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紅塵中修行也是修行。...)
釋心有些意外, 沒想到她的訴求竟然是要回膳善。那她之前那樣賣力地蠱惑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僅僅是為了讓他還俗重新執掌軍權嗎?既然如此,一口一個要做楚王妃, 也是不得已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果然女人心海底針啊, 他凝眉看她,“施主回了膳善,就不管其他飧人的死活了嗎?”
公主說不會,“我另外想到一個好辦法, 等將來時機成熟, 召集有孕的飧人在上國開一個乳母院。到時候新生的鑊人都可以送來乳母院喝一口母乳,這樣就解了鑊人不知五味的痼疾,從源頭上掐斷了問題的發生。每一個鑊人都曾受過飧人的喂養,至少下一代的鑊人就不會再想著吃飧人了,兒童是未來的希望嘛。這世上好東西那麽多,隻要懂得了酸甜苦辣, 正常人是不會願意吃飧人的。如果真有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大師就把他們抓起來,全部砍頭。反正天歲鑊人多的是, 拉幾個典型以儆效尤, 從此我們膳善和上國,就可繼續融洽地相處了。”
她這一番說出來, 首先得到了謝小堡主的極力捧場。
“姐妹你真是好樣的, 小腦瓜子這麽靈活, 居然想到了如此治標又治本的辦法。對啊, 母乳是娘身上的精血所化, 哪個受過飧人喂養的再想傷害飧人,那就連畜牲都不如了。大和尚,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要是你能活到重新掌權,不妨考慮一下?至於回膳善嘛,我覺得不用那麽著急,姐妹你先去我們謝家堡體驗一下生活,如果實在過不慣上國的日子,再由我親自護送你回膳善好了。”
公主沒有發表意見,當然不回答就表示不答應。既然決定要和釋心大師並肩作戰,再上他們謝家堡去,難道要和謝老堡主敘舊嗎?
有魚對謝邀的鄙視又加重了幾分,“謝小堡主,情況這麽危急,你不要隻顧著拐騙我們殿下好嗎。殿下不肯走,寧王帶著鑊人又快殺到了,我們還是想想辦法怎麽應對吧,不能真讓那些鑊人屠寺吧!”
公主看了眼釋心,“大師你說怎麽辦吧,要不然咱們抄家夥,和他們拚了。”
釋心聽了覺得好笑,這細胳膊細腿的,究竟拿什麽和那些牛高馬大的鑊人拚?其實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的,氣量大的君王或許能容功高蓋主的王爺避世出家,氣量狹小的,即便思量再三,最後也無法戰勝自己的心魔。
他搖了搖頭,“車到山前必有路,施主不必憂心。眼下有大批鑊人正趕往雲陽,施主還是盡量不見外客的好。該說的話說完了,就回內院吧。”
他和顏悅色,對謝小堡主似乎也不帶半點針對,但所謂的“外客”又是什麽?
謝邀不屈,“我和我姐妹是插香拜過把子的,誰是外客?要論親疏,你才是好嗎。”
然而大和尚不再搭理他了,數著菩提轉過身,雲淡風輕地往大殿方向去了。
綽綽有魚眼巴巴盯著公主,“殿下,這可怎麽辦?”
