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〇 水月鏡花(八)
秋葵萬沒料到沈鳳鳴說出的名字會是自己,一愕之下正不知是否該立起,風慶愷已經情不自禁地拊了拊掌:“好,好,若說是秋姑娘,我風慶愷第一個讚成。”
關非故麵色止不住一變。沈鳳鳴的一切舉動都依照事先約定而為,除了——這最後說出的人選竟不是他。可現在沈鳳鳴人在台上,自己竟不能對他如何,尤其是——依照雲夢教的規矩,教主的命令確是不可違抗,縱然能用蠱蟲殺死了他,卻也改變不了他已說出口的決定。
“怎麽樣,關兄?”沈鳳鳴笑望著關盛,“人說古時雲夢大澤有雲夢仙子,秋姑娘的才貌,稱一聲‘雲夢仙子’,也是不為過吧?”
他這話裏,半是對秋葵的調笑,半也是對關盛的挑釁。下麵眾人不覺,便有人當真喊起了“雲夢仙子”來。關盛麵色已沉,心中念頭轉過,料想這裏終究是自己幻生界的人多,而若教主之位當真旁落,便是什麽都沒有了,當下顧不得客氣顏麵,開口便道:“如此——輕易將雲夢教交給一個年輕女子,是否有些不妥?論輩分,論武功,都應是家父勝出——家父統領幻生界已有數十年,幻生界弟子眾多,亦是人才輩出,緣何——教主卻要傳位與秋姑娘?”
這會場本是幻生界眾人所設,自然由幻生界弟子把持,好幾名弟子都已立上前來,關默、楊敬等雖並不言語,可其中隱隱的威脅之意,沈鳳鳴自不會感覺不到。如此形勢,再是遲鈍之人也品出了其中意味,這下都噤了聲,靜等沈鳳鳴回應。
沈鳳鳴輕輕笑了一聲,右手手指虛虛捏了下,像是個捏死小蟲的動作,“‘這個’我都不在乎,你們這樣瞪著我,我也不會收回方才那句話。”——他說的‘這個’,很明白,指的正是幻生蠱。
他說著,施施然往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秋姑娘,煩請你上來。”
秋葵極是不齒受沈鳳鳴之惠,可心中明白此事絕非兒戲,沈鳳鳴既為雲夢後人,當不會用此事來尋自己開心,那麽,這自然也不是她耍性與他作對的時候。她咬了唇,不得不起身上前。
“方才關兄問我,緣何要傳位與秋姑娘。”秋葵邊走邊已聽他道,“不瞞諸位,我與秋姑娘,往日裏原是有些過節,料她未見領我的情,本來嘛,也未存此心。隻不過方才我與她的技藝切磋,諸位也已看見了。一來,秋姑娘技藝精湛,‘魔音’一學算得上爐火純青;二來,我與她相較,都受了些輕傷,我原也算不得是取勝,可她一個年輕輕姑娘,竟當諸位之麵,先我而認輸。倒想請問,在座有幾位做得到?——關兄,令尊大人可做得到?”
關盛氣極反笑,冷冷哼出一聲,道:“原來——沈公子尋的卻是一位能認輸的教主。”
“這叫‘氣度’,與你說你也不懂。”沈鳳鳴說話間,秋葵已至。她素不喜沈鳳鳴,心中清楚他不過油嘴滑舌,可被這般說法,竟多多少少有些受用,並不欲開口駁他。
隻是——今日之事,當真不是兒戲?難道這個跨越數百年的魔教重擔,竟真要落在自己肩上?自己雖然從不曾懼怕什麽,可這一刻竟有些恍惚與不安——那個早便身負此命的沈鳳鳴,他起初可是一樣的心境?
“等一下!”關盛幾步已擋在秋葵身前。“沈鳳鳴,你可想清楚了!”他目中之光已露出再不隱藏的凶意,“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怎麽,仗著人多麽?”沈鳳鳴依然在笑。“別理她,秋姑娘。你便到我這個位置來,也在這裏坐一坐。這是他們給雲夢教主準備的,你來坐坐,你這新教主便算給天下英雄個交代了。”
他說著,站起身來,“諸位可別忘了,離了這君山島,出了這洞庭湖,雲夢教打的可是‘雲夢仙子’秋教主的名頭,可不是沈鳳鳴了!”
眾人麵麵相覷。沈鳳鳴與關盛各執一詞,倘若事不關己,那當個熱鬧看自然未嚐不可,可一來,大部分人多多少少已經與雲夢中的一支有所牽連,二來,眾人心知此地是幻生界的地盤,自己的來去還由幻生界左右三分,無論心中對其是好是惡,都無法淡定地僅僅做個看客。
關盛似乎也清楚此節,冷冷地道:“那好啊,天下英雄在此,我倒要問問看——諸位覺得,是家父德高望重,堪當此任,還是這位秋姑娘——更適合做教主?雲夢教傳承數百年,秋姑娘年紀尚輕,縱然魔音之學了得,卻怕仍是稍嫌稚嫩了吧?”
