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主會吃人
漆黑的山嶺, 漆黑的夜空。
一絲若隱若現的月光,給龍脊一般起伏的山嶺鑲上一層銀亮的薄邊。
有兩個人位於這絲狹窄的光線裏,一步步朝前走著。
一步步。
步步。
步……
薑月章倏然停下了腳步。
他的身軀在濃黑的衣袍裏繃得筆直, 被大袖掩蓋的雙手上,尖利的指甲伸長又縮短。定了片刻後, 他目光下移, 看向自己的衣擺。
有一隻象牙白的、略顯瘦小卻仍漂亮如上好玉器的手, 牢牢牽住他的衣擺;五指收攏,把細密光滑的布料攥成了一團爛布似的玩意兒。
薑月章的目光再移動一些, 就看見那個比他矮一頭的少年劍客, 此時縮在他後麵,整個人藏在他影子裏, 低頭彎腰, 幾乎要把自己團成一個站立的球。
“嗚嗚嗚, 太黑了……好害怕……”
“怎麽這麽黑……嗚嗚……”
薑月章:……
他伸出左手,僵冷的手屈成利爪, 閃電般朝少年頭頂抓去!
當啷――
眨眼之間, 少年單手抓出劍鞘,準確無誤地招架住了他的攻擊。靈力附著其上,令凡鐵堅固無比。
而這少年依舊低著頭、死死攥住他的衣擺, 顧自瑟瑟發抖:
“嗚嗚嗚為什麽這麽黑,什麽時候才天亮……”
薑月章再瞧他一眼, 收手甩袖,冷冷道:“裴沐,如你這般的術士, 竟會怕黑?”
裴沐仍是頭也不抬:“什麽術士,我是劍客, 純的!”
天下修士,多為武修,其中劍客、刀客最多。但還有少數修士,被稱為術士。
他們善用咒術、殺人於無形之間,是傳聞中最森然可怖的一類人,也是宮廷暗殺中出現最多的鬼魅身影。
薑月章冷笑一聲,輕輕一眯眼,遮去眼中猩紅光芒,以及層層湧動的殺意。
“放手。”
“不放!”裴沐的回答極其迅速,“既然你雇了我,就有責任將我帶出這漆黑的夜晚!誰叫你將桐油燈打碎了,否則我也不會這麽害怕,嗚嗚嗚好黑……”
“……”
青年唇線緊繃,額頭漆黑的花紋如不祥的花朵在緩緩蠕動,更顯得他鬼氣森然。
他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盯著少年:“不放?”
話音未落,他身上純黑的、貴族製式的衣袍在風中烈烈一瞬,忽地化為黑煙;黑煙流動聚散,在他赤礻果蒼白而寸寸清晰的身軀上繚繞來回。
裴沐手裏一空,眼神又一呆。他一點點抬起目光,看見黑煙在青年軀體上纏繞、流動,最後化為一襲貼身的勁裝。
方才還是濃鬱的純黑衣袍,現在卻成了以純白、靛藍二色為主的垂墜麵料。仍是大袖交領的製式,卻露出修長結實的上臂、脖頸;腰腹處也有鏤空,以細細的黃金帶裝飾。
這似乎是西南某個小國的術士裝扮……
裴沐一邊想著,一邊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並喃喃指責道:“你怎麽能在女人麵前換衣服……”
薑月章略一挑眉:“女人?”
裴沐回過神,立即挺胸抬頭,再一拍胸膛:“我啊!你看我這秀美無雙的臉蛋,活脫脫是一個大美人!”
青年冷笑:“瞎了你的狗眼。”
這少年氣息暢通、靈力剛猛,分明是男修之中也少見的純陽之體。他剛醒不久,對上他竟也有些吃力。
不過……不急。
裴沐斜眼瞧他,哼道:“真是個古怪世道,說實話人家都還不信了。”
她漫不經心想,自己本來就是個女的,如假包換。
雖說也是她自己有意裝扮,不過麽……這樣一來,她可就不算欺騙雇主了。
不錯不錯,她真是一個講義氣、重誠信的好雇員。
她一麵喜滋滋誇獎自己,一麵瞅準了青年那飄飄然、裹住小臂的大袖,並一瞬間撲了上去,就要伸手抓住――
青年似早有準備,輕飄飄一轉身,小臂上的布料便再化為貼身纏繞的布帶,叫裴沐撲了個空。
裴沐一抓不成,毫不氣餒。她眼睛一眨,立即改變目標,如蒼鷹撲兔,猛地一下躥到薑月章背後,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薑月章整個人一僵!
