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的後果

  裴沐有預感, 今年一定會發生什麽。


  自然,隨著戰爭的開啟,也隨著招搖三星越來越亮, 星空下的人們都有類似的預感。


  但她的預感似乎要更加強烈,並且更加古怪一些。


  不過, 就連她自己也說不好, 這種古怪的感覺究竟是因為她身為祭司, 對天地之間氣機流轉更加敏銳……


  還是因為,她自己始終處於一種憂心忡忡的狀態。


  這種憂心來自於她關心的人們的生命, 也來自於大祭司那矜持平靜的態度背後, 那種不可忽視的高傲與漠然。


  在媯蟬率領子燕眾人出征的五天前,裴沐前去看望她們。


  她一一地看望所有要出征的人, 一一地、認真地凝視每一張臉龐, 並用心為他們許下祝福。


  神木的點點力量隱沒在子燕眾人的身上, 就像過去每一次出征前那樣。這些力量可以提升他們軀體的強度,也能加快他們傷勢恢複的速度。


  大祭司會對扶桑所有人進行祝禱, 但裴沐私心裏卻總想要多為自己的族人做一點什麽。她必須承認, 在這方麵,她的私心太重。


  她畢竟是擔憂的,因為這一回, 她無法和子燕一同出征。


  按照扶桑部的劃分,子燕氏從屬於媯蟬將軍, 而媯蟬雖被拔擢為第一將軍,卻仍屬於四大祭司之一的朱雀部下。


  既然有朱雀祭司作為保障,自然不需要別的祭司跟隨。這也是星淵堂的規矩和驕傲。


  況且, 裴沐不得不留在後方,看顧烈山上的神木。對一個部族而言, 神木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所有的族人祝福,並祝願他們一個也不少地回來――哪怕明知道這是很難實現的願望。


  那天晚上,她和媯蟬兩人躺在山麓的草地上,看著秋日星夜緩慢變化。


  裴沐抬手指著北方天空一顆明亮的星星:“看,那是帝星。”


  “哪一顆?”


  媯蟬努力看了好半天,最後才算認出來:“真亮啊。”


  “嗯。”裴沐繼續說,“傳說那就是天帝的命星,一麵黯淡、一麵璀璨,意味著天帝遭劫,卻仍有餘力反擊。”


  “哦……神靈也會有劫難嗎?這樣看來,他們也沒有比我們強很多。”


  媯蟬雙手枕著頭,滿不在乎地點評神靈,又說:“阿沐,你最近好奇怪。”


  “奇怪?”


  “你以前可討厭看星星了。”媯蟬斜眼看去,突然伸手一戳好友玉色的麵頰,“快說,你是不是被大祭司的巫術迷惑了!你還是不是我的阿沐,是不是是不是?”


  “哈,你偷襲我!”


  兩個人開始打來打去,像兩隻嬉戲的山貓,不把對方搞得灰頭土臉決不罷休。


  鬧了一陣,裴沐重新癱在草地上,還凝結出一團水球,懶洋洋地喝著。媯蟬來撓她癢癢,非要讓她給自己也弄一個不可。


  於是,場景就變成了一位將軍、一位祭司,全無威嚴地並排躺在草地上,“咕嘟咕嘟”地喝水球。更像兩隻山貓了。


  “阿沐,”媯蟬忽然說,“你變得比以前更認真了。”


  “哦?”


  “討厭,不要擺出大祭司一樣的架子嘛。”媯蟬輕咳一聲,眼睛靈活地轉了轉,確定四周無人,“以前讓你占星,你就睡覺,真氣人。要不是你巫術高明,還能調用神力……哼哼,我阿父一定天天提著你耳朵訓你。”


  媯蟬的阿父,就是子燕部的先首領。


  “是啊,一定會被先首領教訓的。他可嗦了。”裴沐笑了笑,注視著遙遠的星空,“但是阿蟬,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其實也很努力地學過占星。”


  “……啊?”


