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〇 命若琴弦(十)
眾人退至穀口駐守,那壁廂關非故自然已覺出變化,幸得次子關盛等已經得到消息,率人掩了過來——關盛一行人還算多,除了有兩三個受命看住沈鳳鳴未曾現身,仍有二十來人前來接應。關代語眼尖,遠遠見得,已喜道:“爹!爹!”
他一個小小孩子,被關默拉在手中護著,其實處境艱難,穀中的拓跋朝遠遠看著自然擔心,隻是自己年幼,被人受令看得緊,也隻能擠到穀口而已,無法上前幫忙。先前見眾人還曾援手,他心頭稍落,可忽然諸隊退守,他心中大急,見拓跋孤走回,衝過去喊道:“爹,怎麽不管他們了?”
與他帶了一樣質疑的還有關老大夫。可拓跋孤臉色不好,並不言語,也便沒人敢再多言,隻能靜觀其變。
單疾泉也正匆忙返回,刺刺見了他心中一喜,隻見弓箭組之人抬著一人跟著過來,許山等另幾個卻又抬著一個向另一邊過去了。
“他們怎麽去那裏?”她喃喃說著,順著去看,忽然吸了口氣,屏住了呼吸。
那是因為,她看見了一個人。
所有人該都看見了那個人了。“大內第一人”朱雀,縱然隻有過一次當麵,刺刺心中還是微微一怕,似回想起許家祠堂那一日他的一身凜然殺氣。許山一行正是去了朱雀身側,她心中不解,可偷眼去看自己父親、看拓跋孤,他們的表情卻殊無變化,顯然,對於朱雀的到來,他們應已知曉,現在的退守,或許就是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交涉。
“爹,”她悄悄地走到單疾泉身邊,想問他些什麽,卻見顧笑夢已先靠近過去,問出口來,“不會有事吧?”她隻是這麽問。她曆來相信單疾泉的安排——隻要他說不會有事,她便什麽都不必追問。
“應該不會。”單疾泉的口氣,有那麽九分的肯定,隻留了一分的警惕。
“君黎也不會有事吧?”顧笑夢遲疑了一下,追問了一句。
單疾泉看著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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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外的景況已變。
從穀口撤退的婁千杉等眾人,還未及將關非故包圍起來,關盛等人已呼嘯而至,與原本俞瑞所帶眾人相與衝突。但若朱雀出現,什麽樣的衝突又能不為他讓路?
他一步步走近這交戰之地的時候,俞瑞與關非故的交手還未停止。兩個白發蕭然的老者,關非故身形更為高大硬朗,俞瑞身材矮小些,交手間也是關非故已漸漸占了上風,可要完全取勝,似也不那麽容易。
青龍教的退卻、朱雀的到來——關非故皆有所覺。那個幾十年前傷於自己掌下的孩子他早不記得模樣,可那一股敵意,他已嗅到。黑竹會的這麽多黑衣人他未必真放在心上,可這個人的到來讓他真正覺到了今日的危險。
他欲待停手以待,一時卻也難以擺脫俞瑞。朱雀也眯目看了約莫十招光景,方冷冷道:“夠了。”
這般冷冷淡淡兩個字,卻好似冰刃鑿入人心。俞瑞也是心頭一緊,手下一慢,抽身而退。
爭鬥已歇。關盛等迅速地靠向關非故等人,俞瑞、婁千杉等,也腳步一錯,退向朱雀一邊。
可真正一觸而發的爭鬥,或許現在才要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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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距離,縱然借著東風,也無法將說話聲送至青龍穀眾人耳中,不過見這兩相對峙的陣勢,約略的情形總也可猜得出來。沒有人離去——縱然事不關己,總也要看看這場相爭如何收場。
“朱雀——當真是因為關默投靠太子,才非要取他性命不可?”拓跋孤忽開口問單疾泉。
單疾泉向他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反問。“教主也看出來了。”
拓跋孤皺眉。“有何內情?”