裴沐則整個人貼在他背上,毫無顧忌地環在他赤礻果的腰腹上,悲悲戚戚道:“我真怕黑,你不要丟下我啊!”
一瞬間,青年眼裏殺機暴漲!他直直盯著前方,被淡淡月光投下的影子裏,有猩紅的符文湧動如沸騰。
青灰的尖利指甲在他手上伸伸縮縮。
“……放開。”
“不放!”
裴沐扁著嘴,要哭了:“你要麽給我燈,要麽讓我抓著,不然我要死在黑夜裏了,嗚嗚嗚我還年輕我不想死嗚嗚嗚……”
哭哭啼啼,簡直像個新生的無知蠢兒!
薑月章惱火至極。殺機在他軀體中的每一寸流竄,卻不得釋放,隻令他蒼白的麵頰上有可怖的青筋突出。
月光下的亡靈青年,俊美又可怖。
然而,他終究是忍耐了下來。
他眼神略往後一瞟,將暴怒與殺機都沉澱下去。他沉沉想:也無所謂,反正總歸……
“裝模作樣的小騙子……也罷。”他的聲音冷淡如冰,譏誚地改了稱呼,“你若是願意這麽吊著,那就這麽吊著。”
說完,他的身影便倏忽化風,往東行去。
裴沐牢牢抱住他的腰,整個人飄飄的被吹得橫起來,像一麵輕靈的旗幟。
但她神色卻十分舒坦,還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不錯哎――”
她在風裏快樂地喊:“這樣一來,就能省下坐馬車的費用了。而且隻要閉上眼,就可以假裝是天亮!”
“薑公子,你真是一位天大的好雇主,我跟定你了!”
山間如鬼魅般移動的不祥黑煙,忽地停頓一下,如同一個人踉蹌一步,險些跌倒在地。
……
次日清晨,晨光微熹。
初夏的天空清透明亮,淡藍的微光充斥天地。
虞國中部多連綿矮山,山道蜿蜒,夾雜其中。
清晨是世界初醒的時刻,本該寧靜怡人。
但現在,下方山穀出口處,一隊馬車卻緊緊聚在一起,緊張地麵對四周刀光。
盜匪圍在四周,手裏的長刀冰冷雪亮,照亮一張張凶悍的臉龐。
前後道路都被撒了荊棘,車隊無法衝撞過去。
更何況,賊首騎了一匹罕見的飛天靈獸,渾身氣息外放,竟是一位難得的高手。
車隊的管事鼓起勇氣,按下顫抖。他打馬上前,先一拱手,再沉聲道:“我們是虞國春平城羅家的人,此番行商歸來。既然遇見好漢,也是天定,我們願留一半貨物,並全部錢財給好漢,還望……”
“哈哈哈哈……閉嘴!”賊首仰天長笑,又大喝一聲,“留下全部財物和女人,饒你們不死,否則――曝屍荒野,也莫怪我!”
四周賊人一並發出怪叫。
車隊管事麵色發青,心裏發沉。他勉強笑道:“好漢大概不知,羅家向來為辛秋君奉藥……”
辛秋君乃虞國王室嫡係血脈,任相國,是當今虞國一等一的大貴族,也是無數人費盡心思想要攀附的對象。
管事本以為打出辛秋君的名號,就能順利度過此劫,誰料賊首更是哈哈大笑。
“休想騙我!你們羅家因為假藥一事,已是被辛秋君掃地出門!辛秋君不殺你們,已是仁慈。”賊首刀一揚,森然道,“再廢話,便先取了你的腦袋!”