  “真的很努力。日落時分就站在高地,一整晚都在畫星圖,畫星星運行的軌跡,計算星辰交匯的意義。”


  裴沐用一種快睡著似的、無所謂的輕鬆口吻說著:“不光是占星。蓍草卜算、龜甲裂紋、伏羲八卦……我每天隻睡三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不是在練習巫術,就是在拚命練習這些技能。”


  “阿沐,我都不知道,我以為……”


  媯蟬怔住。


  “以為我就是偷懶嗎?哎呀,後來也差不多了。”裴沐瀟灑地揮揮手,“但最開始的那幾年,我是拚過命的。有一次測算到忘記吃飯,餓暈過去,還被先首領狠狠責罵了。”


  “什麽時候,阿父分明向來寵愛你……啊,我想起來了,是你哭得很厲害那一次!”


  兩人回憶起童年往事,一起笑出聲。


  裴沐望著無數星星。聽說每一顆星星都蘊藏了對命運的暗示,可惜她從來都看不到。


  “我很努力了。”她輕聲重複,“可是我還是什麽都算不到,也什麽都看不到。所以,先首領才猜測,也許是因為……才不行。”


  女人不能得到神靈的信任,不能看見世間的命軌。人人都是這樣說的。


  媯蟬側頭:“不是嗎?”


  “……不知道。以前我相信是這麽回事。”裴沐揉了揉額心,“但果真如此麽?大荒上這麽多祭司,有多少人精通占星、卜算?總是因為他們可以培育神木,就說他們是祭司,連帶也認為他們會占卜。但既然我能瞎說,為什麽他們不可以?”


  那麽多胡說八道的、神叨叨的男人裏,有幾個是真的通曉天機?


  “所以我在想,會不會占星也是一種天賦?隻有很少一部人才擁有。這個天賦,其實……也許和祭司無關。”


  “如果世上存在既能使用巫力也能占星的人,就很可能存在隻能使用巫力,或者隻會占星的人。”


  “而如果男人可以,女人為什麽不可以?”


  “究竟是不可能,還是不允許、禁止嚐試?”


  媯蟬聽著聽著,一點點睜大眼睛。她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時候,她在幼小的神木苗旁邊睡著,那時她曾經看見過有青色的光點呼吸一般亮起。但人人都說,那是她在做夢,因為隻有祭司能喚醒神木的力量。


  而她是女人,女人不可能成為祭司。如果成為祭司,就是不祥。


  她記得那時人們臉上不安的神情。


  後來,她也就沒再見過那樣的景象了。


  所以她也再沒想過這個問題。


  媯蟬感到了一種無來由的、說不出的恐懼和不安。周圍的夜色忽然不再清澈,而是變得鬼氣森森,像隨時會撲上來,逼她看清某種事實。


  她抓住好友的手,低聲說:“阿沐,別說了。”


  裴沐沒有堅持。


  她隻是摸了摸好友的頭,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媯蟬閉了閉眼,又睜開。她看著好友那微微含笑的臉,還有總是懶散卻又十分可靠的眼神,心中忽然浮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阿沐,你……你不會做什麽吧?”


  裴沐搖搖頭,但片刻後,她又若有所思起來。


  “我目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打算。”她慢慢說,“但我覺得,隻是覺得……也許很快,我就會做出一點什麽來。”


  “做什麽?”


