神色更難看,說話的語氣也堪稱惡劣。


  他冷笑,諷刺她:“這不是某個小騙子一開始要求的?我若不聽,豈非違背約定?焉知不會受到術法懲戒!”


  裴沐一噎,也找不出什麽話好應對。


  她也不再想和他鬥嘴,就服軟讓步,歎氣道:“那隨薑公子開心吧。總之,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再要求你什麽了。”


  結果,薑月章更生氣了。他甚至打翻了一整鍋藥膳。


  裴沐不得不考慮:說不定,屍體也是會犯病的,而且犯得很嚴重。這可真是個足以記入典籍的、了不得的新發現。


  之後,他就徹底不跟她說話了。


  到了第十三天晚上,他照樣生了火。


  寧靜優美的山穀中,月光照得溪水亮亮的。兩側丘陵平緩,草木葳蕤、花香嫋嫋,營造出了過分安逸的氛圍。


  裴沐坐在火旁,抬頭去看月亮緩慢攀升的軌跡。


  “一,二,三……”


  薑月章坐在一旁,用樹枝戳火柴堆。不知道怎麽的,他今晚陰鬱得可怕,蒼白的臉快要陰沉出水。


  突然,他問:“你在那兒嘀嘀咕咕什麽?”


  裴沐有些意外他跟自己說話,但還是很溫和地回答:“數時間。”


  “……數什麽時間?”


  “數三十天期限滿的時間。再過不久,你就可以找我報仇了。”裴沐的目光回到月亮上,“一刻,兩刻……”


  ――砰!


  這突然的響動引得裴沐額心一跳。她無奈扭頭,果然看見他已經站起,並且抬腿踢翻了那鍋可憐的栗子山雞湯。


  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可今夜,薑月章好像不滿足於此。


  在散開的香味裏,他幾步走過來,氣勢洶洶得像是想要吃人。


  裴沐也站起來,有點戒備地退後一步:“你想動手,大可以再等等。”


  他的神色冷得可怕,眼睛裏更有什麽激烈的情緒不停收縮。


  “裴沐。”他沉沉地喊,“你以為我是在做什麽?”


  ……犯病啊。或者就是故意折騰她這個仇家?

  裴沐心裏嘀咕。


  她幹笑兩聲:“薑公子,你是不是等得太迫切,所以……有些不大正常了?”


  “不正常?嗬,說不定。對,我是不正常……你以為,這又是誰的錯?!”


  他逼近她身前,眼中陰鬱又激烈的情緒也變得更清晰。


  裴沐想再退,可他先出手!


  血煞、陰風、術法……


  他什麽都用上了!

  猝不及防地,裴沐竟然被他抓住,給用力摁在了地上!

  “你……!”


  “聽著!”


  他居高臨下……卻也沒那麽“高”。這點距離,足夠他的發梢垂落在她臉頰旁,而他冷厲卻俊美的麵容也貼得很近。假如他有呼吸,一定也會噴吐在她臉上。


  “小騙子,聽著。”


  他的手落在她嘴上,像是一個封住話語的手勢。


  “我知道你是個小騙子。從睜開眼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中原的術士,而我討厭中原的術士。虛偽,狡詐,自私……我本想利用你之後,就殺了你。”


  “但是……”


  他停了停。一時間,那隱約的神色似乎能叫……叫什麽?

  裴沐呆呆地看著他。她不知道。那是什麽表情?

  他靠得更近,聲音縹緲幽涼,裏頭的情感卻有真實的分量。


  “我知道你為什麽救那些昏迷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麽救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小騙子,是我看錯了你了。”


  ……對,你看錯了。她是申屠家的術士,不是什麽劍客。


  他凝視著她,漸漸露出一個有些恍惚的、很淺的……卻異常真實的微笑。


  他在她眼中微笑。


  “我看錯你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其實很善良,總是對人心軟,卻裝得自己很厲害的樣子。”


  “你……薑公子,不對,我不是……”


  “噓――我隻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移開手指,神色依舊淡淡,溫柔也淡淡,“我看到的小騙子是什麽樣的人,我便認定你是什麽樣的人。”


  裴沐有一大堆的話想說。她想說你這人怎麽回事,死了一次眼睛也瘸了麽?她想說你大錯特錯,你看看清楚,你麵對的是你的仇家好不好?

  但是,她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她掙紮著,最後卻幹澀地說出一句:“好吧,我知道了。你可以放開我了。”


  他沒有。


  不僅沒有,還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我不喜歡欺騙自己。之前因為種種原因,我已經逃避了很久。”他的聲音也有著淺淡而真實的溫柔,“小騙子,你讓我做你三十天的情郎,我當時是被迫答應的。但現在……”


  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


  那麽為什麽,這句話她沒能說出來?

  她所做的全部,就隻是屏息凝神,聽他說。


  “……你說過,你想要情郎,是因為你從沒體會過被人珍惜的感覺。我曾以為你在騙我,但現在我以為這是真的。”


  他略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眼睛:“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從我蘇醒以來,我就不曾有過任何感覺。疼痛、冷熱、饑餓、味道……什麽都沒有。但是在你身邊,我能感覺到。”


  裴沐聽到自己夢遊似的、虛弱的聲音:“那也許是因為,是因為……”因為她和殺死他的人有著世上最近的血脈。


  他打斷她磕磕巴巴的話:“我隻能感覺到你。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想起活著是什麽感覺。”


  ……不對。不對。都錯了。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麽?被殺之人,隻能在仇人的至親身邊回憶活著的感覺。


  裴沐怔怔地想:他還不如一劍殺了她。


  “我不想做你三十天的情郎。”


  他低頭吻她。綿長又深入的吻,深入得她的靈魂躲在軀殼中發抖。


  “小騙子,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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