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番外)
春天風很大, 橫吹過繁華的上京,從鱗次櫛比的民舍上掠過,直奔皇城。
皇城中樞有座紫宸殿, 廡殿頂大片的琉璃瓦上, 跳躍著日光投下的成排金芒,一路浩浩地自高向低流淌。翹角飛簷當空,屋脊獸一本正經地蹲在簷角最前端,咧著一張大嘴, 目空一切t望最遠處。忽然一隻蝴蝶風箏搖搖晃晃升起來, 慢慢越來越高,放風箏的人大聲地笑著,“快看、快看……我放得穩不穩?”
三兩個宮人站在一旁,皇後舉著線軸得意地炫耀,一個四五歲光景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撫掌歡呼, “好高啊,再高點、再高點!”
關於這種活動,春天的時候樂此不疲。
這算是從武行向文行的轉變, 皇後當初在膳善, 春天喜歡在野外跑馬,現在不行了, 帝國皇後得有皇後的樣子, 起碼不能在沒有皇帝陪同的情況下, 一個人到郊外找樂子。所以得在有限的環境裏發掘無限解悶的可能, 比如放風箏, 閨閣中的小遊戲,全民參與, 積極向上,還可以治療頸椎病。
“蝴蝶風箏是姑娘放的,飛不太高,你等著,等我下次紮個猛虎下山,放到天頂上去。”皇後信誓旦旦說,放了半天有些累了,把線軸交給了宮人,拍拍手招孩子過來,“走,我帶你去吃點心。”
小小的人,卻十分守禮,嗬了嗬腰說:“懷清不敢,懷清已經長大了,我娘說再讓別人抱,要打爛我的屁股。”
皇後有點失望,蕭懷清是靖王的第四個兒子,天生的鑊人,但可愛又溫潤,看見他,無端讓人聯想起小時候的蕭隨。
帝後成親已經四年了,但皇後的肚子一直沒動靜,這點很讓皇後苦惱。朝中的大臣最近也醒過味來了,丞相表示陛下應該廣撒網,先秘密養幾個宮人。不成功,長期養在宮裏也可以,萬一成功,再晉位冊封,皇後也無話可說。
其實自從帝後大婚,所有人都在觀望,不知道這種奇怪的組合能夠維持多久。也許某一天會傳出皇後崩逝的消息,那麽這個國家的一切就可以重新正常運轉了。結果很遺憾,帝後同床共枕了四年,皇後依然健在,並且活得好好的,這就令大家覺得很棘手,很難辦了。
所以皇後不得已,想要一個孩子,她暗中觀察了蕭懷清很久,發現這個孩子很對她胃口。
宮人送來好多精美的茶點,皇後夾了一個小兔子到他碟子裏,“懷清啊,你看看我,和我一起玩兒的時候,你覺不覺得餓?想不想咬我一口?”
蕭懷清算是母乳所開辦後的第一批受益者,經過飧人喂養的鑊人已經具備味覺了,他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享受食物帶來的幸福感,但能不能完全斷絕對飧人的興趣,還得再觀察觀察。
懷清聽了她的話,從糕點上抬起眼睛,納罕地問:“我有很多吃的,為什麽要咬皇後殿下?”
皇後頓時覺得有點受傷,“因為我很香啊,不信你聞聞。”
蕭懷清探過脖子嗅了一下,在皇後期待的眼神下緩緩搖頭,“還是我的點心更香。”
皇後心頭一酸,眼內一熱,雖然香味沒有受到肯定,但母乳所開辦卓見成效,這點比什麽都重要。並且懷清既然不想咬她,那麽以後就算留在宮裏也沒什麽要緊,於是她試探著問他,“懷清,你喜歡我嗎?”
懷清說:“喜歡啊。”
“那你以後都不要回去了,住在宮裏好不好?”
孩子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望過來,“我娘也要住在這裏嗎?”
皇後抱歉地笑了笑,“你娘還要照顧你爹,她沒空。”
懷清哦了聲,低頭繼續吃他的兔子,一麵道:“我娘說過,任何試圖分開母子的人,都不是好人。”
皇後愣了下,忙笑著打哈哈,“咦,今天的點心好像格外好吃啊……世子多吃兩個,你爹就快散朝了。”
蕭隨回來的時候,皇後正鬱鬱寡歡。每當她坐在窗前看著長天,說明不是在想家鄉,就是在盼孩子。
這種情況下,不管手上有多重要的事,都得先放在一旁。他忙過來,挨在她身邊,摟了下她的肩說:“請你哥哥一家到上國來做客好不好?你別擔心,孩子總會有的。”
皇後沉默著,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妻子不能懷孕,九成是丈夫的毛病,你知道吧?”
蕭隨認命地點頭,“是,我知道。”
“會不會真是行軍的時候弄壞了?還是做和尚的時候經我三番四次挑逗,憋壞了?”皇後眨著眼睛問,“近期請禦醫看了吧?”
蕭隨又點頭,“禦醫說我龍體康健,氣血很旺,活到八十歲沒問題。”
皇後說:“巧了,禦醫也是這麽說我的,既然雙方都很健康,每次徒勞無功,就很說不過去。”皇後的視線在他下半截轉圈,“難道……你瞞著我偷工減料了?”