  “不知道。”裴沐安撫地揉了揉好友的頭發,像安慰一頭陷入迷茫的小花豹,“但我會注意,不去連累你們的。”


  媯蟬搖搖頭:“不要隻顧慮我們。阿沐,你要隨時記得,我們也希望你平安。”


  “我會的。”裴沐露出了今夜第一個明朗的笑容,“我會盡量做到。”


  媯蟬也笑了。忽然,她將聲音壓得很低,也很細。


  “對了,阿沐。我打聽到了一些關於朱雀祭司、青龍祭司,還有姚森的一些事……”


  ……


  即便是裴沐自己也沒聊到,她的“做一點什麽”會到來得那麽快。


  這件事發生在媯蟬出征前的第三天,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


  因為扶桑出征的事,部族各處都一片忙碌,裴沐也需要處理種種事務。但這個早上,她忙裏偷閑,乘著水汽彌漫的風雨,在岐水邊散步。


  裴靈難得清醒,也藏在她的頭發裏,和她說一些天真可愛的話。


  裴沐給小姑娘講一些神話傳說、曆史故事:

  “……很久以前,烈山是神農氏的居住地。那時岐水還叫薑水,所以神農氏姓薑。天帝就出自神農氏……”


  裴靈積極發問:“那大祭司也姓薑呀。”


  在看不到大祭司的時候,裴靈也不是那麽害怕提起他。


  裴沐笑道:“現在的部族,多少都號稱自己和天神有關,連古時候的軒轅聯盟也說自己是天神的後代。扶桑部姓姚,子燕姓媯,都源自古時候的軒轅八姓。而另一些人為了彰顯自己血統更高貴,便直接宣稱自己與天神姓氏相同。”


  裴靈歪著腦袋想了想:“大祭司……也需要彰顯麽?”


  裴沐也想了想,忍笑道:“他大約是不需要的。不過,他的父母也許需要。隻是他和我一樣,都是被部族撿回來的孤兒,無父無母,身上隻帶著個刻了姓名的木牌,誰知道是怎樣一回事……”


  她們走著走著,就在岐水邊遇到了旁人。


  是朱雀祭司,還有姚榆和她的女奴。


  明明天空飄著雨,岐水上彈奏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漣漪,那三人卻站在河堤上,試圖放一隻**的風箏。


  朱雀負責吹起暖風,姚榆負責奔跑,她的女奴則抱著貴重的棉布站在一旁,每當姚榆停下來,就上前給她擦一擦雨水。


  他們嚐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姚榆很沮喪,拽著女奴的手,眼巴巴地看朱雀:“朱雀哥哥,飛不起來。”


  朱雀祭司一臉無奈:“下雨啊。我就說要等下一個晴天……”


  “可是你都快出征了!反正占卜出來也說這幾日都下雨,今天有什麽差別?”姚榆一臉憤憤,反而顯出點小姑娘對親近之人的撒嬌,“阿穀,你說,你說是不是必須今天放風箏?”


  女奴溫柔地笑著,點點頭,並不說話,隻細致地為小姑娘打起一把傘。她比姚榆年長,約有十六歲,眉眼溫柔、身段如柳,令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裴沐見過她幾次。到現在,她發現這位少女雖然被認為是低賤的奴隸,但她的溫柔中已無怯怯之意,反而有一段水似的柔韌。


  他們三人圍繞風箏說了好半天,才注意到裴沐。


  姚榆揮著手,邀請她一起來放風箏,裴沐含笑拒絕了。


  朱雀祭司在一旁故意氣姚榆:“對,副祭司大人拒絕得好。小孩子越寵就越任性,阿榆便是如此。”


  “哼!”姚榆鼓起了包子臉,躲在阿穀身後,不理他了。


  裴沐定定看了朱雀一眼,便揮手告辭,帶著裴靈繼續散步。


  她有些出神,小姑娘則在她耳邊羨慕地咿咿呀呀:“風箏,我也想。”


  “下雨呢。”


  “風箏,想放。”