公主正彷徨,謝邀不帶任何私心地說:“鑊軍大批殺到,你一個飧人在這風口浪尖上,恐怕無法自保。倒不如先回避回避,哪怕等他們打完了你再回來,也不算臨陣脫逃。”
可惜公主不認同,她說:“知虎兄,你帶著綽綽和有魚先走吧,如果釋心大師這次在劫難逃,我大概也要完蛋了。”一麵轉頭吩咐綽綽有魚,“我要是死了,哪怕就剩骨架子,你們也要把我帶回膳善去。我欠你們的工錢向國主討要,國主到時候會賞你們的。”
有魚悵惘不已,“這時候談錢幹什麽,明明可以逃脫的,殿下為什麽一定要留下?那個和尚,看樣子也沒有多舍不得殿下,何必陪他同生共死。”
公主說你不懂,“我是飧人,要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跑,最後誰也別想逃脫。但要是本公主留下,就顯得本公主比較重情義,如果和尚還俗重新做回楚王,說不定他會看在我講義氣的份上,對我們膳善另眼相看。”
公主緊要關頭很有舍身成仁的勇氣,謝邀崇拜地說:“不管大和尚對不對你另眼相看,反正我是對你另眼相看了。姐妹你放心,如果你涉險,我一定想盡辦法營救你,不會讓你死的,”
公主衝他綻出一個燦爛的笑,“有你這樣的姐妹,肯定是我上輩子燒了高香。總之謝謝你,我就是變成鬼也會記著你的。”
謝邀臉上僵了下,“變成鬼就不用記著我了,活著的時候多想著我點兒就行了。”
公主揮了揮手,同他們話別,自己提著裙子一溜小跑,跑進了山門裏。
進門之後四下尋找,一時沒找見釋心。圓通整天在寺院裏溜達,公主便叫住他,向他打探。
圓通往禪房方向指了指,“小僧看見釋心大師找方丈去了。”
公主便急急趕往方丈禪房,隻是到了門外,不敢進去旁聽,唯有挨在廊下等待。
門裏正在商議,釋心把朝中局勢和自己的處境合盤告訴了方丈,方丈沉吟道:“掙不開心魔的不是你,是他們。阿彌陀佛,得饒人處且饒人,那些皇親國戚一肚子壞水……我不是說你啊。”
釋心頷首,愧怍道:“弟子在達摩寺出家,未能報答方丈大師的知遇之恩,如今竟還要連累達摩寺,實在罪孽深重。”
方丈道:“達摩寺雖然是天下第一寺,終究也受朝廷管轄,屬於公家單位。老衲這些年住持本寺,不瞞你說,月俸還是雲陽太守發放的呢,反正當的是蕭氏產業的家,他們真要顛覆達摩寺,也隨便啦。不過要屠寺,那老衲可不能答應,我寺眾共三百四十七人,哪一條不是活生生的生命,容得他們踐踏?他們若是敢濫殺無辜,那就問問我達摩寺的武僧答不答應吧。”
這一頓宣誓般的發言,說得義氣幹雲,垂垂老矣的老方丈,也有護持寺眾的決心。當然,要是能夠不戰,當然是不戰為好。方丈眨著眼睛對釋心道:“依老衲之見,你莫如先避避風頭吧!老衲有個師弟在武當山修行,你去找他,他自然會替你安排的。”
釋心有些納悶,“方丈大師的師弟怎麽會在武當山?”
方丈哦了聲,“老衲沒告訴過你,當初我們師兄弟一起拜在淨空祖師門下,我那師弟塵心不死,背著師父正式談了一場戀愛,被師父逐出師門,後來就上武當山入道了。”
不用說,又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情。釋心點了點頭,“沒想到……”
方丈問:“沒想到什麽?”
他回過神來,正色道:“沒想到前輩們的人生經曆也是如此多彩。”
方丈笑了笑,“那當然,誰還沒年輕過!”
“可是弟子不能離開,寧王既然發話要屠寺,弟子不在,正好讓他反咬一口,說達摩寺有意藏人,那達摩寺就萬劫不複了。”釋心說著,很虔誠地向方丈合什一拜,“弟子在寺中修行一遭,是弟子與達摩寺的緣分,不曾想最後會給達摩寺招禍,一切本非弟子所願。紅塵中的這把業火既然燒進了這清淨地,弟子再留在寺裏,恐怕也不得安生……”
方丈看著他,最終悵然道:“紅塵中修行也是修行,你在哪裏都能做到最好,老衲對你有信心。”
釋心闔目行了個佛禮,沒有再多言,提袍邁出了方丈禪房。
出門便見公主站在那裏,惶惶然望著他。他略頓了下,錯身從她麵前經過,公主噯了聲,忙追上去問:“大師,你和方丈說了半天,是不是準備還俗啦?哎呀,這次寧王歪打正著,我冤枉他了,他其實是膳善安排的臥底吧?”
