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夜黑風高,你們要往哪裏去...)
哎呀, 就說這沙朗哈沒安好心,原來在這裏等著呢!
公主有點拱火了,甩開了伊循道:“個人行為, 憑什麽國家買單?別說是大元帥一廂情願, 就算是本公主做出什麽事來,也和膳善無關,國主居然要求膳善割地賠款,原來這才是貴國聯姻的目的, 本公主沒有冤枉沙國主吧?”
結果沙朗哈怔了下, 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懵頭懵腦道:“孤說什麽了?孤說割地賠款了?”
邊說邊心虛,娘的,怎麽一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來了!看看公主,精致妝容下透出凶悍的殺氣,他不由咽了口唾沫。現在人還沒娶到手, 暫時不宜多言,所謂言多必失,畢竟大喜的日子。他帶來的五千人馬, 雖然壓製住了膳善全部兵力, 但十二國都知道這是一場聯姻,要是打著聯姻的旗號行吞並之事, 傳出去勝之不武, 會被其他十國恥笑的。
況且膳善公主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這世上集美貌、聰慧和尊貴於一身的女子不多見, 就說他們東夜, 幾代公主個個長得農家樂似的,和普通人放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有什麽區別。反觀膳善公主, 清顏玉骨,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從他內心來說,很希望能夠把人娶回家,好好改善一下東夜國後代王子王孫的外形氣質。至於其他事,可以容後再議,徐徐圖之。
“那什麽……殿下千萬不要當真,因為前陣子沙車國進犯我東夜邊界,擄走了牧民放養的羊群,兩國正在商議賠償,孤一時沒從那種情境裏脫離出來,才會口不擇言,請殿下見諒。”沙朗哈賠著笑說,“殿下是孤要娶的王後,孤善待王後娘家還來不及,怎麽會對膳善疆土生出不軌之心呢。”說著又調轉視線看向伊循,“不過你,孤今日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將孤的王後拽出來,究竟想幹什麽?今天是孤大婚之日,孤還沒見到王後,倒讓你捷足先登了,傳出去,孤的麵子往哪裏擱?”
這種關頭硬碰硬實在沒有太大的意思,公主道:“伊循隻是拉我出來看煙花啦,國主也不必大驚小怪。”
沙朗哈指著自己的鼻子,“孤大驚小怪嗎?殿下就要嫁做人婦了,要看煙花也應該由孤陪著,而不是便宜了這個獐頭鼠目的民兵排長。”
伊循聞言攥拳擼袖,幾乎要和他打起來,公主看他們鬥雞一樣,無趣地打了個哈欠,轉身進殿了。
殿內人來人往,隻等吉時一到就行大禮。那些前來觀禮的貴婦貴女們說著喜慶的話,一徑誇獎公主殿下命好,九死一生從天歲回來,還能覓得如意郎君。
是啊,本該在天歲塞了鑊人的牙縫的,沒想到回來還能嫁到鄰國做王後。
公主抬起眼,笑著問:“有沒有人願意替嫁?大好機會,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機會是好機會,但東夜國主跑膳善像跑他家後院似的,彼此見過麵,替嫁一事基本不成立,大家便笑得訕訕,說公主殿下玩笑了。
玩笑不玩笑,公主心裏知道。她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強烈希望有人能來頂替她。
當初被使節連蒙帶嚇唬弄到天歲去,都沒有讓她這樣抵觸,現在去一個沒有鑊人的國家當王後,卻讓她深感痛苦。尤其人家還履行承諾遣散了後宮,照理來說她應當滿意了,可她還是不爽,說來說去終歸是不喜歡沙朗哈這個人。
油膩的中年男人,每天自我感覺都很良好,論年紀應該和尉君直差不多大,但尉君直和他相比,竟算得上老實巴交。
公主歎了口氣,年關就在眼前,風雪也已經停了。她站起身慢慢踱到宮門前,繡著百鳥的衣衣擺拖曳過蓮花金磚,拖出了一片蕭索的繁華。
外麵的煙火把夜空映得色彩斑斕,大禮將近,所以一簇簇愈發熱鬧。
剛才要對打的兩個人已經被勸出去了,邊上打圓場的人稱伊循喝多了,七手八腳把他強送回了府。至於沙朗哈,婚宴缺他不可,他被重新送去妝點了一番,再出現的時候胸前掛滿了瓔珞,額頭上扣著老大的金花環。油光可鑒的大背頭還是熟悉的配方,不敢想象他的寢宮是什麽樣,想必這人一定很費枕巾,一個枕頭睡得太久的話,也許可以擰出油來吧!
