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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公主歪在美人榻上,案頭擺了一摞關於天歲的記錄和文獻。她一本本翻閱,試圖從字裏行間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世界,可是看了半天,通篇充斥著強大、富庶、恢宏、威嚴,似乎除了這些,再無其他了。


  關於鑊人的記載也是五花八門,有的說氣壯而聲細,有的說曉勇而多疑。


  公主的手指順著一排小楷移下來,“身長而腿短……身長而腿短是什麽鬼?”


  婢女綽綽想了想,“個子全被上半身占去了,剩下兩條腿……”張開兩指比了一寸,“隻有這麽點長。”


  公主眼前發黑,倒回榻上,足尖勾著的軟鞋一挑,劃出個流麗的弧度,落在蓮花磚上。


  她沒有穿羅襪,一雙玉足潔淨溫軟。綽綽是公主十三歲那年,被送進珠宮伺候公主左右的,頭一回為公主洗腳,那一眼終身難忘——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腳,纖細小巧又圓潤,踩在包金的盆底,隔著一層水幕看,像觀音裙裾飄拂下,踏浪而來的驚鴻一現。


  其實不光腳,腳隻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公主美成了一種異象。


  膳善國是十二國中的邊緣國家,這樣的小國,除了抱緊上國大腿,還得有精神信仰。膳善國從上到下信奉大鵬金翅鳥,那是種比鳳凰低調,但比鳳凰更金光閃閃的神鳥。曾經有畫師畫了金翅鳥的擬人像,那眉眼,那身段,不是公主殿下是誰!


  不過你要是以為所有的飧人都是絕色,那可是誤會了,護城河上放吊橋的班領,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他也是飧人。所謂的飧人,到底是靠什麽確定的?據說是氣味。這種氣味隻有鑊人聞得見,隻需一陣微風,一個眼神,不知不覺間就鎖定#醋。溜。兒。文。學。最。快。-發#了目標,然後如影隨形,不死不休。


  綽綽把軟鞋撿回來,端端正正放在腳踏前,挨在邊上問:“咱們什麽時候出發?”


  公主把書蓋在了臉上,“今晚國主要宴請天歲使節,等大宴過後,才能定下出發的時間。”


  “屆時王公貴族們,照例會攜女眷一同參加吧?”


  公主說必須的,誰讓膳善國太小,人口太少。其他十一國未婚的女孩子是不會在公開場合露麵的,膳善國例外,不是因為男女平等,是因為需要人撐場麵。


  綽綽的頭子很活絡,她說:“貴女之中不是也有飧人嗎,如果上國使節相中了別人,那公主就不用去了。”


  公主卻是個正直有擔當,且堅信膳善國民都重情重義的人。拽下臉上覆蓋的書道:“扮醜?讓使節看了搖頭?那不行,就算僥幸不用去上國,往後在扜泥城也不好混。我相信膳善的子民都愛戴我,隻要我有需要,他們一定會勇往直前,甚至自告奮勇替代我。越是這樣,我堂堂一國公主,越是不能寒了子民的心。我要讓他們知道什麽叫氣節,什麽叫社稷為重!”


  公主一番大義凜然,熱血沸騰俏臉滾燙。


  綽綽頓時自慚形穢,自己要是能有殿下這樣的覺悟,早就平步青雲,當上宮女領班了。


  “那殿下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能丟了膳善國的臉。”綽綽說得鏗鏘。


  公主點頭,坐在妝台前洗臉傅粉。宮人替她貼上麵靨,描上花鈿,為顯周到隆重,綽綽還取來了百鳥鸞裙。


  十分好,非常好,公主站在銅鏡前上下打量自己。她已經可以想象一眾勳貴滿含敬仰與不舍的神情,作為公主,具備如此大無畏的舍身精神,絕對無愧於天地。


  於是公主盛裝走進了光明殿,那是皇室舉辦大宴的地方,一百零八盞宮燈,照得殿內明亮如白晝。


  賓客們都到了,國主和上國使節也落了座。百無聊賴的使節,正琢磨夜光杯裏的酒是用哪種葡萄釀造的,不經意間一瞥,被宮門上現身的人勾住了視線。


  作為天歲出使列國的官員,什麽樣的天姿國色沒見識過,膳善公主豔名遠播他也有耳聞,但從沒想過,世上能有人美得這樣猖狂。


  好得很、好得很!使節站起來,滿臉欣慰地望著公主,“楚王殿下的後悔藥來了,社稷有望,國之大幸啊……”


  國主雖然一向對公主的美貌有信心,但見使節兩眼直勾勾,心裏也發虛,“尊使不是鑊人吧?”


  使節嗆了下,發現自己失態,打著哈哈說:“在下要是鑊人,早就參軍了,上國太後也不會派我出使貴國。”邊說邊讚歎,“公主殿下果真絕色,與殿下一比,在座的貴女個個粗鄙如塵土。”


  綽綽攙著公主,主仆兩個呆呆看向那些醜得千奇百怪的貴女,心頭溢滿憤懣與悲涼。


  綽綽說:“殿下失算了。”


  公主努力平穩住幾欲耷拉的唇角,自言自語著:“說好了愛戴我的……要扮醜通知我一聲嘛,搞得我這麽不合群。”


  豈止是不合群,簡直是鶴立雞群。所以事實就是公主被辜負了,雖然貴女們很心虛,但可以看出,個個眼神堅定毫不後悔。


  公主歎了口氣,別致的佳人神情落寞時,也顯出一種孤高的美。她勉強衝上國使節笑了笑,“請問尊使,楚王殿下知道貴國太後要替他安排王妃嗎?”