這下,管事臉色大變!
羅家被辛秋君厭棄一事,不過發生七八天,加上此中關節纏繞,辛秋君也無意宣揚,故而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羅家的打算是低調回籠資金,退出首府,駐紮春平城,之後再徐徐圖之……
一個賊人為何知道這樣的隱秘之事?不好,這是衝著羅家來的!
難道真將貨物和女人交出去?不行!此次貨物中的“那樣東西”絕不能丟,況且女人裏還有……
管事一咬牙,心一橫,厲聲道:“拚了!”
立時,殺聲震天。刀光劍影、靈力團團爆發。
在這一片混亂之外,山坡上,卻有人影靜靜而立。
正是薑月章和裴沐。
薑月章一頭冷灰色的長發往後梳起,編成鬆鬆的長辮,並有精細的黃金發飾。他蒼白得略有青色的臉整個露了出來,冷冷的眉眼隱藏著刻骨的戾氣與憎恨。
這本該是鬼氣彌漫、讓人心顫的一幕。
隻可惜,這陰森的亡者……腿上還掛了個人。
裴沐屈腿坐在山坡上,兩手緊緊抱住薑月章的腿,正饒有趣味地望著下方交戰,並無出手相救的意思。
薑月章忍耐著等了一會兒,不見這人有動靜,隻得開口:“放開。”
裴沐抬頭看看天色,誠懇說:“再等等,等太陽徹底出了,我再放。”
薑月章瞟了她一眼。從上望去,隻見淡淡的晨光落在她身上,將她的額頭、鼻梁都映出一點珍珠般的柔光;微卷的黑發高高紮起,又被風吹得淩亂,便懶懶地散在她肩上。
他心中掠過一個有些古怪的念頭:這年輕人雖然言行無賴、疑點頗多,但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
這點念頭如荷葉上的水珠,一晃便滾落又跌碎,不見了蹤影。
“小騙子,”薑月章說,“不要來礙我的事。”
說著,他已經伸出右手,掌心麵對下方人群。
血紅符文結為煞氣洪流,森然而去!
裴沐望著那血色洪流。
她問:“你要吃人?”
“吃人……嗬,活人將死人踩在陰間地獄,死人自然要吞噬活人的血肉,才能爬回陽間。”
“噢,也有道理。”
裴沐做恍然狀。
此時,血煞之氣已經包圍下方人群,無論是車隊還是賊人,都發出了驚慌失措的慘叫。
她看著。
然後放開雙手,伸了個懶腰。
寂靜的山坡上,草葉忽然顫動起來;它們在空氣裏繃直、繃緊,全部直直指向山下……
指向那片血煞之氣!
無形的力量碰撞在一起。
血煞之力凝滯半空。
薑月章心中微凜:這是劍意。摘花飛葉也可傷人,草木塵埃皆為一劍……這小騙子,劍道造詣還不淺!
他眼瞳中有紅光閃爍:“裴沐,我說了,別礙我事,否則……”
“薑公子誤會了。”裴沐站起身,站得歪歪扭扭,就差打個哈欠,“我隻是想說……你能不能隻吃打劫的那些人?”
蒼白的青年略一側目,神色不明:“哦,你原來是心軟了?可惜……我食人,卻是不分好與壞。”
“不是。”誰料,裴沐卻是搖頭,“這是個吃人的世道,誰吃誰不是吃。隻不過,如果隻殺強盜,我就能去和車隊管事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這樣他一定會感激涕零、奉上重金,我就能賺個外快啦!”