她說著,居然仰脖笑了兩聲:“天助我也……”
釋心無奈地歎了口氣,“施主真是天塌下來都能笑得出。”
公主說:“要不怎麽辦?你又不肯避風頭,我隻好舍命陪君子了。哭哭啼啼也是一天,高高興興也是一天,況且我覺得我不會這麽短命的,大師當了這麽多年的戰神,也不會平白死在宵小手裏。你會還朝,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對吧?”
可能是這種沒心沒肺的快樂能感染人,他也並不覺得鑊人壓境是多麽可怕的事。
往柿子林走去,迎麵山風習習,盛夏已經過去一大半,再有三日就立秋了。他站在小坡上向禪房眺望,柿子樹的枝丫上掛滿了青色的小果子,歲月無驚,他本來還盼望著能見千山暮雪,紅柿子掛滿枝頭的,現在看來……好像等不到那時候了。
“施主決意回膳善去嗎?”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問她這個問題。
公主對插著袖子說:“是啊,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來上國整整走了三個月,後來一直忙著搞事業,一晃眼大半年都過去了。狗不嫌家貧嘛,雖然家裏沒有爹娘,但我有哥哥嫂子啊,我也想我的珠宮,你沒看見我的宮殿有多奢華,牆壁都是用大片雲母貼成的,我在膳善,算是個比較受寵的公主。”
說來說去,舍不下富貴榮華,誰不想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在達摩寺裏她不光學會了自己洗衣服,還得記賬打飯,等將來老了回味回味,也是段愉快的經曆吧!
“這上國,沒有什麽令施主留戀的嗎?”
在她心裏,不斷引誘他是在搞事業,這公主看似手段高超,其實她什麽都不懂。
公主偏頭想了想,“有啊,上國的東西很好吃,每個不想吃我的人都很有意思。比如你和知虎兄,還有方丈和圓覺他們,你們都是好人。如果寧王不來搗亂,我還想看看柿子林下雪時候的樣子呢,一定很美。”
她也記掛著柿子林的初雪,所以有時候人的快樂是相通的。
他眯著眼,望得更深更遠了,曼聲說:“當初來上國,施主心裏是不是滿懷怨恨?”
公主說:“怨恨談不上,出來逛逛也挺好。就是上國太危險,還好我命大,遇見了大師,如果換了另一個人,我可能早就死了……噯,你不要老是背對我說話,回頭看我一眼啊。”
微風中昂首而立的釋心大師,果然風華絕代,公主每回都是唱單簧,說過就罷,也不指望他能回應她。但這次他竟應了她的要求,那一回眸,幹淨得像達摩山上的泉水,大概念佛滌蕩心靈,菩提和白衣,就是最高級的點綴。
一陣風吹來,吹得他頸上佛珠的穗子翩飛,穿過紛揚的流蘇,他看見她的臉。
她言笑晏晏,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快樂著。世上應該沒有比她性格更好的人了,他心裏也暗想,如果換了一位公主,是否能夠長期保持熱情,去溫暖一個清高桀驁的人?大概是不能的。
一路行來,其實各自都不容易,如果她要回去,那麽便讓她回去吧。天歲鑊人遍地,她留在這裏也危險,不如回膳善,回到親人身邊,過她習慣的日子,將來找個合適的人,走她正正經經該走的路。
隻是有略略的遺憾,她在天歲露過麵,所有鑊人都知道有這樣一位公主,回到膳善去,她能平平安安度過餘生嗎?她的駙馬,又能不能保護好她?
太多的疑問,卻也隻能如此了。
“待貧僧平息了這次變故,就安排人送施主回膳善。施主說的乳母院,似乎也有可行性,貧僧會好好考慮的。”
公主含笑點了點頭,帶著慶幸的語調說:“果然朝中有人好辦事,以前我們膳善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得,受盡了上國的壓榨。以後有了大師,不管你是繼續當楚王,還是取皇帝而代之,念在咱們的舊情上,總會給膳善一條出路的,是吧大師?”
