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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一時雨散雲收, 公主還拽著那串菩提不肯鬆手。


  天空被洗刷一新,太陽從枝葉間照射下來,這土地廟前便出現無數細細的光瀑, 每一叢都能找到來曆似的。公主剛才接了雨水, 一點點擦淨了臉,這時人麵桃花,說不出的秀致嫵媚。隻是不去看他,身子扭出個嬌羞的弧度, 輕輕轉一轉, 無限風情全在那一轉裏頭。


  釋心入定般,垂著眼道:“施主,雨停了。”


  公主嗯了聲,“大師和本公主躲過了一場**。”


  釋心大師的心跳漏了一拍,“施主,話不是這麽說的, 應該是貧僧和施主**……不對……”


  “大師和本公主**了一番?”


  釋心忽然感到灰心,為什麽雲偏要和雨扯上關係!他被她的虎狼之詞攪得頭暈,待捋清了才道:“是貧僧和施主經曆了一場大雨……”他加重了語氣, “是大雨, 不是**。”


  公主說哦喲,“你們天歲人說話怎麽那麽複雜!大雨和**有什麽區別, 烏雲來了就下雨啊, 雲和雨本來就是一家。”


  他已經不想和她說話了, 拽了拽菩提道:“施主, 已經不打雷了, 你可以撒手了。”


  公主哦了聲,有點失望的樣子, “其實我覺得,大師若是不方便和我牽手,用這個辦法也不錯。你看畢竟江湖險惡,咱們多一些牽扯,也更便於你保護我。”她衝他眨了眨單純的大眼睛,“我可是鑊人眼中的香餑餑,說不定走著走著,就被人綁架了。”


  如果可以,天上掉下個神人弄走她吧!他承認她有時候很可愛,但是相較於她的刁鑽麻煩,那點可愛大部分都該被抵消掉。不是身處他這個位置的人,很難感受到那種力不從心,左手是修行,右手是她這個大包袱,專心數菩提,就兼顧不了她,她真是老天爺派下來折磨他的,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刑克。


  不理她,對她視若無睹,她也不會放過他。他隻好抬起手上的禪杖,把另一頭送到她麵前。


  “其實貧僧可以憑借施主的氣味,確定你在不在附近,不一定非要這樣。”


  公主說不對,“我告訴你,壞人有很多辦法擾亂你的視聽,我們倆還是串成一串,這樣我的膽子能大點兒,你也可以放心了。”說罷抓上了他的禪杖。


  還嫌自己不夠大膽?釋心腹誹著轉過身去,像牽著一個瞎子般,帶她走在下山的路上。略沉默了會兒問:“施主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要是料得沒錯,她應該不假思索賴定了他,說跟他上鳩摩寺去。可他的預計不知怎麽出了差錯,公主道:“我上收容所去呀,說好了的,去照顧那些身心受創的子民們。”


  她以退為進,一麵純良地笑了笑,“綽綽和有魚都在那裏,要是運氣好,說不定知虎兄也在。你放心,我去了那裏不會寂寞。”


  去和一個自控能力未知的鑊人匯合,那叫“運氣好”?兩聲姐妹一叫,就讓她失去了方向,公主殿下不該是那種不管不顧,意氣用事的人啊……


  哦,不對,她好像從來就是那種人,對善惡的判斷全憑自己的喜好。自從她幾次三番涉險,他越來越覺得不能放她單獨行動,那兩個侍女沒什麽手段,保護不了她,王府護衛也不行,身手平平,遇上超過三個鑊人,他們就不是對手了。


  左右都是死局,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解開這枷鎖。釋心無可奈何,望著遠處的群山暗暗歎了口氣,“鳩摩寺離這裏約摸七十裏路,步行來回需要八到十日。如果施主願意,可以與貧僧同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也是個陶冶情操,修身養性的好辦法。”


  啊,看吧,釋心大師拐騙起少女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公主歪著脖子想了想,“大師是很誠心地邀請本公主同行吧?”