她笑眯眯的,語氣充滿向往。
薑月章盯她片刻,神色淡漠,不辨真意。
倏然,他手指一握,下方血煞之力也隨之昂首擺尾、改換方向。
車隊被從血光中放出,隻有幾個人、幾匹馬捂著傷口,臉色發白,卻還安然無恙。
反觀賊人一方,卻是慘叫連連,淒厲呼聲回蕩四方,合著沙沙草木聲一起,聽得人們毛骨悚然、不敢動彈。
不多時,血煞盡數退回。它們一路掠過草木山石,所過之處,皆成一片廢土;唯有山坡上唰啦作響的草葉,依舊青青、依舊招搖,不受絲毫損失。
車隊的人們目光上揚,跟隨血煞,便見到了山坡上長發飄拂的青年。他們看不清他的臉,卻也能從那冷峻的姿態中感受到其高高在上與漠然。
還有……四周無數具扭曲枯骨所帶來的,恐怖和陰森。
剛才還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成了一具具幹屍。
山上山下,一片寂然。
唯有青年旁邊矮一些的那人眉飛色舞、心情飛揚。
裴沐伸出手,用力對車隊招了招,興高采烈道:“喂――我們救了你,有沒有酬金啊?”
管事一個激靈,想也不想便翻身下馬,跌撞著躬身一禮,急急道:“有、有……必有重金奉予二位仙長!”
這對話打破了沉悶的空氣,令其他人也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要錢就好……
人們的心情,終於稍稍放鬆了一些。
山坡上,裴沐聽了回答,也是開心振奮。
她正要抬步下山,卻被青年抓住了手臂。
她回過頭,正見微風拂動他的額發。那些不祥的黑色花紋已經被他自己隱去,隻留一片死氣沉沉的青白。
他的目光也是沉沉:“不怕黑了?”
裴沐笑起來。
“不怕啊。”她說得輕快,還帶有一絲奇怪的反問之意,“太陽不是已經出來了麽?”
此時,東方日升。朝霞鋪滿天際,也帶來金色的光明。這一縷金光刺破雲層,刺破淡藍的晨霧,掠過森林也掠過瀑布,一直落到了她臉上。
她眼裏有陽光,暖玉般的肌膚也在發光。
無人知曉地,薑月章忽然一怔。某些回憶的碎片一閃而過,激起一些曾經屬於光明和溫暖的心情。
他盯了裴沐片刻,略略移開目光。
“走吧。”他鬆了手,往山下而去。
裴沐笑眯眯跟上,並不問他方才是為何怔怔。
忽然,她前方的青年丟了一句:“人是我救的,錢也該我收。”
裴沐一呆,連忙據理力爭:“可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攔著你的。不然,你都把給錢的人吃光了……”
“若真吃光他們,全部錢財依然屬於我。”蒼白的青年淡淡說道,“也是,你還叫我少拿了錢財。既然如此,剩餘的部分便算你頭上。”
裴沐又一呆。
“薑公子――你講點道理和信用啊!!”
薑月章平靜地走在前方。冰冷、凶戾、森然……
這些都並無改變。
隻是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中,他那鋒利又譏誚的眉眼……似乎稍稍平和了些許。
……
山下,車隊眼睜睜看著那兩人飄忽而下,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等他們走到不遠,管事便格外繃緊了弦,小心地再行一禮,並著人捧上三個雕飾精美的黑檀木盒。
裴沐興致勃勃:“這些都是什麽?”
管事何等伶俐,目光一掠,便知道誰更好說話。他並不放鬆禮數,隻笑得更親切和氣,對裴沐說:“這位仙長,請看。”
第一個檀木盒子打開後,露出滿滿一匣珍珠。每一粒珍珠都碩大渾圓,發出淡粉柔光,一見就知價值不菲。
“這是南部深海的珍珠,能助人調理靈氣、靜心安神,也可作裝飾用,每一年都隻得一千餘粒。這是九十九粒最上品,價值千金。”管事介紹說。
裴沐讚歎:“真貴。”
薑月章則淡淡“唔”了一聲。
管事覷著他們神色,不敢大意,又讓人打開第二個盒子。
一堆雪白的樹皮躺在其中,每一片都有流雲似的紋路,以及美玉般的光澤。匣子一開,還有淡淡清香散發出來。
“這是海蒼梧的樹皮。海蒼梧是生長在海底的蒼梧。蒼梧為陽,海水屬陰,是以蒼梧樹皮天然便是陰陽調和之物,是煉丹、煉器的至寶,隨身佩戴還可延年益壽。這是九兩上等蒼梧樹皮,價值萬金。”
裴沐繼續讚歎:“更貴了。”
薑月章這回則是連應都沒應,隻抬眼去看第三個匣子:“這是什麽?”