  裴沐無法,隻能悄悄用草葉編了個輕巧的金蟬,再用一根柔韌的蒲草係住,全當給裴靈表演了。


  小姑娘高興極了,笑得很甜。


  裴沐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她想,她其實很理解朱雀祭司寵愛姚榆的心情。


  也正是因為十分理解,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朱雀一邊。


  或者說,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姚榆一邊。


  ……


  殘陽如血之際,星淵堂仍是人來人往。


  自夏末開始,由於戰爭的開啟,星淵堂便臨時取消了休沐製度。祭司們常常待在星淵堂,有時要忙上一宿。


  但至少在晚飯時,祭司們可以稍稍放鬆一些。


  裴沐漸漸也和他們熟悉了,時常一起用餐。有時她還會抓著大祭司過來,可惜每每這時,堂中俱是寂靜,人人都低眉垂首,擺出嚴謹恭肅的模樣。


  到了後來,如果裴沐和別人一起用飯,大祭司常常是不在的。


  當喧鬧傳來時,她也和所有一起吃飯的祭司一樣,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更摸不著頭腦,隻迅速站起來往外走。


  “誰敢在星淵堂外吵鬧?!”


  囂張的吊梢眼――白虎祭司,甫一躍出星淵堂,人還沒落地,聲音就嚷了出來。


  邊上有人扯了他一把,沒好氣說:“副祭司大人在呢,你衝到前頭做什麽?”


  祭司之間階級分明,很講禮數。


  在眾祭司的躬身行禮中,裴沐走上前去。


  麵前的景象,分外“熱鬧”。


  落日最後的餘輝中,本該空蕩蕩的古樸祭台上,竟黑壓壓擠了一大堆人。


  一群高舉火把的人,麵色激憤、神情激動,即便暫時按捺住說話的衝動,也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將要爆發的怒意。


  另一邊則是朱雀祭司和姚榆。朱雀祭司護著姚榆,而姚榆背後則跪著一名被五花大綁、垂頭不語的狼狽少女。


  “怎麽回事?”


  裴沐沉下神情,冷冷問道。


  那群人齊刷刷一顫,紛紛低下頭。但是,為首的兩人卻仍是激憤,麵上流露出一種由極度痛心而催生出的失去理智的狂怒。


  砰――!

  竟是一具石棺被抬了上來。


  棺蓋掀開,露出一具麵目猙獰的屍體。這是個少年,看上去新死不久。


  死者穿著星淵堂低級祭司的衣服。


  裴沐什麽也沒說,隻是看似無所謂地一勾唇角:“怎麽,還讓我自己猜?”


  那群人又是一顫,忙出了兩個人,拉著為首的兩人:“父親,哥哥,你們冷靜一些,這是在副祭司大人麵前……”


  那兩人似乎才清醒一些。隨即,這剛才還凶狠的兩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求副祭司大人為我們做主!”


  哭聲刺耳,穿透殘陽。


  與之相對,另一邊的姚榆和女奴都是沉默不已。


  唯有朱雀的憤怒烈烈不熄。


  “閉嘴!”他柔和秀麗的麵容籠罩了一層燃燒似的怒焰,“姚櫟,你若膽敢讓阿榆傷心,我現時便殺了你!”


  裴沐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打了個轉,冷聲道:“再不說,都打出去。躺個十天半月,也學一學如何把話說清。”


  話音飄落,如雪輕淡。


  卻讓整個場麵凍結了。


  帶頭鬧事的人,也就是被朱雀叫做姚櫟的,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這才想起,這位年輕的副祭司大人,乃是整個扶桑部中第二有權力之人,連首領姚森都比不過,更有傳言說他未來會接任大祭司一職……實在得罪不得。


  姚櫟垂頭抹臉,臉上淚水縱橫,卻也衝刷出一股驚人的恨意與狠戾。


  “副祭司大人,我可憐的幼子被那賤奴殺死了!”他淒聲道,“我不敢向青龍祭司大人的女兒討個說法,隻需要殺那賤奴祭祀我兒亡魂,卻被如此羞辱……請副祭司大人為我做主!”


  他所謂的“祭祀”,並非祝福,而是在祭台上以殘忍的手法殺死女奴,並做法祈禱讓她的血肉和靈魂都奉獻給死者,讓死者來世投個好胎。


  “是麽?姚榆,果真如此?”


