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三 斷玉玢璃
事實比沈鳳鳴的直覺還更單刀直入。“金陵一把刀”王鬆柏,臘月初一的上午,並未現身赴約。
涼亭實在不適宜二九寒天,夏琛耐心等了大半個時辰,終於還是沉不住氣了。堂兄夏珀早就在一旁跳腳,他隻得派人往王鬆柏府上查看,餘人往就近茶樓,點茶取暖。
天氣陰沉得像是隨時可能撲下一城暴雪,可並沒有,隻是這麽壓抑抑,卻又幹燥燥的。夏琛的心思亦不自覺煩躁不安,點了兩次茶,起身解手。
“我陪你去。”沈鳳鳴也起身。
夏琛有些不快,“解手而已,不必步步緊隨!”
“君超……”沈鳳鳴有點訝異於他的發作。
“我是說……我會自己小心。”夏琛自知失態,隻能垂目低聲,“沈大哥……不必一直這般著意。”
沈鳳鳴見他轉身去了,猶豫了下,到底還是起身跟去,隻是顧及到他心緒,亦不走得太近。想來——就連這少年,大概亦意識到了什麽,竟少有地心懷浮躁。
鎮淮橋附近相當熱鬧,哪怕這般天氣,解手都要排上數久的隊,由此倒也見得,這建康府的平民們,日子還是過得相當清閑。沈鳳鳴在茶樓扶手處等了一晌,忽肩頭被一拍,轉頭隻見是夏珀。
“沈公子當真辛苦。”夏珀道,“處處照顧我這小堂弟。”
沈鳳鳴向樓上看了看,“珀公子怎也下來了。也是要解手?”
“見你們許久未回,有點擔心。順便……”夏珀說著探頭張望了一下,“竟有這許多人……我還是罷了。我沒小君超那般講究,大男人……怎麽的也不能給尿憋死。”
沈鳳鳴聞言笑起來,兩人隨意聊了幾句,回頭那壁廂夏琛掀簾子出來,顯見還是嫌惡這外邊的淨房,解完了手依舊皺眉不舒。沈鳳鳴便笑道:“好了,我們上樓去,免得他看著了不快。”
兩個往樓上走,探頭見夏琛回進樓裏,卻不上來,偏往後麵走。夏珀轉念已道:“我就說君超講究。”又下樓,果見他在後麵要舀水淨手。
一番折騰,到得歸座,夏琛大約也知去得甚久,半是抱怨半是解釋了句,“人多。”
話音未落,後麵卻有個子弟跟上,卻是先前派去王鬆柏府上探問情況的。
“少……少莊主,”那子弟麵上叫風吹得青白,上氣不接下氣,“我在王老爺子府外打聽到,他——他好像——也是失蹤了!”
“你說什——”夏琛將將坐落,一句話被卡在喉中,幾乎吐不出來,好似陰翳的預感終於被一記重拳砸實,每一個人都覺得心口被捏了一把似的擁堵欲嘔。
“什麽時候失蹤的?”沈鳳鳴鎮靜些問。
“昨夜裏。”子弟道,“說是晚上還好好的,弟子們看著他入內睡了的,早上就不見人了。”
“也沒見出去?”
“沒人見他出去!”
“怎的……我們要見誰,誰就不見了?”夏珀在一旁道,“莫非東水盟主當真針對了我們?”
“珀哥覺得這事與東水盟有關係?”夏琛抬起一張血色略失的臉,問他。“魯前輩、王前輩都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東水盟能這麽輕易的,一夜之間,讓兩個人都消失了,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
“那……那不然?除了東水盟,還有誰要針對我們?”夏珀亦有些驚慌。
“我看也未必。若真如此,他對我們的行蹤也當真是了如指掌了。”沈鳳鳴想了想,吩咐三個子弟:“再出去探探,看除了魯老爺子、王老爺子,建康府裏還有別的武林世家有什麽動靜沒有,快去!”
三個人得令去了。沈鳳鳴目光望回夏琛臉上。“無論是不是針對我們,君超,這一次定消越發小心,不可再輕易置氣,獨處危險,你明白麽?”
夏琛咬了咬唇,也隻能點頭,垂頭喪氣坐了半晌,忽然跳起,“我……我的玉佩……!”