  釋心的唇角微微往下一捺,沒有回頭,悵然說:“是啊。”


  “大師是覺得一路上寂寞,有了我這個活潑開朗的小公主做伴,旅途才不顯得那麽枯燥乏味,是嗎?”公主厚著臉皮問。


  釋心無力地閉了閉眼,“是啊。”


  於是公主換了個勉為其難的語氣,說好吧,“本來我想去和知虎兄談談做麵罩的細節,既然大師這樣誠心誠意邀請我,看在我們這麽有交情的份上,就先答應大師吧。”


  公主哈哈笑了兩聲,發現和釋心大師打交道不能一味冒進,得懂得用策略。他好像很忌憚其他鑊人,在他眼裏所有鑊人都具有攻擊性,他信不過別人,隻相信自己。那麽能者多勞,既然是他自願的,她就可以心安理得賴在他身邊,反正這次是他強行挽留她的。


  公主又開始細鹽慢灑,“你說,要是方丈和長老得知我們倆同行,會有什麽感想?”


  釋心的歎息裏透出了一絲絕望,“不知道。”


  他是確實不知道,這種無厘頭的糾纏持續了那麽久,他從一開始選擇隱瞞,其實就錯了。然後一步錯,步步錯,不得不找無數的借口不斷圓謊。他出家的初衷是回歸平淡,現在看來平淡了嗎?反而越來越慌,越來越亂。


  公主想了個好辦法,“不如和方丈坦白吧,就說我是一個工具人,上國皇帝用來阻撓你出家的。而我……”公主拍了拍胸脯,“我也會向方丈大師坦白,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然後難題就交給方丈了,讓他選。”


  好一招難題轉移啊,輕輕鬆鬆就能得到結果。對於她來說,幾乎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呢?已然和她有了那麽多糾葛,就算佛心依舊,恐怕方丈也會覺得他不再適合修行了。


  阿彌陀佛,這個禍害!釋心牽著禪杖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茫然。


  公主比較善於開解人,她覺得活著就該快活,“別人怎麽想,那是別人的事,如果方丈說達摩寺不收留你,那咱們就收拾收拾,回楚王府當王爺吧!”


  說到底還是上京比較好,公主是朵富貴花,應該開在王氣鼎盛的地方,而不是暮鼓晨鍾的寺院裏。這段時間公主把這輩子能吃的苦都吃了,前兩天她甚至跟能忍大師學習了打草鞋。天地良心,以前綾羅做鞋,經緯稍粗一些她就覺得硌腳,現在倒好,掌心裏握飯勺握出了六個繭子,一天八百回穿梭在達摩寺的前院後院,那雙嬌小玲瓏的腳都快跑成扁平足了,釋心大師不用無盡的愛來回報她,她就覺得自己虧了。


  可在釋心看來,做回楚王比出家當和尚更難。如果回去,不上則下,或許連性命都難保。她不知道,讓她來蠱惑他的人,其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希望他還俗。


  他不愛說話,很多事都藏在自己心裏。公主跟在他身後,透過薄薄的輕紗看見他微微低下頭,雖然自己糾纏了他那麽長時間,但他對她來說仍舊是個謎。


  “大師,我們聊聊以前的事好不好?”公主試圖刺探軍情,“聊聊你的爹娘啊,兄弟姐妹啊,還有你帶過的大軍,打過的勝仗。”


  釋心半晌沒有說話,隔了好久才道:“前塵往事,貧僧已經盡數忘了。”


  公主說怎麽會,“你隻是剃度出家,又不是割了腦袋喝了孟婆湯,怎麽會全忘了!”


