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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魂歸何夕(八)

  這幾句話太過突如其來。婁千杉在秋葵麵前從來柔軟嬌美,從未說出過這樣言語,秋葵並無準備,可她保持著一貫的冷靜,沒有說話,隻有睫毛微微顫動著。


  婁千杉也保持著冷靜,語調也平緩至極,好像胸有成竹。她早就知道什麽樣的事情是能直刺秋葵心底的。“我告訴你兩件事吧,師姐。”她微笑著,“第一件事情,是沈鳳鳴從來沒有睡過我。”


  秋葵依舊沒動,可是那眼睛卻眨了眨,像是這句平靜的言語之中有什麽氣息拂動了她的眼眉。她起初相信婁千杉,隻因為她一句話,那個“事實”就成為她深刺於心的痛惜和內疚,讓她覺得為了給她尋回公道,做什麽都值得;而如今她在自己麵前,也隻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將她們自認識以來的一切情誼都抽得空空如也。


  婁千杉的微笑變得更嫵媚,像是秋葵這樣的反應終於讓她有了一絲爽快。“別急,還有第二件事。”她輕笑著道。


  “你走吧,我不想聽了。”秋葵聲音微顫。


  可婁千杉沒有停下來。“第二件事情,放出‘幽冥蛉’的人,就是我。”她仍然輕描淡寫地說著,雙目中的幸災樂禍都已不再掩飾。雖然她不曾殺死了她,她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能殺死她,可她終於有這麽一天,看到她這樣的傷心,於她來說,這大概也是她能從她這裏獲得的最大的勝利了。


  秋葵的唇微微顫抖起來。那兩句言語好容易就將自己一瞬間擊透,擊得她就連呼吸都好像不暢,都快要沒有了。


  婁千杉說完了,轉頭,向沈鳳鳴看了一眼。他雙目緊閉,沉沉無覺,寂寂無聲。她的快意忽然有那麽一瞬化作無奈,像是也看透了世上的什麽東西。什麽情和愛,不過是命運的玩物。起初的自己,在對秋葵說出第一句謊言的時候,也不曾料到過今日的結果——她怎麽料得到,似自己這樣的人,在早已注定的命途裏,竟然也有那麽一刹那,摻入了情愛啊。


  她知道,這一次對秋葵下手,她從此再也休想從朱雀那裏得到半分助力;她也知道,幻生界若得知自己如此擅自行動,也斷然不會再與自己結盟。於始終自詡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各家之間的自己來說,這一衝動的代價何其巨大呢?莫非——莫非上天最後定要讓沈鳳鳴死,也是在提醒自己那些什麽情和愛,都是不該存在的嗎?

  她忽調頭往外走去。君黎忙將她手臂一抓,“秋葵,你要放她走?”


  秋葵沒有轉過頭來,過了許久,她方才低啞著聲音,“讓她走吧。是我錯了,一直……都是我錯了……”


  君黎心中不願,可到底還是鬆了手。婁千杉保持著勝利者的姿勢大步走出,瞧見外麵正要離去的宋曉,媚然一笑,道:“宋前輩,不是還有話要問我嗎?我與你同去臨安接二公子回來如何?”


  宋曉不知君黎為何已不加阻攔,便也點點頭,道:“有勞婁姑娘,阿客之事,回頭當真要好好謝謝你才是。”


  婁千杉笑得嫣然,“哪裏的話,同是黑竹會的人,又何必要客氣。”


  君黎沒有顧得上去看兩人的離開。他上前,扶下搖搖欲倒的秋葵。他知道倔強如她縱然落淚也不會希望任何人看見,可他也知道不能在此刻棄她獨自一人承受那般殘酷的回聲。他回想起無數個與她爭論的瞬間,忽然覺得會與自己爭到麵紅耳赤的秋葵,其實何等善良——她那般固執,隻是因為她真的不願意相信這世上會有那麽多醜惡與欺騙。


  --------

  秋葵身體極為虛弱,連日趕路加上來到此間後又數度心神激蕩,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君黎央淩厲與錢老為她也騰了間空房,要她答應了先休息靜養,少頃見她沉沉寐去,才稍微放心了些。


  很快已是傍晚了。天氣還是有些熱,幾人少許進了食,三個少年去附近河邊取水回來,要給沈鳳鳴擦身。


  可回了來,沈鳳鳴身體又是冰冷,少年們便又愣怔坐在一旁,不知所措。


  等待亥時是難熬的。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水糧,每日也就沈鳳鳴醒來的那一段時光能讓他吃喝極少的東西。他們還想好了許多要說的話,希望這一次不會再錯過與他講的時機。


  隻不知,他還會醒嗎?

  天黑了,但距離亥時還有一小會兒,除了蘇扶風還在照顧秋葵,不知不覺間,幾人都聚到了沈鳳鳴屋裏。


  錢老咳了一聲。“那個秋姑娘,她不來嗎?”