茶座中人盡向他看,隻見他麵色灰白,伸手隻按著腰間——那處原懸著一枚清澈淨玉,可此際,衣帶整齊,唯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
“嗯……是塊好玉。”與鎮淮橋隔水相望的一處宅邸,一枚玉佩正被一隻年輕而幹燥的手舉向空中。陰沉的天光並不曾穿透出最完美的光線,玉質紋理,隻能看個大概,但他還是概而括之,稱它“是塊好玉”。
至少觸手溫潤,毫無澀滯,顯見主人愛惜,時時撫摩。
在比天光更陰沉的暗處立著又一個人,麵孔身形盡皆於陰影中幾不可見,如若不出聲,大概要叫人忘了他的存在。“盟主可還有其他吩咐?”明知自己是唯一的聽眾,他卻沒有接上玉佩的話題,語氣平隱而低沉,不像是請示,倒像是急於告辭。
被他稱作“盟主”之人忽然在天光中轉回身來,麵容陡然失光,但依然能分辨那是一隻過大的伶人麵具——因為過大且遽然地轉麵而足稱可怖。麵具上是黑白兩色的線條——確切來說,是白底黑線,勾勒出鬼魅般蒼白的一張一動不動、似哭非哭誇張臉龐。
陰影中的人似乎早就習慣了,對此沒有半分反應,倒是“叩”一聲清楚玉碎,讓他稍許將目光移動了下。“根本就不是這塊玉!”麵具後的人不知是怎生表情,但他的的確確,在誇完這塊好玉之後,忽然便將之一摜於地。
“不是?”陰影中人聲音沉冷,麵上雖無麵具卻同樣一無表情,俯身將摜至自己身前的碎玉拾了起來。也稱不上是碎玉——大概是運氣好,玉佩齊整地從中間裂斷成了幾乎同樣大小的兩塊,“是你說玉在他身上,我從他身上取的。”
麵前之人呼吸了幾口,收拾起自己的失態,麵具後的雙目不知是不是在凝視著陰影中的人,思索著他言語形容中的痕跡。
“早該料到——此事不可能這般順利。”他長出一口氣,忽然冷笑了一聲,“可我叫你取的,好像不止一塊玉?”
陰影中人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麵具後人聲音又拔高,“你是不是還少取了件東西?”
陰影中人依舊不發一言。
“為什麽不取?”麵具人咄咄,“是你早知這塊玉不是我要的,還是……你同情他?”
陰影中的人才開口道:“盟主高看了。‘鳳鳴’和‘半杯酒’對他寸步不離,我能得手這塊玉已是僥幸。”
“對你來說,取走一條性命,該比取走一塊玉佩容易吧?”麵具後的聲音已變得冷惻惻的,“‘金陵第一刀’,‘青溪聖手’,‘董掌櫃’,你一個都不放在眼裏,怎麽一個小小的夏君超,你卻……手下留情?”
陰影中的人本想辯解,卻見他從桌上慢慢拈起一件東西。他身形忽凝滯了片刻,言語盡數壓在了喉中。
麵具後的人將拈起的紙箋慢慢打開,就著陰暗的天光讀起來:“‘速速折返,勿蹈險境’——這就是你要留給他的話?”他抬起頭來,發出一個詭異的笑聲,“三十,你說——你到底是我的人,還是——他夏家莊的人?”
被他稱作“三十”的陰影客無言以對,隻能這麽站著,一句話也無法再說。
——
鎮淮橋茶樓,眾人麵色已是微變。“是不是適才解手,不小心掉了?”夏欽發問。
夏琛搖頭,“適才……我出來還整理了下,那會兒還在……”他一手按著頭,麵上盡是懊惱焦躁之色。
“我去樓下找找,許是不小心落在後堂了。”沈鳳鳴道。夏琛從淨房出來,他確見那玉佩尚懸在他衣前,隻是後來自己與夏珀先上樓,自樓間向下看他,便不曾看得清楚,亦不曾注意他前往取水洗手出來時,這玉佩是否還在身上。待到上了樓,王鬆柏失蹤的消息傳來,夏琛坐下,更無人再想到他這塊懸玉了。
方自走到扶梯處,夏琛忽道:“沈大哥!”