“我的王後……”沙朗哈興高采烈地大笑著,向她張開了雙臂。
公主看他像隻鴕鳥一樣走來,心頭溢滿悲涼。
這時外麵喧鬧起來,天上煙火璀璨,地上火光翻過宮牆滲透進來。眾人皆扭頭朝東方看,連走到半道上的沙朗哈也頓住了步子,不解地眺望火光方向。
“誒,是不是城裏的百姓為了歡慶孤和殿下大婚,燒火把子舞龍舞獅啊?”
煙火漸漸葳蕤,宮牆外的火光卻越燒越熱烈。沙朗哈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東夜國使節快步走了進來,湊在他耳邊竊竊低語。
無奈周圍有點吵,沙朗哈抬高了嗓門問:“什麽?你說什麽?”
使節沒辦法,隻得像他一樣拔高嗓門回應:“主上,不知從哪裏冒出了一幫若羌兵,壓製住了我們帶來的精兵,已經將整個王城包圍起來了!”
這下子果然叫得夠響,響到珠宮內外的人全都聽見了。
公主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紅紗,“什麽?若羌是想趁機侵占我膳善?”一麵回身喊有魚,“取我的弓.弩來!”
看上去嬌弱的公主,也有誓死抵禦外敵的勇氣。有魚取來弓.弩,公主將之綁縛在手臂上,所有宮人都操起了彎刀,眨眼間柔綺繾綣的宮闈變得軍營一樣。殺氣騰騰的女將們,對比出不知所措的沙國主,他喃喃著:“若羌入侵貴國,和我們東夜……應該無關吧?”
果然這個時候就能見人心了,公主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小沙,你不是要娶本公主嗎,膳善東夜是一家,怎麽和你無關?”
沙朗哈張口結舌,主要目前他帶來壯聲威的五千兵勇已經被若羌控製起來了,這五千人足夠碾壓膳善,但在若羌麵前是麻繩穿豆腐,完全提不起來。現在首先要做的是讓若羌把主次搞明白,如果他們真要對膳善下手,那麽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下,東夜國可以退回自己的國家,保證絕不插手。
於是沙國主一轉身,留下一句話,“請公主殿下少待,孤出去看看形勢。”一麵帶領使節走出宮門,邊走邊問,“尉君直現在人在哪裏?他的國家被人長驅直入,他不會躲起來了吧!”
使節說沒有,“據說膳善國主捧了好些上等玉石,去宮城外賄賂若羌人了。”
沙朗哈咧著嘴,長歎了一聲,“人家要他的疆土,他把玉石儲備都捧出去,是怕別人入侵得不夠快嗎?”
不過小國確實可憐,有大國庇佑還能苟延殘喘,如果失去了庇佑,別人打上門也就是個全軍覆沒的結果。把錢財推出去,未必能免於被吞並,但尉氏一族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沙朗哈趕到的時候,尉君直正率領衛兵推著板車抵達宮門。
麵對烏泱泱黑黢黢的若羌人,國主緊張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可是不得不交涉啊,隻好顫聲說:“諸位將軍,今晚是舍妹大婚的好日子,諸位走得好不如走得巧,那就請喝一杯喜酒,有話酒桌上說,好吧?”