  一般拒絕談及私事的人,都是等著對方先說。公主決定施壓,她要是說完了他再閉口不言,那就是人品不好。


  “我啊……”公主開始侃侃而談,“我家庭幸福,父母哥哥都愛我,如果說什麽最不幸,就是幼年父母雙亡了。不過還好,我還有哥哥,哥哥雖然膽小怕事,但直到我長大成人,他都一直護著我。往年膳善進貢飧人,全是打著公主的旗號,不到萬不得已,哥哥是不會讓我出使的。這次天歲使節逼到門上,哥哥保不住我了,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他,我是心甘情願到天歲來的。其實……膳善的子民沒有那麽愛戴我啦,我有一個青梅竹馬,在我出發之前告訴我,他要娶親了,新娘不是我……那時候我就想,還好我要去天歲了,否則眼睜睜看著他成親,那我該多尷尬啊。”她邊走邊搖頭,“情路坎坷,情路坎坷啊……不過大師沒有讓我失望,潔身自好的大和尚,家裏又沒有妻妾,我得不到你,別人也得不到,這樣我就不會輸了,說起來也滿好的。”


  她講自己的過去,輕描淡寫,一點都不傷情,但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哪一樣不該令人刻肌刻骨。釋心聽她說完,自然也知道她的小算盤,揭過了自己的傷疤,就該輪到他了。


  雨後的山間小路,青石板被衝刷得很幹淨,偶爾踩踏過落葉,腳下綻出青嫩嫩的脆響。


  他說:“貧僧的來曆,施主應該都知道。我生於帝王家,行七,有十一個兄弟,五六個姊妹。兄弟姊妹間感情稀鬆,來往不多,太子繼位後,我便統領鑊軍,為他開疆拓土,掃清前路。我經曆過大大小小四十餘場戰事,從無敗績,因為一直勝利沒什麽意思,後來就決定出家了。”


  公主聽完目瞪口呆。“就這樣?”


  釋心說是,“就這樣。”


  公主覺得他蒙混得太沒誠意,人生比她還順風順水,構不成出家的理由。


  “說點傷心的。”她一徑誘哄,“總得有點難過的事,才讓你看破紅塵遁入空門,要不然這家出得不合邏輯啊。”


  釋心笑了笑,“出家是頓悟了,想遠離塵世喧囂,找一個清淨處安放靈魂,為什麽非得經曆磨難?”


  公主啞了口,糾結了半天道:“那就說說你母親我婆母,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釋心喃喃:“我母親……”忽然發現不對勁,“你什麽?”


  公主心安理得說:“我婆母呀。反正我以後要嫁給你的嘛,這樣稱呼比較方便。”


  釋心回頭看了她一眼,“施主,貧僧不打算還俗,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公主老神在在,“不著急,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等你呀。”頓了頓又搖錫杖,“上回我聽奚官提起一點,說你母親出自長山劉氏,所以你的小字叫長留。可你現在出家了,她要是還在,一定會很難過,長留留不住,辜負了這麽好的名字。”


  說起那個小字,倒讓他恍惚了一陣子,長留啊,乍然聽上去像隔著前世今生一樣。如果說辜負,確實辜負了母親的希望,但她人已經不在了,長留不長留,有誰在乎呢。


  公主見他不說話,把錫杖往前杵了杵,“大師,你還記得我婆母吧?”


  釋心耳根子發燙,她的臉皮厚,自己聽上去卻羞臊得慌。


  “施主別這樣。”他難堪地抗議了下,才又緩聲道,“我母妃……曾經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當初宮內派遣八抬大轎前往長山接人,一路換了兩千多名轎夫才將人迎進皇城。她自入宮就風光無兩,三千寵愛在一身,卻也樹敵三千,強敵環伺。後來生下我,我落地便封王……小小年紀,有什麽資格封王……她薨時,我不在上京,據宮人說是難產而死,那年她剛滿二十八歲……”


  公主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裏,還是聽出了情緒的起伏,也許對於釋心大師來說,唯有母親的死,是他永遠解不開的心結吧!