釋心抿唇笑了笑,轉過視線,又望向遠處的群山。
有白鷺成行飛過,像濃墨的山水畫上留了白,人的思緒拽不住,要從那點滴之間穿透過去。
公主的強顏歡笑,其實釋心大師看不見,她暗中也著急,他不躲不閃,怎麽應對那些即將到來的鑊人大軍?
上次蕭放帶了五十名隨從,沒有占到任何便宜,那麽這次呢?想必會調五百甚至五千,戰神就算體力再好,也招架不住那麽多人。
“那個……”公主猶豫著說,“我好像忍不住要烏鴉嘴了,要是八王真的帶著帳下鑊人殺到,我們是不是隻有送命的份兒?大師,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他們會把我生吃了的。”
釋心靜靜地聽,聽完了像在聊別人的事一般,問:“早知如此,為什麽不答應跟謝施主走?至少可以多活兩日。”
公主嘴上抹了蜜似的,不假思索地說:“因為知虎兄靠我近點兒就流口水,而大師即便和我同床共枕,心跳都不會雜亂,我相信你。”
釋心臉上浮起一個空空的笑,心跳不會雜亂,怎麽會呢。就算修行再深,終究也是個凡人,凡人突破了安全距離,便忍不住心慌不自在,隻是她不知道罷了。
後來的幾天,寺內的生活依然照舊,念經打坐,青燈古佛。不過寧王要上門尋釁,甚至揚言血洗達摩寺的傳聞,也漸次在寺內流傳。有膽小的僧人暗暗抱怨釋心給寺院帶來兵禍,但是更大一部分僧人卻佩服他的擔當,明知禍到臨頭也不閃躲,這是對全寺僧侶負責。
於是各有準備,一場看不見的戰爭開始醞釀,連圓覺這樣的孩子,都在僧服下別了砍刀。
公主作為一個經常會小命不保的飧人,在經過了最初的惶恐後,把生死也看得很淡了。她問過釋心,“要我做點什麽?等那些鑊人來了,把我吊在山門前的梧桐樹上吧,我來當誘餌,挑起那些鑊人的內戰怎麽樣?”
倒是個不錯的離間主意,可是訓練有素的鑊人兵士,不是那麽容易策反的。
提議被否決,公主覺得自己好像對這場對決沒有任何幫助,那就好好服務僧侶們的夥食吧。
夥房裏蒸了好長的饅頭,一個個切了片,拿到太陽底下晾曬,說是便於保存,可以做幹糧。
這日公主端著笸籮走在寺外的廣場上,夥頭僧拿蘆葦紮的簾子架起了曬台,正準備傾倒饅頭片,忽然聽見山路上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大家直起身回望,見道路盡頭先是露出了幾個戴著兜鍪的腦袋,前額上兩個鳥翅裝飾,囂張地豎起來老高。
隨著馬蹄漸近,身子也慢慢露出來了,果然是烏泱泱一大隊人馬,少說也有兩三百的樣子。
圓覺見勢悄悄往後退,飛快溜進了山門內通風報信。幾個夥頭僧上前,把公主護在了身後。
“什麽人,興兵擅闖達摩寺!”掌勺師父大吼一聲,有地動山搖的氣概。
領頭的鑊人分散列於兩旁,後麵一身朝服的蕭放駕馬上前來,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表情和嗓音,揚聲道:“當今聖上禦弟、京畿道總兵、寧王蕭放。”
公主翻了個圓潤的白眼,“頭銜還挺長,越長的人越會裝。”
當然她剛說完,蕭放的視線便集中在了她身上。一改之前的飛揚跋扈,帶著點誘哄的語調道:“煙雨公主,咱們又見麵了。上次分別匆匆,沒來得及和你道別,心裏一直牽掛著。今天好不容易重逢了,到本王身邊來,跟本王回上京過好日子去,怎麽樣?”
說完還“嘖嘖”了兩聲,像招貓逗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