管事更緊張,額頭都出了白毛汗。但他仍是不慌不忙,親自拿來第三個匣子,小心翼翼打開。
相比前兩個匣子的滿滿當當,這一個裏麵,卻隻有一顆土黃色的、灰撲撲的石頭,像是從路邊隨意撿來的。
但看管事那緊張的模樣,這顆石頭似乎比前兩個匣子都更為珍貴。
“哦……果然是這個。”
薑月章露出了些許感興趣的眼神。也不等管事介紹,他便一伸手;石頭被血光裹挾,頃刻來到他掌中。
那血光淡淡,卻嚇得管事太陽穴直跳;他拚命忍住了才沒有連滾帶爬地跑開。
幸而,他還是全須全尾地站在那兒,並未受損。
薑月章已經拿著石頭,對著日光端詳。
他的唇角含著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
“玄黃……”
他看了一會兒。
突然,當著眾人的麵,他將石頭放入了口中。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就聽他口中猛地傳來一聲尖嘯――
並非他的聲音,卻像石頭的哀鳴!
人人悚然而驚。
裴沐卻一臉好奇:“你吃了?玄黃是什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玄黃,還是‘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的玄黃?”
青年仰首閉目,似在享受那漸漸低落的哀鳴。半晌,他睜開眼,眼中紅光一閃而逝。
“都是。”
轉眼之間,他肌膚上那層屬於死人的烏青就徹底褪去,嘴唇上的裂紋也消失了;他依舊缺乏血色,卻更接近活人的蒼白。
“玄黃是天地純陽靈物。有傳說它是天地間的玄黃之氣凝結而成,也有說它是古時龍類戰死時滴落的血。”他含著那微微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笑,“靈物吸引野魂,便常有遊魂依附其上……稍稍折損了些滋味,卻也還能接受。”
“純陽?”裴沐奇道,“你還能吃純陽的東西?”
他不是個死人嗎?
薑月章聽懂了她的意思,眼神變得更多幾分陰惻惻:“人身上陽氣極重,我連活人血肉都吃,如何不能吃玄黃?越是純陽,越是大補之物。”
這話說得其餘人更是膽寒,止不住微微發抖。
裴沐卻還歪著頭想了想,一下醒悟過來,指著自己鼻子尖:“純陽?那麽,你吃我也大補?”
薑月章說:“正是。”
“你能不吃麽?”
薑月章瞧著她,淡淡道:“暫且不吃。若你再這般多話,便不定了。”
一片安靜中,裴沐忽然“哈”地笑了一聲,得意道:“不對,你又打不贏我。你想吃我?想著吧,反正吃不著!”
說完,又大笑幾聲。
薑月章:……
他的手指扭曲地彈動幾下,究竟按捺住了。
不錯,他現下軀體僵冷,隻靠術法行動,對上純陽劍修並沒有多少勝算。
薑月章一時不想再看這人,便扭頭吩咐管事:“你們要回春平城?”
管事白著嘴唇,已然強笑不出:“正……正是。”
“正好,我也要去春平。”薑月章點頭道,“謄一架馬車給我。”
管事慌不迭答應了。
車隊裏似乎還有更尊貴之人。管事小跑去到最中間、最闊氣的車輛旁,躬身小聲與裏說了些什麽,不久後,就有下人拉開帷幕、擋著車廂。
一個小小的身影,由侍女攙扶著,往後頭的車去了。隱約地,那小小的人兒似乎回了頭。
裴沐說:“似乎是個可愛的小丫頭。”
薑月章已經拔腿往前去了。
裴沐笑嗬嗬地抱過兩個黑檀木匣,這才小跑著跟他來到車廂前,又發現那拉車的馬兒已經嚇得僵直,一身棗紅色的短毛不斷顫著,黑溜溜的眼睛也變得無神。
羅家家財萬千,這一隊裏都是靈馬。靈馬耐力極強、性格溫順、頭腦聰明,無需人指揮也能跟上前方車架,絕不會走丟,是商人行商時很愛用的一種馬。
但是,它們靈覺也很敏銳。
對這可憐的馬兒而言,多半相當於身處地獄旁邊,時刻感受著死亡的威脅吧?