蕭隨立刻說沒有,“我盡不盡心,你應該知道。”
是啊,確實是很盡心了,那就更沒道理了。
皇後撫了撫下巴,忽然靈光一閃,“我知道了,肯定是姿勢不對!”
一旁的人很茫然,這些年基本什麽姿勢都試過了,還有不對一說?
“煙雨,咱們隨緣好不好?命裏無時莫強求,何必為難自己……”
皇後驚訝地看向他,“你很為難嗎?”
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他忙笑著說沒有,“我隻是怕累壞了你。”
這種良性互動,累也累得甘之如飴。
皇後一把將他拽進臥房推倒,在床榻前扭捏了一番道:“陛下別動,讓臣妾來伺候你。”然後一頓操作猛如虎,把底下人坐得直倒氣。
蕭隨終於還是屈服了,托住她道:“急不得……急不得……徐徐圖之……”把她固定在那裏,剩下的事他可以調整調整,酌情完成。
皇後像開在一片沃土上的嬌花,被風一吹,搖曳生姿。她酡紅著臉頰,帶著一點笑意,偶爾睜一睜眼,也是目光渙散,媚眼如絲。
說實話,生孩子是這種有趣互動後帶來的附贈,不能弄錯了本末。蕭隨做和尚的時候鬧了大虧空,以至於漫長的夫妻生活裏,他有源源不斷的熱情,總是對她滿含愛意。
通常完事以後交頸而眠也是儀式,蕭隨向她張開懷抱的時候,她卻一骨碌爬到床尾,然後兩腿往上一蹬,人直直倒立了起來。
蕭隨一頭霧水,“你這是在練功嗎?”
皇後嚴肅地說:“不是。我要試一試,這種辦法能不能事半功倍。”
他明白過來,是前朝對他宮闈之事的幹預,讓她產生了不安全感,因此才會這樣拚命。他好言好語道:“我早就答應過你的,後宮內隻有皇後一人,你不必擔心。那些臣僚的話,我從來沒往心裏去,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皇後道:“我當然相信你啊,也沒有擔心過那些大臣們的諫言。我這麽努力是為了自己,我也想有個懷清那樣可愛的小孩。”
他哦了聲,“我還以為你感覺到危機了……其實小孩也沒什麽好,吵鬧起來叫人頭疼得很。”
皇後撇了下嘴,心道就別給自己找台階下了,果真有了孩子,恐怕會高興得日夜不肯撒手吧!
對於坐胎這種事,皇後是很有毅力的,她咬牙堅持了一柱香。不知是不是因為倒立的時間太長,結束後居然頭暈惡心,最後不得不傳禦醫來診脈。
蕭隨對她無可奈何,“下回可不許這樣了。”
本以為是氣血逆行,衝了天靈,沒想到最後禦醫對他們拱起了手,“恭喜陛下,皇後殿下左寸心脈動甚,是孕子之兆啊。”
蕭隨和皇後都愣住了,“孕子之兆?這是……有了嗎?”
禦醫猛點頭,“有了,兩月有餘了。”
兩個人麵麵相覷,又問禦醫:“小殿下結實嗎?”
畢竟一般醫囑都是三個月內不宜同房什麽的,他們剛剛亂鬥了一場,且皇後還倒立了那麽長時間,這孩子要是穩如泰山,那麽將來必定不是等閑之輩。
禦醫的答案是很結實,“根基健壯得很,殿下脈象有力,連保胎藥都用不上。今後隻要行動上多注意,飲食有度,不做劇烈運動,保持心情舒暢,沒事出去慢走兩圈,臣保證,小皇子必定全須全尾,將來又是一代戰神。”
那很好,好極了!禦醫走後,皇後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連慶幸著:“來得好啊,來得好……他要是不來,我還得天天練倒立,大頭衝下,血都流到腦子裏去了,時候一長會變笨的。”
皇後有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廟堂,滿朝文武之慶幸,猶如皇帝老來得子、皇後老蚌生珠一樣。
臣工們不顧形象在朝堂上唱跳,蕭隨看著他們喜形於色,對於他來說,其實隻是略微感覺到一點歡喜。有了後代固然是好,但女人生孩子生死一線,他並不願意他最在乎的人,去經曆這種磨難。
皇後的肚子一天天變大,他的忐忑也與日俱增。直到有一天開始胎動,他把掌心貼在她肚子上,感覺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底下一個新生命正蓄勢待發。皇後問他怎麽樣,他沉吟了良久,“悲喜交加。”
就是那種感覺,一麵恐懼,一麵期待。
皇後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在花園裏散布的時候,仿佛懷裏藏著一口大鍋。夜裏睡覺不能再仰天躺著了,得側睡,讓肚子放在床榻上,才會略略感覺輕鬆些。
夫妻做了好幾年,她當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便一徑地開解他:“先帝後宮多,壞心眼的人也多,現在不一樣了,後宮我一家獨大,隻要一切安排妥當,我會平平安安的。”
他聽後勉強笑了笑,“這話不是應該我來安慰你的嗎,怎麽反過來要你安慰我?”
