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我的姐妹,我的愛。...)
謝小堡主徹底呆住了, 綿長的一聲“不”,叫出了絕望的味道。
“這不合常理啊,太後為什麽要給你們賜婚?可見裏麵有陰謀, 大和尚你要好好考慮一下。”謝邀極力遊說, “再說你看看你自己,連頭發還沒長全,結什麽婚啊!就你這樣的,穿上了喜服也像和尚, 那種觀感……不太好啦。還是推掉吧, 或是過上個十年八載的再說。男人大丈夫應當以事業為重,這個時候娶親,會耽誤很多大事,老方丈要是知道你還俗第一件事就是娶親,一定會吐血的。”
蕭隨聽他絮叨了半天,絲毫不為所動, 轉頭吩咐奚官:“中朝的旨意不能違抗,該置辦的先置辦起來吧。”
奚官歡歡喜喜說了個是,然後狠狠白了謝邀一眼, 才轉身辦事去了。
謝邀顯然非常失望, 發現勸阻不了他,一臉悵然。
蕭隨轉過視線來, 看了這不受歡迎的客人一眼, 和顏悅色道:“公主路遠迢迢從膳善奔赴上國, 本來就是為了和親, 謝小堡主所謂的不合常理, 指的是哪一點?至於穿上喜服像不像和尚,不勞閣下費心, 我身在王府就是楚王,沒人敢說半句閑話。兩國聯姻不是兒戲,推辭或暫緩都絕無可能,就不要再作無用的勸導了。”他說著,頓下複想了想,“如果料得沒錯,不過是這半個月內的事,謝小堡主暫且別回涇陽,留下喝杯喜酒吧。畢竟公主在天歲沒有親友,你也算半個熟人。”
連日子都差不多定下了嗎?謝邀大覺惆悵,人恍惚了半晌,斷斷續續聽到他的話,反正話裏除了得意還是得意。
多麽無奈的結局,最終贏家還是他。他要娶公主了,還俗的釋心大師真是無恥之尤啊,這才幾天,就把佛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還要留他喝喜酒,這哪裏是喜酒,分明是醋!
謝小堡主本來計劃公主回膳善,他反正閑來無事,可以送她一程,順便培養一下感情,說不定公主中途想通了,跟他回謝家堡了呢……結果現在雞飛蛋打,果然官大一級壓死人,天歲這種集權國家,真是沒意思透了。
“半個熟人……”謝邀悲傷地反抗,“憑什麽是半個?你不要得意,她第一次穿上嫁衣是為我,第二次才輪到你,如果我是你,就很尷尬。”
蕭隨並不生氣,臉上帶著一點笑,對他的無禮報以了極大的寬容。
“本王出過家,願意善待每一個人,但也請謝小堡主自重,不要說那些容易令人產生歧義的話。”
他不想多費口舌了,向謝邀一頷首,佯佯從他身旁走過。謝邀氣得倒退兩步,好在手下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他。
他的隨從是一路跟他走到今天的,親眼見證過主子的苦戀,便勸慰他,“少爺,你節哀吧。”
謝邀聽了,慘然看了看那張毛孔粗大的臉,悲聲說:“節哀?怎麽節得了!本少爺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手下怕他一時想不開又死了,忙道:“機會也不是沒有,可以等他們和離。到時候不單抱得美人歸,還和楚王攀親做了連襟,想想真是一箭雙雕,賺大發了。”
胡說八道,連襟是這麽用的嗎,沒文化果然很可怕!