裴沐同情地拍了拍馬兒的頭,說:“保重,堅持。人生就是不斷的忍耐,馬生也同樣如此。”
馬兒原本還有些期待地看著她,這下隻得耷拉下耳朵,幽怨地“唏律律”一聲,認命了。
裴沐坐進車廂,再放下車簾。車廂很寬,用了大量軟墊,打理得很舒適;車窗的簾子打開著,透過明淨的陽光。
空氣裏還有些小女孩的奶香氣息。
薑月章坐在車廂最裏頭,稍稍一彈手指:一陣陰風躥過,帶走了車內所有他人的氣息。
裴沐笑了笑,將兩個黑檀木匣放在一旁,又解下背上的刀鞘,抱在懷裏,閉目養神。
她不說話,薑月章反而主動開口:“小騙子。”
裴沐立即睜眼,不滿道:“我不是騙子,我分明最講誠信。”
薑月章顧自說:“你是個有趣的人。你一時連兩個盜墓賊也要救,萍水相逢的車隊也要救,看起來像個心軟的好人,可對我殺人、吃人,卻又沒有絲毫不適,像個麻木的亡命徒。”
“小騙子,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善,還是惡?”
“正邪,善惡……”
車窗旁的少年忽地微微一笑。陽光落在她麵龐上,令她膚色如玉晶瑩剔透,眼角朱砂更是明豔張揚,恍惚如傳說中不食五穀而姿容絕麗的飛仙、神君。
“非正非邪,非善非惡。我隻不過是一個行走四方,為了錢財而不停接受雇傭的散修。微不足道。”
她抱著劍鞘,漫聲道:“倒是薑公子,你是正是邪,是善是惡?”
薑月章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朱砂痣上。
“我自然是邪也是惡。”他平靜的語氣背後藏著深刻入骨的戾氣,“當年仇人,但凡在世的,我要一一剝皮抽筋,教他們受盡淒慘折磨而死去。我還要叫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家血親是如何被我宰割,好叫他們一嚐那椎心泣血之痛!”
“仇恨……聽上去,你當年死得很慘。”裴沐說,“不過,禍不及家人,你果真要遷怒?”
“遷怒?遷怒!”薑月章冷笑一聲,再掩不住極致的恨意與痛色,“不叫他們經曆我當年之痛,便不能雪我心頭之恨!”
陰風大起,鬼氣與殺機一同彌漫。
整個車廂都在發抖,因為外頭拉車的靈馬在發抖。
青年麵上青筋浮現,活脫脫是個從地獄爬起的食人惡鬼。
“好了,好了,莫要激動。”裴沐歎了口氣,重新閉上眼,“我不過提一提建議,若你當真要遷怒……算了。你的仇恨,自然也隻有你自己最能嚐得苦痛。”
薑月章冷然道:“如此甚好。”
陰風漸漸平息。
裴沐閉眼問:“薑公子要去春平城,想必是去尋仇?春平是虞國大城,乃辛秋君封地,難道說……”
薑月章也閉上眼。他這一側的窗簾無聲放下,帶來半車幽暗。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沐歎氣,半真半假地抱怨:“想必你的仇人個個都有了不得的來頭。唉,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散修啊……”
“怕了?”薑月章淡淡道。
“怕啊。”裴沐痛快道,“不過麽,我這人最講誠信,凡是承諾過的事就必然做到,凡是接了的雇傭,就必定妥帖完成。薑公子是我雇主,我便會盡我所能。”
“甚好。小騙子,便將那珍珠匣子賞你。”
“真的?”裴沐笑眯眯,一把將珍珠摟進懷裏,“好啊,多謝薑公子。”
薑月章閉著眼,神色漠然。
隻那陰鬱慘白的嘴唇一動,揚起一個譏誚的、帶著嗜血意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