那些若羌人坐在馬上,恍若未聞。
國主吸了口氣,感覺兩條腿在袍子裏拌蒜,臉上肌肉勉強推出個笑來,搓著手說:“不知哪位是指揮官?你看人多嘴雜交流不便,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西北風在宮城的翹角飛簷上嗚咽呼嘯,談判眼看要陷入僵局,正當國主欲哭無淚的時候,若羌的統帥終於發了話,“尉國主,令妹和東夜國主的婚,就別結了吧!”
“那是當然,肯定不能結了啊。”這回接口的不是尉君直,是沙朗哈。識時務者為俊傑,攻打膳善的火都燒到東夜身上來了,吃不著羊肉還惹一身騷,實在不值當。
於是沙朗哈上前一步,大聲道:“我東夜和膳善本著友好往來的願望聯姻,本意是想促進兩國共同繁榮。膳善弱小,東夜願意略伸援手,但絕不打算幹涉膳善內政。貴軍扣押的五千兵勇是我東夜國儀仗兵,還請貴軍予以釋放,別誤傷了友好鄰邦。”
若羌將領笑起來,“儀仗兵?東夜國勝兵區區三萬,竟有五千儀仗兵,沙國主好大的排場啊。”
沙朗哈尷尬地笑了笑,“沒辦法,孤要迎娶膳善長公主殿下,不得不支愣起來。”
若羌將領哼笑了一聲,“膳善全國兵力不過兩千有餘,你們東夜光是派遣的儀仗兵就有五千,大軍壓境,恐怕不免有威逼的嫌疑吧!”轉而向尉君直拱了拱手,“尉國主不必害怕,我等是奉上國大皇帝陛下之命,前來解救膳善於水火的。這場婚事大皇帝陛下不答應,尉國主大可拒絕,不必有任何顧慮。”
尉君直呆住了,沙朗哈也呆住了,奇異道:“兩國是否聯姻,這種事大皇帝陛下也要管?”
高坐在戰馬上的若羌軍首領道:“沙國主,你的大名,關外十一國恐怕無人不曉吧!你的第一任王後是焉耆王太女,第二任王後是西且彌公主,第三任王後是東夜第一門閥之女。如今焉耆和西且彌的國土都已經歸入東夜版圖,第一門閥的財富也全充了你的國庫,沙國主,你靠聯姻發家致富走到今天,本將沒有冤枉你吧?”
沙朗哈頓時有些下不了麵子,吱唔道:“這話也太無禮了,孤的每一段婚姻都有理有據,隻能說每一任王後都不是等閑之輩,她們都帶著豐厚的嫁妝……難道孤沒娶平民女子,是孤的錯嗎?”
眾人都笑起來,“沙國主每次結婚都穩賺不賠,屬實是好命啊。”
一旁的尉君直消化了半天,終於摸清了若羌大軍出現在G泥城內的目的,“是大皇帝陛下讓你們來的?為了阻止這場聯姻?”
彈丸小國的國主,遇到和軍事有關的事就發虛,若羌軍首領說是,一麵向部下發令,“將東夜國主沙朗哈關押起來,聽候上國發落。”
沙朗哈在一片不屈的叫聲裏,被若羌人反剪起了雙臂。
那廂公主在珠宮內等了半天,外麵完全沒有消息傳進來,她想出去看看,卻被傅母攔住了。
傅母說:“這種敵軍攻城的事,我們雖然沒有經曆過,但我們聽說過啊。有句話怎麽說來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匪兵進城之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尤其是年輕貌美的女人,碰上他們就沒活路了。殿下就算再驍勇,一個女孩子能抵什麽用,還是想辦法跑吧,這種情況下跑一個是一個,不要留在宮裏坐以待斃了。”
公主焦急地看向火光燃燒的方向,“哥哥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我怎麽能夠一走了之……”
膳善的護城兵勇,早在沙朗哈帶兵進入G泥城的時候,就被暗暗控製住了。此時的王城像個揭開了蓋子的珠寶盒子,無人護衛,誰都可以伸手抓上一把。
很多時候的亂,是從內部先亂起來的。人心渙散最為致命,那些被困在珠宮內的貴女貴婦們出不去,一方麵擔心自己的性命,一方麵也擔心家裏人,吵吵嚷嚷間如無頭蒼蠅一樣亂轉起來,有人大聲哭喊,“我家老爺還等著我回家幫他洗腳呢”,這裏一哭那裏也響應,一時跌跌撞撞都向珠宮外衝去,轉眼宮門裏隻剩公主和綽綽有魚,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綽綽說:“這就叫大難臨頭各自飛?”
