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與戰爭

  鼓聲停了。


  鈴聲消失。


  裴沐望著大祭司的背影,隻見到他頭頂超出兩隻高高的牛角,每一道螺紋都被磨得光滑異常,並將陽光折射成兩團冷冽的光暈。這讓她想起大荒上遊蕩的凶獸,它們總是形單影隻,殘酷又強大,隻會在滿月升起時仰頭發出無人聽懂的嚎叫。


  而她現在注視著的這個人……也許比任何一隻凶獸都更強大。


  也同樣,他明明站在無數人敬畏的目光前,卻顯得比任何一隻凶獸都更加孤單。如果沒有人敢站在他身邊、敢與他平視,那就是一種孤單。


  咚!

  烏木杖落地的聲音打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副祭司,”他說,“卜雨。”


  ……卜雨?

  裴沐一怔。


  卜雨是最常用的占卜之一,無論是種植莊稼、外出狩獵,都需要部落祭司占卜晴雨。也正因為常用,卜雨實在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種活動。


  這麽鄭重其事的祭祀……要卜雨?


  裴沐先是疑惑,立即又心虛起來。她雖然頂著祭司的名頭,與神木也相處得很好(她總覺得神木說不定有靈智,能算半個人),打架也打得很不錯,但……


  所有和“占卜”相關的事,她都不會。不管是艱澀如占星,還是簡單尋常如卜雨,裴沐都隻會擺出高深莫測的架勢,而後瞎猜唬人。


  可這裏不是小小的子燕部,而是偌大的扶桑部。她麵前是整個大荒中都赫赫有名的大祭司,下頭更是跪了一群貨真價實的祭司。


  裴沐心裏打鼓:這……她哪裏知道下不下雨,又在哪裏下雨?

  如果是私下,她肯定直言自己占卜不準,反正大荒上的半吊子祭司多得很。可現在場麵肅穆,鴉雀無聲,唯有大祭司的威嚴如陽光籠罩四野,她怎麽好開口?

  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想歸想,做歸做。在其他人眼中,這位新上任的副祭司風儀出眾、神態飛揚,舉手投足灑脫又不失優雅,容顏如玉剔透,站在大祭司身旁真如晝夜相接、日月輝映,令烈山之巔恍然成了天神之所,光輝灼灼不可逼視。


  “遵大祭司令。”


  按照禮節,裴沐先向大祭司背影躬身一禮,再雙手橫握青藤杖,向天與地各一禮。


  如果是平常的卜雨,隻需要以火燒灼龜甲,就能從裂紋中得到相應的啟示。但在高高祭台上,裴沐並未使用龜甲,而是退後半步,再舉起青藤杖朝向半空。


  她另一隻手掌豎起,喚出淡藍風力。


  咚、咚咚咚——


  祭台邊,鼓聲響起。


  裴沐唱出卜辭:


  “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來雨?

  其自東來雨?

  其自北來雨?

  其自南來雨?”


  ——其自北來雨?


  ——其自南來雨?


  每念一句,底下的祭司們就跟著和一句。每一聲落下後,裴沐麵前的風力就變換線條,隱隱就像一枚由風組成的龜甲。


  待卜辭全部念完,就該裴沐宣布占卜結果了。


  她麵上鎮定自若,實則對著麵前亂七八糟的風力線條幹瞪眼,隻能悄悄用眼睛去瞟大祭司:老大老大,你再不開口,就隻能由我來胡說八道了!


  她雖然十分習慣胡說八道、張口就來,且義不容辭該做這事,但萬一占卜錯了,大祭司威嚴掃地……後果太嚴重,裴沐拒絕深入思考。


  如同聽見了裴沐心中聲嘶力竭的呼喚,男人再次敲下烏木杖。


  ——砰!


  他開口道:“雨自北來!”


  倏然竟有風雷之聲!


  一片陰影如飛掠過,令裴沐眼前一暗。她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卻隻來得及看見一片黑雲遠去的背影,其中夾雜滾滾雷鳴、道道閃電。