秋葵心中本無爭念,卻更不願被他這般輕視,加之原就因宋家兄弟之故對他極為厭惡,當下還以冷言道:“秋葵固然年輕識淺,卻也不致是非不分。令尊大人是否德高望重,我不敢妄言,不過我見關師兄行事跋扈,濫傷無辜,秋葵比起師兄來,總還堪當幾分。”
這番言語倒超出沈鳳鳴預計之外了。他心中大是一樂,隻聽一旁淨慧歎了一聲,道:“沈公子,可否聽貧尼一言?今日雲夢重合是大喜,公子執掌雲夢,我們三支亦都並無異議,何以定要立時退位?不若——此事容後從長計議,雲夢仍由沈公子率領,先息去了今日爭端,如何?”
沈鳳鳴哈哈一笑,“師太還真以為今日爭端能息去?”
“為何不能?”淨慧望向秋葵與關非故,“二位——於此還有異議?”
關非故知道此事終還是要自己表態方可有個定論,心念轉定,上前開口道:“教主身負聖血,幻生一支焉能心存異議,此事自然是唯教主之命是從。”
關盛變色:“可是爹……”
“不過,教主,老朽有個提議。”關非故麵色不變。“依照祖訓,新教主必須身負聖血之後,才能上任,今日教主將秋姑娘定為新教主的人選,自是不錯,可若要今日就尊她為教主,卻是不妥。未若還是待到教主將聖血之法傳授給她之後,再行傳位,如何?”
他這番話說得卻是叫人辯駁不得,隻因教主之令再是不能違抗,可秋葵立時便稱教主,確實不合規矩。沈鳳鳴心思一轉,已明白關非故所圖:倘若在秋葵得到所謂聖血之法前就殺了自己,那麽今日之說自然無法兌現了,秋葵也便無法名正言順成為雲夢教主——那時,縱然關非故亦非名正言順,卻也不輸秋葵什麽,好過今日就承認她的身份。
“關老前輩也真是。”沈鳳鳴麵上笑著,“我就是想圖個輕鬆,你定要我還交不出這個教主之位去——若出了這洞庭湖,給江湖中人知道了我這身份,將來我的日子恐怕便不清靜了。”
“老朽這次好不容易找到教主,教主亦答應重振雲夢,豈能就此棄下我等?”關非故也捋須而笑,轉頭望見眾人多少有些不知所以的表情,忽一振衣,身形驟然一拔,已落於沈鳳鳴與秋葵身前。“適才盛兒不知輕重,開罪了教主和秋姑娘,老朽替他賠罪了!”
沈鳳鳴不知他又賣什麽關子,防他再暗中出手更下新蠱,見他躬身,袍袖一拂,退了兩步,全神戒備。
“教主可別誤會。”關非故嗬嗬笑道,“難道老朽還會對教主如何麽?最多——便是和教主切磋切磋技藝。”
“哎,對了。”台下有人應聲,聽聲音是久不言語的江陵侯章再農,“今日還無緣得見關老前輩的‘幻生’武學,既然貴教誤會已除,不知可能趁此機會……讓我們見識見識?否則,我等來到此地,也終覺少了什麽。”
沈鳳鳴心知,闌珊、泠音之學還好說,可若要比試蠱術——他身上此際又哪來半隻蠱蟲,真要對敵,隻能辨風躲閃,全無勝機,這章再農在此際提出此議,想來是得過授意的無疑。
“教主意下如何?”關非故接話。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沈鳳鳴處境,淨慧便道:“關師弟於幻生一支武學造詣非凡,沈公子雖是教主,卻亦是晚輩,如何能及得上。況他先前已比試兩場,還曾受了傷,怕——今日不適合再行較量了。”
關盛輕輕哼了一聲,“既然如此,不消我爹動手,由我和教主切磋切磋,點到為止,可好?”
“既然如此,也不消沈教主動手。”忽一生硬言語自旁傳來,“我也是‘雲夢’三支的傳人,可以代教主與關師弟切磋的。”
此人說話有些怪異,不似中原人氏,竟正是先前遍尋不著的摩失。
摩失與沈鳳鳴素無交情,反而與關默、關盛兄弟頗為交好,此際突然替沈鳳鳴出頭,莫說關盛等吃了一驚,沈鳳鳴也自有些奇怪。不過,不管怎麽說,此際若有人替自己出陣,自然好過沒有。他立時露出一笑,道:“不錯,摩失師兄幻術超群,他與關兄的比試,自是比在下出手好看得多了。”
“我與摩失師兄,又有什麽好比?”關盛瞪著這不速之客,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端倪來。
摩失卻已伸手擺出架勢,“是你們先開口要行切磋,此事由你不得。”說話間,那手中似有什麽東西,有意向前探出。沈鳳鳴一眼望見是個小小瓶兒。他心念一動——這瓶子,好像是昨晚上關代語暗暗藏在手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