  “她身體不好,還是不叫她了。”君黎道。或許是為了堅持這樣的決定,他往一個少年手裏拿了手巾,道,“不是要給鳳鳴擦身麽?她來了也不方便。”


  “你怕沈鳳鳴見了她之後……就沒有求生之念了,是麽?”淩厲猜出他的想法。


  “我……”


  “可若他因此至死都沒有見到想見之人,你豈非令他難以瞑目?”


  君黎不應。兩個少年解了沈鳳鳴衣衫,他周身膚色大多也已蔓滿深黑,觸目驚心。


  阿角先哽咽起來。“會不會……會不會醒不來了,否則,否則現在身上的黑色,該要開始退了才對吧……”


  “還早,還早一會兒。”另一個少年慌忙道。


  溫水絞出的手巾,觸到沈鳳鳴冰涼的身體,也很快變得冰涼。幾乎沒有一絲生機的身軀,又哪裏有將醒的樣子。


  “如果他今晚不醒,阿角,你們幾個,明日去陳州城裏,給他買件新衣吧。”淩厲話裏的意思,已是極為明白了。也許不隻是新衣。入殮,需要的東西何止是一身衣衫。


  阿角抹了抹眼睛。他在擦沈鳳鳴的後背,抹了一抹之後,他好像呆了一下,再抹了抹眼睛,隨後,終於確定地“咦”了一聲。


  “怎麽了?”君黎道。


  “沈大哥的背上……”阿角指著沈鳳鳴的背脊,“這裏,有一塊,還沒有變黑。”


  君黎忙側去看。漆黑的脊骨之上,懸樞穴附近,的確有那麽一節仍然保留著肌膚原本的顏色,突兀兀很是醒目。


  “是這裏還沒有被毒性蝕到?”君黎說得不甚肯定。毒性如此劇烈,與周身血氣早已相合多日,斷無某一段筋骨還能置身事外的道理。


  “若不是的話……便是……便是說這一處或許能抵禦毒質?”他語調明顯有些變了,伸手按了按,隻覺這一處似乎還起起落落地留有一絲活人的體溫。


  “我記得他救秋姑娘,也是紮破了秋姑娘脊骨……”淩厲沉吟,“不知是否雲夢教之學中,脊骨有些特別之處。”一頓,“君黎,我們不懂雲夢心法,瞎猜無用,不如去叫秋姑娘來問問看。”


  君黎隻得點頭答應。他先前特意未曾告知秋葵沈鳳鳴會醒之事,可現在看來,也瞞不得了。


  秋葵方醒未久,極度疲累,見君黎忽然匆匆來問起雲夢心法,心知有異,勉力起身道:“我過去看看。”


  三支同出一源,秋葵當然知道一源武學之中是以脊骨為人氣血之起源,所以知道那時沈鳳鳴自脊柱刺血以為自己解毒,並非妄為。此番見得沈鳳鳴這般情形,她略一思索,並不隱瞞:“我聽師父說過,本門心法修煉得宜,則新血自脊而生,當會汰除廢舊髒毒之血氣,到匯入心脈時,愈是純淨,愈能發揮本門武學所需的強大念力,如此生生不息。可若廢舊髒毒之力強大,則會反過來壓製脊中生血之力。如今他身中劇毒,當是脊上之力抵擋不住毒性,壓迫至今,也唯有一處還能勉強生出新血。”


  “那是不是說,隻要這處還在,他就能繼續活著?”君黎道。


  “我不知道……”秋葵轉開頭去,“我隻是……隻是這樣推測,畢竟,這隻是道理上如此,可我……從未見過,也未聽過有人陷入過似他這樣的情形。”


  “那麽,他每日亥時的清醒,是因為新血一時之間衝淡了體內的毒性?”淩厲道,“這毒質融於他體內,也隻有新血生得快時,才有可能占據片刻的上風,否則,也不過是為毒性吞噬而已。”


  “可能亥時時分,是雲夢‘聖血’新生最快的時候,”君黎猜測道,“也或許是一日之功累積之後的結果。”


  “若是我們早點發現就好了!”阿角頓足而泣,“說不定前幾日,沈大哥脊上還都是好的,現在……現在……一點點的越來越少,難怪他每日越來越……”


  眾人皆默然不語。此事當然不能怪三個少年,何況真的早些發現,又能阻止嗎?


  “秋姑娘,你試試用雲夢教的心法,自他脊上尚好之處運功,看是否能助他血氣再生?”蘇扶風在一旁道,“此事想來甚難,但你試一試,隻要有一絲可行,至少我們知道——也是一線希望。”


  秋葵雖然不喜蘇扶風,但此刻別無他法,也隻能聽她,當下伸出手掌,以手心按向沈鳳鳴背後懸樞。今日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這般不作避諱與一個男子肌膚相觸,尤其是與沈鳳鳴——可此刻卻竟連半分尷尬都覺不到,她才發現——生死真的足以將一切其他的事物與念想都遠遠拋在後頭。


  然而,手心用出去的勁力,在沈鳳鳴的身體裏好像不過打了個旋兒,便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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