  大祭司身邊本有九色寶石投映出九道影影綽綽的水幕,那片黑雲便沒入了其中一麵。


  裴沐一掐方位,發現正是北方。


  ——咚咚咚咚咚……


  鼓聲綿密,且愈發激昂,正如四周氛圍漸漸狂熱。祭司們都抬起頭,將激動的目光投向正北方位的水幕。


  寶石光華流轉,明澈陽光倒像蒙了霧,好令水鏡中的景象更清晰。


  除了正北方的那一麵,其餘八麵水幕中也波紋蕩漾,化出不同地方的場景。中有桑樹排排、魚塘寬闊、良田沃土,更有許許多多的人們的臉。


  他們的服飾、手臂上的紋身,都表明他們是扶桑聯盟的族民。


  他們都滿麵激動地抬頭看著,好似也能看見水鏡,並透過水鏡看見大祭司和大祭司烏木杖所指向的方向。


  裴沐再去看正北方的水幕。唯有那裏的景象與眾不同:曠野千裏,野草招搖,大群妖獸被驅逐著,瘋狂地往前逃竄,並在頃刻間踐踏過了地麵布置的陷阱機關。


  木車與大隊身穿皮甲的戰士緊跟在妖獸群背後,他們高舉火焰、拱衛著領頭的車架,口中發出震天呼喊。


  他們的車架上有土黃色的旗幟高高飄揚,上頭繡著一隻肢體怪異、神態凶狠的穿山甲。


  “……無懷部?!”裴沐一個激靈,險些沒能壓住舌尖的驚呼。她腦中危機預兆大作,多年來的作戰本能讓她差點就直接衝出去,用手中的青藤杖將那大隊人群橫掃出去!

  無懷部是大荒北方的部族,也是近年來的強族。他們作風霸道、習俗殘忍,四處攻伐不說,還會砍下戰俘的頭顱,再串連起來掛在旗杆上,作為裝飾品和威懾。


  無懷部喜歡欺負小部,比如子燕部。裴沐以前也同他們零星交過手,很是厭憎他們。


  而看水幕中無懷部的架勢,竟是出動大軍,要來攻伐扶桑部!


  大祭司站在烈山之巔,冷眼看著百裏之外的這一幕。可怖的骨白麵具覆蓋了他的神情,唯有那兩點眼神仍是冷冷的,譬如不墜的寒星和不化的堅冰。


  烏木杖平靜前指,正對水幕中無懷部的祭司車架。那名祭司頭戴獸首,頸上掛著一串嬰兒頭顱的白骨項鏈,正雙手高舉,燃起火焰以驅馳妖獸。


  忽然……


  水幕中的曠野上,響起了陣陣雷鳴。


  黑風四起、電光四濺,方才還晴空萬裏的畫麵,陡然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然而,那雨又很是奇怪。唯有妖獸大軍往後的部分被密密驟雨籠罩,而靠近扶桑部的這一側卻仍是陽光晴好。


  無懷部祭司的火焰轉瞬被澆滅,連帶所有人都成了瑟瑟發抖的落湯雞。


  那祭司氣得哇哇大叫,正要再次施展巫術。這時,大雨又突然化為一把利劍,凝聚著電光,竟是轉眼就飛去,割下了無懷祭司的頭顱!


  ——咚!


  裴沐一驚,青藤杖眼看就要揮出,卻發現原來這是扶桑部的鼓聲。


  水鏡內外,都是扶桑部的鼓聲。


  ——殺!!!


  天地間,無數人聲交匯,嘶吼出的卻是同一個字。


  雲收雨歇,曠野中突然跳出了無數扶桑部的戰士。他們戴著牛角、手拿盾牌和鐵刃,嘶吼著朝無懷氏衝去。


  ——殺!殺!殺!!

  ——咚!咚!咚!!

  鼓聲伴著喊殺聲,讓冬日天空也染了腥紅。


  血肉飛濺、骨肉翻出。大荒上的戰鬥從來都是赤礻果礻果的搏殺,是在嘶啞的喊聲中拚出的屍骨累累的勝負。


  很快,失去祭司的無懷部大軍被扶桑部盡數消滅,剩餘的人跪倒投降,成為戰俘。


  其中,一名扶桑軍隊首領模樣的青年就站在一排跪倒的戰俘前,又抬頭看來。他似乎能看見水幕,正以目光請示大祭司。


  無數目光重新匯聚到大祭司身上。


  隱藏在麵具後的青年紋絲未動,冷冷的眼神也波瀾不興——除了更冷一些。


  “殺。”他吐出這個字。


  裴沐眉心抽動一下。在大荒,殺死戰俘是一件頗為敗壞部族聲名的事。


  她想開口,卻在一息後重新閉嘴。因為她忽然發現,在場所有人的神情都如此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之意。


  莫非,青龍祭司說的五年前參與扶桑內亂的敵人就是……


  水幕中的扶桑族人也毫無意見。隻見手起刀落,排排人頭就滾落在地。


  大祭司微微頷首,這才收回烏木杖。


  “卜成,大吉。今日祭祀結束。”


  他說完這句,回身便走。長袍如旋渦回轉,又像一個漆黑的夢境。


  裴沐正要跟上。


  “——大祭司大人!!”


  從尚未消散的水鏡之中,爆發出一聲尖叫。


  大祭司步伐一頓,卻並未回首。


  而裴沐已經回頭看去。


  隻見西邊一麵水鏡中,有一名扶桑族民打扮的女子哭倒在地。她麵朝烈山方向不停磕頭,哭喊道:“大祭司大人,饒過雲澤吧——!”