  裴沐一挑眉。她分明記得,姚榆的女奴是個溫柔秀美的少女。


  “――不是,你胡說,你騙人!”


  姚榆突然尖聲叫道:“是你兒子奸了阿穀,阿穀才會反抗的!是我給阿穀的防身武器,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姚櫟暴怒:“區區一個奴隸,也敢反抗我兒!我兒是扶桑祭司,身份貴重,區區一個奴隸――賤奴,也敢!”


  他呼喝如泣血。


  “你真是找死――!”朱雀祭司也陷入了怒火。他抬起手杖,眼看是想再眾目睽睽下打殺姚櫟等人,卻被姚榆拉住了。


  姚榆氣得聲音發抖:“你們就是欺負我阿父不在……”


  姚櫟寸步不讓:“便是青龍祭司大人在,也沒有第二個道理!”


  青龍祭司是四大祭司之首,已於五日前出征。


  素日溫和可愛的姚榆,現在麵色通紅,像一隻憤怒又說不出話的小獅子。


  但她還是努力保持了理智。


  “不要理他。”她拉住想動手的朱雀,充滿哀求地朝裴沐看來,“副祭司大人,副祭司大人一定知道誰對誰錯。那個人死了活該,他欺負阿穀……是他不好,憑什麽要抓阿穀祭祀……”


  她眼裏已經含了淚。


  身為青龍祭司的女兒,她深深明白,奴隸根本不算個“人”。哪怕是普通的族民欺負了阿穀,她都不能在明麵上做什麽,何況對方還是星淵堂的祭司。


  就算隻是低階祭司,那也是正式的祭司。


  是性命遠比阿穀貴重得多的男人。


  姚榆身邊的女奴依舊低垂著頭。她一聲不吭,身體顫顫,似在發抖。


  仔細看去,她身上衣衫破碎、頭發淩亂地遮擋住麵容,四肢帶著血跡,的確是一副淒涼的模樣。


  裴沐沉默地聽著。


  聽完,她輕輕咬了一下嘴唇,並感覺到一股淡淡的鐵鏽氣――她剛才太用力了。


  “原來如此。”她慢聲說道,“既然你們雙方都認可,死者是被這女奴所殺――”


  人們的視線,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姚櫟一方,滿臉的理所當然,還有提前備好的一點耀武揚威。


  姚榆和朱雀,則一個含著期待,一個麵露嘲諷,似乎已經知道她會如何處理。


  她身後的祭司們,也在風裏漫不經心地竊竊私語:

  ――這有什麽好說的?


  ――就這也要來星淵堂鬧。


  ――就一個奴隸,殺就殺了,也就是因為那是青龍祭司大人的女兒……


  ――說不準還是女奴自己勾引的人家。


  ――是啊,那些奴隸能是什麽好東西,阿榆被騙了吧。


  ――朱雀祭司大人也是,竟把阿榆也帶來了,女人明明不能接近星淵堂。


  ――朱雀祭司大人就是那樣,當年不也……


  ――噓……


  最後,他們閑聊的話題,終於來到了裴沐身上。


  一道道目光也聚焦在了她的背上。


  ――副祭司大人會怎麽處理?


  ――要在祭台祭祀麽?

  ――那會弄得很髒,最後還不是我們清掃……


  ――女人,就不該來這兒添亂。


  ――死也不該死在這裏。


  裴沐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副祭司大人怎麽思考了這樣久?

  是啊,她為什麽思考了這麽久?