謝小堡主狠狠唾棄了他一番,“回去報個班,好好學學《白虎通》。你這麽文盲,連累本少爺也跟著你沒麵子。”
隨從摸了摸鼻子,“那現在我們怎麽辦?留在這裏看他們成親,對少爺打擊太大了,還是回涇陽去吧,接著相親,好姑娘大把大把的。”
謝小堡主是捧在堡主夫婦手心裏長大的,雖然經常被他父親罵得狗血淋頭,但生活條件優渥,致使他一輩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回吃了虧,落了下乘,心裏一股擰勁兒上來,極端難受地幹嚎:“我不要好姑娘……我要我姐妹……”
在楚王府撒潑不是辦法,幾個隨從七手八腳把他拉出了府門。走得踉踉蹌蹌的小堡主,產生了一種被棒打鴛鴦的痛苦,邊走邊哭,“煙雨啊,我的姐妹,我的愛……”
那廂眠樓臥房裏,綽綽聽著謝小堡主的哭聲漸去漸遠,回身鬆了口氣說:“終於走了,這位少爺真是個戲精,他在王府裏糾纏不清,奚官都快瘋了。”
公主對於好姐妹一向很有耐心,坐在妝台前慢慢梳頭,邊梳邊道:“他是性情中人嘛,也是鑊人裏的奇葩,就算浮誇了點,但他心眼很好,沒有壞心思的。”
有魚正想說公主向著他,忽然見楚王出現在門外,一時噤了口,和幾個侍女一同恭敬行禮,退到了一旁。
然而他並不進門,刻意避男女之嫌,隔門叫了聲“殿下”。
其實這聲殿下叫得很別扭,之前施主長施主短的,已經養成了習慣,現在猛然間改口,總有種不情不願的生硬感。
公主倒不介意,她仍是高高興興的,站起身說:“大師,你回來啦?宮裏沒有難為你吧?”
蕭隨說沒有,“隻是殿下,別再稱呼本王‘大師’了……”
“哎呀,我一時忘了,罪過罪過。”公主笑著說,提裙走到門前,“你怎麽不進來說話?”
她剛出浴,水潤的模樣,比新發的筍芽更清透。
明眸皓齒自不必說,因地上鋪著地衣,她不願意穿鞋,光著腳便跑到他對麵。那雙潔淨的玉足天質自然,以前他沒有細看,到今天才發現,這年輕的姑娘,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精美。
不過兩年的清規戒律和男女大防,讓他習慣性避開了視線。他微側過身子,想要合什的雙手中途又放了下來,於是兩眼望著走廊盡頭,遲遲道:“我帶了個消息,來告知殿下……宮中下旨賜婚,可能要麻煩殿下嫁給我了。”
公主起先還樂嗬著,樂嗬了一半,看見綽綽有魚和眾人瞪著大眼看向她,她才把他的話重新過了一遍腦子,“嗯?什麽?賜婚了?”
她本來盤算著要回膳善的,連準備幾輛馬車都算好了,誰知突生變故,搞得她措手不及。
公主口是心非地說:“麻煩倒是不麻煩,打亂了本公主的計劃而已……貴國做主的的人可真奇怪,明明這種節骨眼上,怎麽還想著做媒呢。”
說到最後有點泄氣,本來她承載著做嫡妻的熱望來到天歲,確實巴望當上王妃,享一享上邦大國的榮華富貴。可是楚王現在處境尷尬,他們讓他成親,是不是為了給他嫁接一條小辮子,以便將來隨時抓一抓?自己隻是個小國公主,他們拔根汗毛都比她腰粗,萬一真的政變打起來,那她豈不是沒活路了?
她的臉上藏不住事,他看著她,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隻需配合我演一場戲,事後殿下要回膳善,本王派遣重兵護送你。”
公主相對來說還是個比較重情義的人,聽說他是為了敷衍上頭,立刻覺得自己很有這項義務。於是點頭說好,“本公主最會演戲了,保證讓他們看不出端倪。說句實在話,我覺得他們是在有意折辱你,你是戰神嘛,宗族中從沒有娶飧人做正妻的。飧人在鑊人眼裏是盤菜,不管多愛吃,也不會娶菜做王妃。”
她是通透人,很多時候大而化之,但不表示她麻木。飧人受歧視,在食物鏈最底端,他們讓他娶她,完全是旁敲側擊提醒他,他血統不純,是飧人和普通人的雜種。
他笑了笑,“我心裏有數,殿下不必擔心。隻是委屈你,可能會麵對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和事,到時候你不必顧忌,就按著你的脾氣去處理,有本王給你撐腰,你隻管盡情施為。”
公主一聽,這種打怪的事她最感興趣,當即撫掌說好,“我有公主病,你知道吧?”
他說是,“我知道。”
公主點頭,“那就好,我要是過激了,你不能罵我。”
既然請人幫忙,哪有責怪別人的道理,蕭隨頷首,“本王不會讓公主殿下平白辛苦一場,待事情平息後,我許你飧人不再被鑊人魚肉,膳善人出入天歲,也不用再提心吊膽。”
公主聽了,歡喜得尖叫了一聲,“你說真的,不騙我?”