  三言兩語,就是一個寵妃的一生。公主生在皇族,雖然膳善是個小國,但後宮的明爭暗鬥她也見識過。女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攀比,比美貌、比衣服首飾、比受寵多寡。有幸勝出的樹大招風,然後成為眾矢之的,手段差點的小命怎麽丟了都不知道,所以說啊,後宮就是女人的墳墓。


  公主遺憾地說:“有的人像流星,光彩逼人隻有一瞬;有的人像炒栗子的砂,翻滾一輩子,卻越磨越光滑。大師你別難過,說不定我婆母已經找到好人家托生了,你念了那麽多的經,也是在替她攢功德呢。”


  她三句不離“我婆母”,釋心剛開始還想糾正她,到後來也就由她去了。她的論調有時候很新穎,也不知流星和炒栗子的砂是怎麽混到一處去的,她張口就來,也能說得煞有介事。


  他慢慢沉澱下來,語調裏沒有喜怒,“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施主若是不提,貧僧幾乎要忘了。人生如朝露,過眼塵灰,毋需掛懷。”


  公主卻說不該忘,“有些事忘了,就沒有根了。須得好好記著,就算四大皆空也得記著。”


  釋心沒有再說話,這胡攪蠻纏的公主,有她處世的一套方法,部分見解還是很在理的。


  行行複行行,正走到一處山腰,從這裏能看見群山峻嶺,雨後新陽照得滿世界坦蕩。他停下步子看了會兒,山嶺間仍有霧氣環繞,走在樹蔭低下尚不覺得熱,若是無遮無擋,那烈日炎炎下暴曬,大概會脫一層皮。


  所以隻能循著山路走,前麵的山野也不能完全稱之為山野,人的智慧無窮盡,天歲人把村落和城池搬進了大山裏。穿過前麵的山穀,到了夜裏能看見一叢叢的燈火,那是山裏的夜市,俗稱鬼市,夜裏趕路經過,便不會覺得乏味。


  隻是公主的腳力畢竟不如他,走一程就要停下歇一歇,懶散得不想再活動時兀自惆悵:“應該把毛驢借出來的……”


  然而讓行腳僧牽著一頭驢趕路,也不大像話,公主便調笑打趣,“大師,是你讓我陪你上鳩摩寺的,我要是走累了,你可要背我。”


  這回釋心沒有表示反對,因果循環,就因為他不放心讓她去謝邀身邊,才有了被她拿住把柄的被動,萬般皆是命,隻好認了。


  “人多的地方……不行。”他斟酌再三,別扭地提出來,這是他的底線。


  公主原本並沒有抱任何希望,聽見他鬆口,驚得手裏水壺差點都丟了。


  “什麽?”她卷著袖子擦了擦嘴問,“大師,你答應背我嗎?”


  釋心有些不自在,別開臉道:“施主長途跋涉,未免辛苦。要是中途停下修整能恢複體力最好,要是不能,貧僧也不介意負重走上一程。”


  這下子公主高興了,搓著手說:“好好好,大師慈悲心腸,信女有福了。大師別怕,我不沉的,以你的體力,背著我走上二十裏不成問題。”


  這是對他體力的認同嗎?說不沉其實一直是她自欺欺人,她堅稱自己隻有八十斤,但對照她的身材,應當不止。


  釋心是個較真的人,“前麵市集上有秤,施主可是對自己有誤會啊?貧僧可以帶你去稱一稱。”


  公主驀然拉長了臉,眼神僵硬地調轉過來,不悅道:“釋心大師,你在懷疑我的體重嗎?沒人告訴你,女孩子的體重不能亂打聽?你還要帶我去稱,你存的什麽心?”


  釋心確實不明白,為什麽女孩子會有那麽多忌諱。他隻是務實,想弄清楚罷了,既然她不答應,那就算了。


  繼續上路,路上多了個人確實熱鬧,但大多時候還是覺得有些吵。


  原本以為公主無時無刻都會沒心沒肺地快樂著,但不知為什麽,第二天她就顯得有些發蔫了。走上不多步就要歇一歇,後來漸次和他拉開了距離,他停下等她,她便向他擺手,示意他不必管她。


  他終於還是頓住了步子,“施主哪裏不舒服嗎?是不是病了?”


  公主半彎著腰,倒退了好幾步,“沒有。”


  他見她形跡可疑,想過去替她把脈,她慌忙跳開了幾丈遠,哭喪著臉說:“你別過來,我這兩天香味可能有點大,你靠我太近,我怕你會狂性大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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