  答案豈非顯而易見。


  “既然事實這麽清晰,那沒什麽好說的。”


  她的聲音――她自己聽見了――也同樣地懶洋洋、漫不經心,好像麵對的不是一次奸汙、一次反抗導致的死亡、一次因為反抗傷害而被迫麵對更多傷害的事……


  輕飄飄得……就像這如血殘陽下輕飄飄的風一樣。


  她看見姚櫟他們的臉上,已經提前露出了振奮的笑容。


  姚榆已經滿臉是淚,而朱雀的嘲諷和隱隱的恨意變得更深。


  裴沐卻反而露出了一點笑容。


  那是下定決心的人才能露出的笑容――毫不猶豫,冰冷無情。


  “死者身為星淵堂祭司,大戰在即,不思如何保衛部族,反而玩弄女奴。其身死一事,實乃自作自受,反而引起這場風波,是第一錯。”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由於死者的過失,導致姚榆喜愛的女奴無辜受損,是為第二錯。”


  人們的眼睛,一個個睜得極大。睜得這樣大,簡直讓人懷疑他們平日裏是否沒睡醒。


  裴沐更加微微一笑:“死者家屬貿然綁縛女奴,冒犯星淵堂,更試圖趁青龍祭司在外征戰之際,逼迫其幼女,是為第三錯。”


  她背負著所有人的視線,走到祭台中央。


  姚榆在她右手側,眼睛越來越明亮;朱雀則麵色怔怔,不聲不響地瞧著她。


  裴沐回頭望著祭司們。他們神情各異,卻都可以大致概括為三個字――不讚成。


  但在最後一縷血色夕暉中,祭台上的副祭司大人含著笑,那笑比夕暉更冷,比精鐵更堅硬。


  她說:“罰死者曝屍荒野,三日不可收屍。至於今日鬧事之人,全都削去職位,罰俸一年,戰功不抵。”


  “朱雀祭司放任諸人衝撞星淵堂,也一並罰俸一年,戰功可抵。”


  “姚榆及其女奴並無過錯,且快回去便是。”


  朱雀祭司回過神,忽然露出笑容。他響亮地答道:“好!”


  地上的女奴也抬起頭,呆呆地望來。她眼裏似有一種奇異的光在閃爍。


  “阿穀,太好了阿穀……!”


  姚榆撲上去摟住她的脖子,忍不住帶出喜悅的哭腔。


  姚櫟這才反應過來,嘶啞吼道:“不,我不服――副祭司大人,我不服――!”


  他不敢挑釁裴沐,便惡狠狠地看向地上的女奴,並顯出一種失去理智的瘋癲。


  突然,他高舉手中的刀,撲了上去!

  “都是你,是你殺了我兒,我兒是星淵堂祭司――!”


  砰!

  朱雀祭司毫不留情地將他踹了出去。


  他眼睛閃亮地看著裴沐,正想說什麽。


  忽然……


  裴沐神色一變。


  她不及說話,隻回身揚起青藤杖;白色玉石發出光芒,淡藍風力旋轉飛升,頃刻已成呼嘯狂風!

  ――轟!


  淡藍與青綠,光芒與光芒。


  周圍的人都不得不遮住眼睛。


  片刻對峙後,力量散去。


  裴沐站在女奴身前,青藤杖穩穩對準前方。


  她沉默一刻,說:“大祭司。”


  ――見過大祭司大人……


  層層疊疊的見禮聲,如海浪湧動。


  自神木廳方向走出的人,正是大祭司。


  他麵對他們、背對星淵堂,漠然佇立。夜色在他背後展開,也垂落在他冷灰色的長發上,恍惚令他蒼白的輪廓也沾染了森然鬼氣。


  他正望著裴沐,略略蹙眉。


  “大祭司大人……”


  有祭司上前,想告知前因後果,卻見大祭司豎起手掌,道:“我已知曉。”


  祭司再拜,躬身退去。


  “大祭司這是何意?”裴沐笑容未去,眼神微沉,“此間的事,屬下已經處理完畢,何須煩擾大祭司。”


  他並不看其他人,隻看著她。就像每一次訓斥她時那樣,他此刻也用一種平靜卻居高臨下的口吻,說:

  “裴沐,你處置得太輕率。”


  “輕率?”裴沐挑眉,“屬下保證經過了深思熟慮。青龍祭司征戰在外,我們不能讓他寒心。”