他慢慢笑起來,“我以王爵擔保。”
公主回身拽住了綽綽和有魚,“你們聽見了嗎,楚王殿下答應我了,他要是敢反悔,我們就寫大字報掛他。”
所以說損友不能交,她從謝邀那裏沒學到別的,學到了謝家堡慣用的抗議手段。
一切都談妥了,便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他說:“今晚上宮中設宴,慶賀骨肉團圓。殿下屆時隨我一起去吧,酉時三刻,我來接你。”
她的高興,餘韻有點長,好像顧不上理他,草草嗯了聲,又忙著和她的貼身侍女慶賀去了。
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他微微牽動了下唇角,轉身朝他的書房走去。
這座樓,原本是作他起居用的,他的書房臥房都在這裏,臥房更是和公主下榻的那間相距不遠。待他走到廊廡盡頭,甚至拐了個彎,還能聽見她的歡呼聲。
公主當然興奮,尉氏努力了幾代人都沒有實現的理想,到她這裏終於有了盼頭。蕭隨的人品她還是信得過的,畢竟出過家的人,骨子裏總有一諾千金的信用。
可是高興過後,綽綽卻提出來一點疑問,“成親這種事,好像不能造假吧,當晚要入洞房的。既然成了親,殿下為什麽不留下?反正大元帥已經有了新歡,您回去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留在上國,致力於改造飧人的生活環境呀。”
公主怔忡了良久,好半天才回過味來,“他隻說讓我配合他演一場戲,沒有挽留我啊,那他可能覺得我該回膳善去吧!你們想,飧人在鑊人眼裏是上不得台麵的,他真的娶了我,必定會被別人笑話。所以啊……”公主笑著,嘴角卻是往下一捺,“我還是回膳善比較好。我們關外兒女,不在乎什麽頭婚二婚,將來我還可以找到好駙馬,活得像朵花。”
不單能找到好駙馬,更會因為犧牲自己換來飧人的安全,把雕像豎立在G泥城中心的廣場上,讓膳善後世子孫都來瞻仰她。
公主的民族大義,是驅策她滿懷熱情完成任務的動力。原本下午她該睡個午覺,好好犒勞自己的,因為入夜要進宮赴宴的緣故,為了能夠光彩照人震驚那些皇親國戚們,她用珍珠粉調成糊,加上了杏仁油,美美地給自己敷了個麵膜。
侍女舉著五六套衣裙來讓她挑選,她來回看了很久,也定不下來該選哪一條。反正蕭隨在府裏,就把那些衣裳全都送到他麵前去,看看哪一套能投上國皇室所好。
“你剛複職,手頭不寬裕,我服裝自備吧。”公主進了他的書房,站在他麵前說。
那一臉慘白,看上去真}人。剛才她闖進他書房,把他嚇了一大跳,要不是知道這王府裏沒有比她更離經叛道的人,他可能會把她當成刺客,一腳踹過去。
隻是也不敢看她,因為實在太可怕,他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些衣裙上,最後選了一套他覺得好看的,反正宴上其他人的想法,一點都不重要。
“就那件有暗花的吧。”他說。
公主聽了,接過那件暗紅色的衣裳往自己身上一比劃,“大師你果然有眼光,這件衣服性感不失端莊,大氣不失嫵媚,顏色還特別顯白。你看……配上我的身段,是不是特別撩人?”
蕭隨看著,頭皮一陣發麻,衣服是不錯,但襯上那張糊滿麵膜的臉,看上去有種陰間的美。
他胡亂點了點頭,忍了半天才問她:“殿下為什麽要往臉上抹這麽厚的粉?”
公主心想直男思維,當然不懂這種東西的妙用。
“我在達摩寺的時候總往臉上塗油彩,皮膚吃了很多不健康的東西,現在好不容易回來,當然要滋養一下,這樣可以讓本公主保持青春靚麗,延緩衰老。”
她說話的時候粉質龜裂,簌簌往下掉,有些飛到他書桌的桌角,他拿手指沾了一點,在指尖慢慢研磨,“珍珠粉?”