  使節說不知道,想了想又補充:“畢竟勸得殿下放棄出家的念頭,才能當王妃。”


  就是說還得經受考驗?公主覺得不值,但看見國主殷殷期盼的雙眼,隻得把話咽了回去。


  “我對上國的楚王殿下略有耳聞,聽說他……脾氣不好?”公主絞著手裏的帕子,別別扭扭地說,“恐怕我愚鈍,不能討得楚王歡心……”


  “殿下多慮了,我們楚王殿下是最和氣的人。尤其決心皈依後,待人都透著溫存,殿下要是見了他本人,就相信下臣的話了。”使節極盡誘哄之能事,到底佳人難得,也許嗓門大點兒就能震出公主兩行淚來,因此一向話鋒犀利的使節拿捏著嗓子,語調格外溫和。


  國主懂得眼下處境,就算一千一萬個不願意拿親妹妹填窟窿,礙於國小勢弱,也隻有忍氣吞聲。


  他澀澀看了公主一眼,澀澀說:“傳聞嘛,不可盡信……”


  “皇兄見過楚王嗎?”公主問。


  國主摸了摸鼻子,“沒有。”很快找了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人家楚王率領二十萬鐵騎南征北戰,見過他的,都曾受過大軍壓境的待遇。我們膳善是天歲忠實的屬國,孤很慶幸沒有見過楚王,沒有見過楚王的國主,才是有福氣的國主。”


  這麽聽來實在是無可指摘,公主有點泄氣,轉頭問使節:“尊使打算什麽時候返回上國?”


  使節說:“下臣這趟出使的任務圓滿達成了,自然越快回去越好。主要是情勢逼人,老和尚一刀下去,頭發掉下來容易,長起來很麻煩。”


  公主悵然點了點頭,自己肯定是得跟著使節一起走的,這生活了十七年的國家雖然小如雀卵,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麽。此去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且前途茫茫,說不定會被人做成下酒菜,如此一想,著實悲哀。


  無論如何,送去天歲國的人選定下了,貴女們頂著怪腔怪調的妝,紛紛過來安慰她,恭送她英勇就義。說到底她跳了火坑,別人就不用跳了,大家還是十分感激她的。


  來來去去的人很多,公主心情不佳,應付得很不耐煩。終於大宴結束了,公主從光明殿裏走出來,剛下台階就看見兵馬大元帥迎上來,從啷啷作響的鎧甲下掏出一把妝刀遞給她,“殿下帶上這個,必要的時候可以自保。”


  公主把妝刀接過來,緊緊握在手裏。這位掌管著勝兵二千九百十二人的大元帥,是她兒時的好友,如果她不用去上國,不出意外的話,她將來的駙馬人選應該是他。


  公主張了張口,悲戚地說:“我走後,你要多加保重……”


  大元帥頷首,表情有點痛苦。


  就在公主考慮要不要把心裏話說開,對這段心照不宣的感情來個交代的時候,大元帥痛心疾首說:“我下個月成親,本來還想邀請你參加婚宴的,現在看來是沒機會了。”


  公主呆住了,眼眶裏含著的熱淚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落下來。


  “哦,你要成親了?”公主失落片刻,很快擠出個得體的笑來,“我居然才知道,恭喜恭喜!”


  兵馬大元帥沉默了下,“什麽時候走?我去送你。”


  公主說不必,“送了反倒有離愁,你就當我去精絕度春假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公主很有風度地微微頷首,繞開他往珠宮去了。


  成隊的宮人挑著宮燈在前麵引路,綽綽借著燈光覷了覷公主,紫藤花步搖溫柔地垂掛在公主鬢邊,公主垂著眼,眼睫在顴骨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綽綽小心翼翼問:“大元帥要成親了,殿下很難過吧?”


  公主唔了聲,“還好啦,其實我也沒有多喜歡他。”


  感情不淺不深,遠沒有她想象的感人,低落一會兒就過去了。讓她茫然的是將要遠行,卻發現身後空空無人可留戀。仿佛她是憑空出現在這世上,膳善的親朋好友,隻是生命裏短暫的過客罷了。


  還好她有一幫皇侄和皇侄女,光明殿設大宴,他們就在禦花園裏設小宴。玩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看見她來了,站起身一個個報曉般大喊:“皇姑!”


  公主被簇擁著拽進人堆,大皇女把一支雁翎箭塞進她手裏,“皇姑陪我們玩投壺吧!皇姑四體不勤,可以放寬條件,準你在一丈之內投。”


  公主額角一跳,這些小孩真是目中無人!


  瞥了瞥三丈開外的青銅壺,她連姿勢都懶得擺,牽著袖子隨手一拋,箭羽旋轉著,箭身筆直插進了壺裏。


  那幫孩子嘩然:“皇姑運氣真好!”


  投壺運氣好,不代表簸錢運氣也好。皇子們把她拽到了另一邊,往她手心裏放了五枚大錢,“我們來賭陰陽麵,陽麵多者即為勝。皇姑以前沒玩過這個,第一次就用五枚吧,以後再慢慢添加。”


  公主一向嬌滴滴,軟綿綿,連子侄們都習慣遷就她。公主不服,把二皇子手裏剩下的五枚也摳了過來。十個大錢裝進竹筒裏搖晃,最後“哢”地一聲扣在桌麵上,打了個哈欠對綽綽說:“回吧,我困了。”


  綽綽攙著公主搖曳走遠,走出了一副深藏身與名的氣勢。


  皇子皇女們這才把視線投向那個竹筒,大皇子上前揭開,筒下十個大錢整齊摞成了一摞。大家目瞪口呆,二皇子伸出手指一枚一枚攤開,攤到最後一枚,赫然發現所有大錢居然清一色的,全是陽麵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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