  “奴隸而已,談何寒心。”大祭司淡淡道,“不殺,不能服眾。”


  四周響起一片讚同的低聲。


  姚櫟等人露出了揚眉吐氣似的神情。


  姚榆抱緊了女奴,不肯放手。朱雀擋在她們身前,麵對大祭司,卻仍是流露出了幾分動搖之色。


  唯有裴沐神情不變――除了更冷。


  此時此刻,她看上去竟然比大祭司更冷如寒冰。


  “屬下已經處置完畢。”她重複了一遍,毫不退讓,“今次處置已定,若要推翻,便意味著屬下並不稱職。大祭司大人若是不滿意,便先將屬下撤職為好。”


  一時間,眾人神情都變得微妙起來。


  副祭司大人這是在……威脅大祭司大人?


  人人安靜,隻有火把燃燒出的細碎響動。


  大祭司垂眸思索片刻。


  他瞟了一眼姚櫟滿懷希望的臉,再仔細凝視裴沐。


  一點無人知曉的漣漪泛開,如一點靈光乍現的思索。


  “既然如此,便罷了。”他說。


  不等眾人驚訝,大祭司緊接著說:“撤職不必,但你今日處置不能服眾,也是事實。故而,便令裴沐暫停擔任副祭司,並罰禁足於星淵堂內,至戰爭結束時為止。”


  裴沐沉默一會兒,方才抬頭。


  她迎上大祭司平靜冷淡、深邃不知所思所想的目光。


  最後,她笑了笑,以一種過分輕鬆的口氣說:

  “好……不,遵大祭司令。”


  *

  北方。


  招搖三星照耀下,曠野千裏。


  一個身披紅袍、看不清身形的人,獨自站在樹下。


  他正抬首望星,掐算天機,不時又捂嘴咳嗽半天,帶出幾縷血絲。


  凶獸幽途臥在一旁,焦躁不安地刨著蹄子。


  “喂,你算好了嗎?”它焦急催促,“我要找的那種女人,在哪裏才有?”


  紅衣人並不慌張,仍是緩緩掐算。


  最後,他才用嘶啞的嗓音說:“在無懷部靜待即可。”


  “啊,”幽途傻愣愣地說,“原來是無懷部的女人?那我還幫大祭司大人立功了……”


  紅衣人卻嗤笑一聲:“蠢貨。”


  “喂,你罵誰!”


  幽途大怒,跳起來一蹄子扯下了紅衣人的帽子。


  頓時,一頭幹枯的長發散落出來。


  紅衣人手裏托著一枚太極八卦的虛影,一雙無神的盲眼卻冷冷地“盯”著幽途。


  這位卜算天機的人……竟然是一名女人。


  雖然她病容懨懨,可確實是一名女人。


  她手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讓凶獸幽途也感覺到威脅。這頭吃人的妖獸僵持片刻,悻悻地重新趴下。


  “我就是奇怪,”它找借口,“你一個無懷部的祭司,幹什麽主動幫我?”


  “蠢貨。”女人嗤笑一聲。


  她無視了妖獸的憤怒,顧自望向南方――扶桑部的方向。


  良久,她幽幽道:“我這一生,隻有卜算一道還剩下些用處,所以,我窮盡一生心血,隻為算到這次機會。”


  “這是唯一的機會。我一定要……讓薑月章後悔蝕骨、痛苦一生,以報我姊妹被扶桑俘虜,又被淩虐而死的仇恨!”


  “嘿,無聊,女人就是這麽斤斤計較小情小愛。俘虜,奴隸――死了多正常!”


  幽途甩著尾巴,幸災樂禍地嘀咕:“打,最好你們兩敗俱傷!其實,要不是你這女人隻會卜算、沒有巫力,我肯定捉了你去交差,嘿嘿……”


  女人恍若未聞。


  她重新抬手望天,靜靜掐算,不顧身形已是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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