公主說對啊,“南疆的珍珠,你們上國女人用來做裝飾,我們膳善皇宮用它研粉敷臉。膳善女子在保養皮膚方麵,向來不差錢。”
蕭隨對這些東西不大了解,“白色的東西,都可以拿來敷臉?”
公主說:“差不多啦,就連白術、白芍、白茯苓都可以。不管是名字帶個白,還是質地發白,也不管是便宜的還是名貴的,隻要運用得當,都可以成為美容的良方。”
言罷摸了摸臉,“哎呀不說了,都幹了,我要回去洗臉。你晚上穿什麽?記著為了襯托我,不能穿得太豔,不然顯不出我的美來,反而像兩個套娃。”
她吩咐完一通,很快又一陣風般回到自己臥房,卸下臉上珍珠粉,又擦玉容膏讓皮膚緩一緩。等一切準備就緒,公主便湊在銅鏡前,開始仔仔細細描眉畫目。
女孩子這方麵的手藝最佳,頰上多掃一層胭脂,是個嬌羞的小娘子,眼尾暈染一筆,便是個妖嬈帶著絲絲邪氣的狐狸精。
鮮亮的衣裳當然要用美麗的妝容來配,公主綰了個墮馬髻,披上披帛,鎖骨和脖頸間大片袒露的皮膚若隱若現,往鏡子前一站,寶刀不老,還是那個風華絕代的佳人!
這是多久沒這麽打扮過了啊,想想之前穿著粗布的衣裙,把臉和雙手塗得漆黑,真是萬分心疼自己。好在還有出頭的一天,她喜滋滋轉了兩圈,等抬頭時,看見蕭隨出現在門上。他還是白衣的打扮,不過衣裳款式不同於之前,王爺嘛,光是那一組玉帶鉤,就價值千萬。
其實男人的穿著無非如此,稍加妝點,會有天翻地覆的改變。
公主仔細打量他,穿戴上雖然華貴了,但他指間仍舊纏著菩提,仿佛是個身在紅塵的菩薩,即便瓔珞滿身,也佛心不減。
不過這佛,好像不太懂人情世故,他說“走吧”,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
公主有點不滿意,“我盛裝打扮你都沒有表示的嗎?至少點評一下啊。”
這樣的容色,還有什麽可點評的。他頓了下,矜持地說:“很美。”
短短兩個字,應該把他所有能夠搜羅出來的溢美之詞都概括了,公主很理解他,越是驚豔,越是語言匱乏。
他走在前麵,她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後。到了門前登車,他早前用過的車,極盡奢華之能事,翠羽蓋頂,珠玉結梁。
太陽一點點下墜,落到了西邊鍾樓的屋脊上,一片浩大的落日餘暉加上這身穿紅衣的人,把這寬敞的車廂也映襯得格外絢爛。
精心打扮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樣,除了她天然的味道,還有濃重的脂粉香。以前他覺得這種香氣俗麗,但現在又不這樣認為了,到底偏見這種東西要不得,不了解所以不喜歡,是最狹隘的思想。
公主端端坐在車上,偶爾偏頭朝外看一眼,“快到了吧?”
蕭隨說快了,靜下心來,數起了念珠。
公主有時候愛挑事,她拿袖子朝他扇風,“楚王殿下,你已經還俗了,也沒有那些戒條約束你了,你現在看著我,有沒有別的想法?覺得餓嗎?”
他明白她在擔心什麽,垂著眼皮道:“我已經聞慣了你的味道,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新奇的了,放心吧,我不會吃你的。”
公主訕笑了下,“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馬車終於駛入一片無邊的陰影裏,公主抬頭看,那宮門的門券高大得像插進了半空中似的。門洞裏又要跑好久,等到落日最後一絲餘暉斂盡,馬車剛好跑上宮城內的天街。
提裙下車,腳下的每一塊方磚都比她的身量還要長,遠遠看見無數的燈籠升起來,那宮殿群是龐然大物,人在這裏渺小如螻蟻,看久了,會激發出人的巨物恐懼感。
他向她伸出了手,“殿下不要害怕。”
公主說:“開玩笑,我也是見過大場麵的好嗎。”然後把顫抖的手,塞進了他掌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