話音方落,宮門上又衝進一個人來,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伊循去而複返了。他提著刀說:“殿下,都到了這個份上了,你還不願意跟我走嗎?”
失去了兵權的伊循現在是光杆司令,什麽都顧不上,唯一能效力的就是保住公主殿下。因為膳善國弱小,在修築宮城的時候挖了很多暗道,可以直通G泥城外,這些暗道除了國主就數他知道得最清楚。他說:“我已經備好了馬,天大地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國要破了,那些若羌人能征善戰,兵力沒有十萬也有八萬,蜂擁撲向膳善,這個小國還不夠他們塞牙縫的。
公主知道希望渺茫了,在伊循的不斷催促下,還是決定當機立斷,帶上了綽綽和有魚,一起跟著伊循鑽進了宮牆裏的秘密夾道。
好一番兜兜轉轉,走了約莫有半個時辰,終於從陰暗潮濕的環境裏掙脫出來。迎麵一口新鮮冷冽的空氣嗆得人咳嗽,咳完了發現不遠處的樹下栓了兩匹馬,公主作為伊循的青梅竹馬,別無選擇地跟他同乘一匹。
往哪裏走,他們在暗道裏的時候就商量妥了,龜茲、大月氏或是康居,都是適合生活的地方。膳善人的長相和龜茲人比較接近,一樣的高鼻深目,去龜茲應該更容易融入當地,那就先往龜茲去吧。
可是臨上馬的時候,綽綽和有魚都猶豫了,她們有家人,這一去就再也無法骨肉團聚了,思量了再三,綽綽把錢袋子塞給了公主,“殿下,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就送二位到這裏吧!我家裏有個上了年紀的老母,和哥哥嫂子相處也不愉快,我進宮掙錢就是為了養活她。現在膳善快沒了,我要和她在一起,便於照顧她。”
有魚點了點頭,“我們情況差不多,很可惜,不能再陪著殿下了。”
公主聽了,把手裏的錢袋子重新交給了綽綽:“你們照顧了我八年,不能讓你們白辛苦一場。這是給你們的獎金,你們分一分,帶著家裏人換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去吧。”
時間緊迫,城門上有一隊人馬舉著火把走出來,伊循伸手一拽,將公主拽上了馬背,來不及告別,便一夾馬腹竄了出去。
在暗夜裏奔跑,有些慌不擇路的感覺。天太冷了,冷風嗖嗖地從領口袖口灌進來,公主坐在伊循身後緊緊咬住牙,這一去心裏沒著沒落的,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會變成一團亂麻。
好在月色皎潔,即便沒有火把照亮,也可以一路暢行。公主問伊循,“我們能跑出膳善嗎?”
伊循說一定可以的。
快馬奔馳在空曠的原野上,馬蹄揚起細紗,在身後簌簌墜落。
遠處出現了連綿的沙丘,蒼黑的一大片,因為距離略遠,看不太清。伊循向來熟悉G泥城周邊地勢,正遲疑這裏哪來的沙丘,馬已經衝進了陰影裏。
然後此起彼伏的馬鳴聲響起,到這時才發現這根本不是沙丘,分明是數量龐大的軍隊。他們一頭紮進了對方的隊列中,被這些人團團圍了起來。
很快有火把點燃,一個傳一個,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公主和伊循倉皇地看著這些人,他們的甲胄尋常,實在分辨不清來曆。
正想嚐試溝通的時候,那包圍圈豁開了一個口子,有個錦衣輕裘的人舉著火把慢慢走了過來,一雙眼眸中冷光隱現,深深看了公主一眼,又轉頭打量伊循,最後啟唇問她:“夜黑風高,你們要往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