  烈山上的其餘祭司都皺起眉毛,露出不快之色,卻無人開口。


  裴沐看向大祭司,低聲道:“雲澤是誰?”


  大祭司留給她和眾人的,依舊隻是一個背影。


  “方才的逃兵。”他淡淡道。


  裴沐便想起來,剛才扶桑部與無懷大軍交戰時,有幾名扶桑族人故意落後,悄悄躲了起來,沒有參戰。


  那位雲澤,想來就是其中一人。


  她再回頭去看水鏡中的女人。她幾乎要哭暈過去了,就算被旁人拉著、捂住嘴,她也拚命掙脫出來,不停磕頭哀求,磕得滿臉鮮血。


  裴沐起了不忍。


  “大祭司……”


  “殺了。”


  那聲音比飛雪更輕,也比飛雪更冷。


  大祭司終於回過頭。他的目光從裴沐身邊經過,如一場寒流穩穩流過。


  他的旨意傳達去往曠野之上,也讓扶桑上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今日與無懷之戰,凡避戰之人,皆以錘擊至死,無有赦免。”他漠然說道,“他日誰敢後退,便如今日下場。”


  錘擊——以大錘依次擊打人的四肢、肚腹、頭顱,是極其痛苦的死法。


  一言既出,人人膽寒。


  水鏡中、烈山頂,從軍隊、普通族民到一名名尊貴的祭司,全都躬身行禮,深深低頭,以示臣服。


  裴沐終於意識到,當人們提起扶桑大祭司之名時,那份骨子裏的敬畏從何而來。


  天神可救人類、可庇護人類,也可懲罰人類,可掀起狂風驟雨毀滅無數生靈。這是神的威嚴和恐怖,讓人向往又戰栗。


  而最接近天神的大祭司……自然,也同樣如此。


  她站在原地,看大祭司走進幽深的山中,黑袍迆迆,隱帶血光。


  她深吸一口氣。


  然後快步追了上去。


  “大祭司。”她嚴肅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


  青色的藤蔓拂過,天光淡了,幽涼多了。山洞中空無一人,遠處高大的女神像仍舊麵目模糊,卻不減英姿。


  “說。”


  大祭司單手取下麵具,露出蒼白的臉。他的臉本就蒼白,隻是現在似乎格外蒼白。


  “我其實特別不擅長占卜,十次占卜十次不準。”裴沐唉聲歎氣,“你早說要我占卜啊,我肯定不幹。”


  “無妨。”他聲音淡淡,目不斜視,隻快步朝前走,“照料好神木便可。其餘雜事,不過讓你做個樣子。”


  “那我就放心了。”裴沐一笑,“既然我說了我的秘密,大祭司何妨也說個自己的?”


  “聒噪。”大祭司毫不留情,“若是無事,便退下。”


  “用完人就扔是不好的。”裴沐心大臉厚,對著張冷臉也能若無其事,顧自輕快,“大祭司不說,我來說。現在沒人了,大祭司是否能放鬆一些,讓屬下扶著您走?”


  男人忽然停下。


  他終於投來一瞥,深灰色的眼睛仍是冷淡又深邃,其中如星的碎光卻像黯淡不少。


  裴沐伸出雙手,認真地看著這雙眼睛:“我保證保守秘密,所以來吧。”


  大祭司盯著她。


  半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麵上有極淡的倦色一閃而逝。他伸出手,又停了停,最後還是輕輕擱到裴沐手臂上。


  “咳……”


  一點血沫出現在他唇邊。


  裴沐扶著他,又用風力托舉他們二人,按照大祭司的指示去到神木廳。這裏旁人不能進入。


  “我就說,神木之心都損壞了半顆,你作為祭司怎麽可能安然無恙。”她嘀嘀咕咕,不自覺拿出關心媯蟬的勁頭,“大祭司是扶桑部的主心骨,應該更保重自己,不要如此逞強。”


  “聒噪。”他說。


  “……除了這一句,大祭司還有別的話否?”


  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他忽然說:“你是第一個。”


  “什麽?”裴沐問。


  “第一個發現我身負隱患的人。”他說。


  他說這話時,已經坐在神木廳中的某塊石頭上。裴沐站在一旁,見他長睫微垂,唇上近乎一絲血色也無,顯出十分病弱。


  “我從來細心。”裴沐沾沾自喜。第一個?大祭司應當很有觸動吧?如果現在提出要他那一份用度,說不定可以……


  “所以,不要說出去。”


  他抬起眼,眼中殺意彌漫。


  “但凡泄露一個字,便是你的死期。”


  大祭司冷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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