“我知道你不言不語,心裏害怕我會像婆母一樣。”她說完,見他抬起眼,那雙眼睛裏有痛一閃而過,她捧住了他的臉,“我不會的,你放心吧。”
話雖這麽說,但蕭隨沒法真正放心。皇後臨產之前,他把那些接生的女醫和穩婆的家人,全都緝拿進了宮裏,親自召見了所有要進產房的人。
“皇後順利生產,不管生的是皇子還是皇女,每個人都重重有賞。但若是皇後有個閃失,那麽株連九族,誰也別想活命,聽明白了嗎?”
嚇得眾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婢子們聽明白了,不敢有負陛下重托。”然後大家翹首以待,等著皇後快快臨盆,這種煎熬也好早早過去。
終於皇後的羊水破了,大家歡天喜地把她送進產房,大門轟地一下關上了,東殿生孩子西殿燒水,連一個出入產房的人都沒有。
蕭隨站在廊下,隔窗聽皇後的高嗓門打鳴一樣竄到天上去,他拍著窗欞說:“煙雨,你一定要爭氣,等你生完孩子,我帶你出京遊玩。”
可是裏麵的人不應他。
他越等越害怕,急起來就要往裏麵衝,被蕭庭讓一把抓住了,“你幹什麽?裏麵全是血,你進去會添亂的。”
他白著臉說不會,“我不是沒見過她流血,以前我都可以,這次怎麽不能!”
蕭庭讓不撒手,“以前你見得不夠多,這次未必能忍住。”
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裏麵傳出了孩子的哭聲,兩個大男人狂喜地握住彼此的手,又叫又跳,“生了!生了!”
宮人把孩子抱出來,笑著向蕭隨納福,“恭喜陛下,是位皇子。”
蕭隨問:“皇後呢?好不好?”
宮人說好,“隻是太累,暫且睡著了。陛下不看看小皇子嗎?”
他到這時才去看那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生命真是太神奇了,他從那張紅通通皺巴巴的臉上,看出了自己和皇後的影子。
小心翼翼接過來,這小小的孩子,像個大型的肉蟲,一雙眼睛半開半闔,蕭庭讓發笑,“像喝醉的你。”
蕭隨失笑,想了想,抬手輕輕推開了孩子的嘴唇,牙床光光的,他頓時鬆了口氣,“不是鑊人。”
鑊人落地便能隱約看出乳牙,而飧人的確定,靠鑊人通過氣味判斷。這孩子沒有乳牙,也沒有飧人的味道,真是奇怪,原來鑊人和飧人生出來的,居然是普通人。
那麽對於蕭氏王朝來說,這究竟算不算是個好消息?
蕭庭讓問他:“你失望嗎?”
蕭隨說不,“我反而很慶幸,不是鑊人,就不必承受那麽多,不用像個戰爭機器一樣活著。再說他母親是飧人,隻要他不是鑊人,則家宅太平,母子間也不會有任何衝突,這樣不是很好嗎。”
蕭庭讓點了點頭,“皇後順利產子,老臣們必定覺得你的腎病大好了,可以張羅納妃了。”
蕭隨淡淡一笑,“朕已經有後了,什麽都不缺,還要擴充後宮幹什麽?”說罷抱著孩子,轉身往皇後產房裏去了。
太子降生,大赦天下,蕭隨給孩子取名叫沛,小字望之。無論如何,都是好不容易盼來的寶貝,皇後本來以為蕭隨不怎麽喜歡小孩,畢竟懷清經常進宮,他見了侄子也是淡淡的。可是沒想到,蕭沛出生後他居然變了副脾氣,孩子的所有一切他都過問,甚至起夜喂奶,都是他親自抱過來。
天歲上流社會的貴婦一般不開乳,孩子全是由乳母喂養,皇後不大明白,“我們膳善不是這樣,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喂養,那母子之間怎麽親厚?”
皇後堅持自己哺乳,雖然剛開始疼得直哭,但見蕭隨在邊上看著,她也忍痛和他打趣,“你要不要來一口?”
蕭隨紅了臉,皇後本來就雄偉,如今因為產子的緣故,愈發壯觀了,常看得他心潮澎湃。
殿內暈染上了淡淡的**,皇後坐在床榻上,喂完了孩子輕輕拍一拍,助蕭沛打個嗝。女人做了母親,魅力又添一成,其實早前他還擔心過,怕她自己還未長大,有了孩子隻恐照顧不來,沒想到她做的很好,以前著實是小看了她。
她輕輕哼著歌,是她們膳善的曲調,邊哼邊打量孩子,嘖嘖說:“我兒子長得就是周正!”
他也過去湊趣,“眼睛像我,其他像你。”
不論男孩子長得多秀美,隻要有一雙深邃的眼睛,那麽這男孩就是英武的,有男子氣概的。
保姆把孩子抱去午睡了,皇後也得了空,托著腮,嬌聲說:“再生一個眼睛像我,其他像你的孩子,好麽大師?”
他立刻意會了,含笑起身,邁著多情的步子,將內寢的金絲絨簾縵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