沈鳳鳴回頭,看見夏琛從衣襟裏,慢慢而顫顫地摸出一封信來。
“不用尋了……”
沈鳳鳴隻一瞬便明白:的確不必尋了。夏琛出門時自然絕不曾帶著這封信。他一定也明白:玉佩不是落了,而是被人拿走了。拿走他玉佩的人,甚至還有餘裕往他衣襟裏塞了一封信,若不是他下意識在身上尋摸玉佩,大概至今還絲毫不知。
他三兩步便走回來,“給我,我來看。”
“我……我自己來。”
夏琛沒有容誰反對,用最惡的揣測與最大的小心撕開信口,展開那張信箋。信卻好像沒有什麽特別機關,那上麵空無一字,除了——角落裏以金色燙著一個小小的東水盟旗符號,散透出一種無聲的譏嘲。
“……東水盟。”夏欽先出的聲,“東水盟是來示威的了?意思是……”
“意思是能放一封信在這裏我們都沒一個人察覺,若當時想要動手,琛弟早就……”夏珀頓然止住話頭。
沈鳳鳴沒有言語。他自問要如此這般在夏琛身上一取一放並不是做不到,但夏琛不是隻有一個人——他大多數時候都在眾人眼皮底下,今日不過是那短短片刻離了自己眼界,有人能在那麽轉瞬之間就尋到機會,耐心、眼力、手段都絕不尋常,必為同道高手無疑。
他看向夏珀。那短短的片刻疏失,是因夏珀拉住自己聊了會兒天。他是夏琛堂兄,想來應非有意,可——誰又能十二分確定夏珀沒有問題——自爺爺輩就分家的堂兄弟之間——未必便那麽親密無間。
冷汗還是自脊背流了下來。東水盟手段如此,適才當真可以要了夏琛性命去;昨夜失蹤的魯守、王鬆柏,是否也是接到了某種示威、警告所以退縮,甚至——他們沒有夏琛的好運氣,在某種疏失之下,已被人不留痕跡地抹去了?
他總覺得此間應有些什麽熟悉的東西在,可是——一絲靈念如浮光掠影,稍縱即逝,他仔細去想,卻又失了蹤跡。
夏琛從最初的顫懼中冷靜下來,坐在桌旁,手中捏著空空如也的信箋,盯著那一個刺目的東水盟旗形狀。
“好得很……”他忽咬牙道,“我還愁不知去哪裏找回我的玉佩來,既然東水盟自己認了……”
“少莊主,現在失了玉佩事小……”萬夕陽不意他如此無畏,不覺勸阻,“對方手下看來有能人,還是從長計……”
“失了玉佩如何事小!”夏琛握緊那信箋,“要威脅我,單放這一封信便夠,可卻還取走我的玉佩——那便是羞辱我!我若不去索回,回了臨安,如何與我爹,與君黎大人交代!”
沈鳳鳴聽他提到君黎,不免道:“君黎?”
夏琛看他:“這玉佩是當初君黎大人所贈,我將我爹臨走時留與我的隨身佩玉同他交換,便視他此玉亦如家傳之重,時時佩戴從不離身,如今方至建康,就被東水盟大剌剌取去,沈大哥說,若換作你,是不是也定必取回,總不能就此怕了,灰溜溜回去等我爹、等君黎大人知道,等他們來替我出這口氣吧?”
萬夕陽等倒是曉得個中故事,唯夏欽父子大為驚訝,“你的意思是——這塊玉是夏琰給的?你將夏家莊傳下的玉佩贈給了——黑竹會?”
夏琛早知這些叔伯兄弟對夏琰十分不屑一顧,聞言也不意外,隻猶自捏著信箋,那紙已皺作一堆,“有何不可?”他咬著牙反問,一時甚至忘了長幼。
夏欽還待說什麽,沈鳳鳴已道:“夏前輩也不必擔心,莫忘了——拓跋教主這兩日也該到建康了。有他臂助,我想那東水盟主必要忌憚幾分,我們要取回玉來,也非不可能。君超也稍安勿躁,我們為今之計,先尋一處安定所在落腳,萬勿分開,待見了拓跋教主,再商量那些。不管這玉佩是君黎的也好,是君超的也好,總之——取它回來總是沒錯。此番來建康,可不就是為了掙個麵子麽?”
他說的在理,夏欽隻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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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的提親隊伍,此時也已走了大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