“我也是聽君黎說的,就是朱雀的那個弟子。”單疾泉道,“據他所言,朱雀與關非故往年有過節,恐怕關默不過是個幌子,關非故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仇家。否則——他們大內之爭,自有官麵手腕,該不是這個樣子了。”
一旁霍新似有所悟。“難怪。我想他縱然要動太子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明著親自出麵的。”
拓跋孤卻隻是遠遠看著,半晌方道:“那關非故應不是他對手。”
單疾泉點頭。“是。”
“也即是說,關非故這一行人,今日恐要葬身此地。”
“是。”
拓跋孤麵色帶了些鐵青,不再言語,一旁拓跋朝聽了卻愈發著急,“爹,不要啊,你出手救救代語和他爺爺啊!”
拓跋孤仍未說話,一雙眼睛看著遠處。那裏,朱雀與關非故的談話似已開始了。
“原來這一位就是朱雀朱大人,久仰大名。”關非故對麵前的強敵拱了手,“我前些日子聽人說起,說大人有心為難我家裏兩個晚輩。老朽素聞朱大人是大內第一人,一貫也諸務纏身,兩個小子該是勞動不了大人的,可今日——莫非他們兩個真有什麽地方開罪了大人?倘真如此,老朽倒該賠個不是的。”
他是一見之下,已知朱雀武功勝於自己,是以倘若低頭賠禮能行得通,這一口氣能咽則咽了。況他此次出來,主是為了沈鳳鳴——關默傳回來的這個消息太驚人——“魔教後人”,這於正準備召開三支大會、在會上有所圖謀的幻生界來說,何等重要!若能得其為己所用,縱然今日略有受挫,今後再要找回場子來又有何不能?
朱雀一雙冰冷的眼睛卻逼視著他。“你今日叫我朱大人。”他冷冷地道,“想必你已不記得四十多年前,你於我和我那些同伴來說,才是生死予奪的‘大人’!”
關非故聞言像是微微驚了一驚,這表情讓朱雀臉上露出一抹殘忍之笑。“可想起些什麽來了,關英雄?”
關非故麵色忽變,不住上下打量他,可四十年後形容已毀的朱雀,又豈能讓他憶起什麽少年的容貌。
“我關非故並無做過什麽虧心事。”他話雖如此說著,語氣卻有些猶疑,“若要說有,也就隻有——的確是四十多年前,我曾誤殺了一個孩子——可他……可他……”
“可你以為他死了,是麽?”朱雀冷冷地道,“可惜,他不但沒死,而且還一直記著那一段血仇。關非故,我不妨明說——你什麽兒子孫子的性命,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我卻要與你算一算四十年前那筆帳——你打了我一掌,今日我也不要多的,哼,你也讓我打那麽一掌如何?”
“你是……你果然是那個……當年那個……”關非故麵上已是震驚。
“不必廢話。”朱雀道,“今日你走不脫——如果還想保你後人與門人,便爽快點——隻要一掌,也算便宜了你。”
“當真狂妄至極!”關盛早聽得氣不打一處來,言語間,袖間激出一線銀色之物,飛向朱雀麵門。
那銀色之物快極卻也輕極,倏然到了朱雀眼前,可便隻咫尺之距,如遇屏障,竟返激而落,無法傷其分毫。關盛一驚,抬目見朱雀動都沒動,似乎渾不在意,可那眼神又何其地冷——比適才更冷上三分。
他機伶伶地一怕,忽然覺得他的話似是真的——他果真有能力讓幻生界的眾人現在就死。不要說什麽三支之會、什麽利用魔教之子的得意計劃了,現在看來,就算是要生離此地,怕都難上加難——這朱雀,當真沒有辦法對付?
“爹,”他緊張之下,喊了關非故一聲,隻因他也知道,關非故怕是受不下朱雀一掌的。
“若你受不下,也怪不得我。”朱雀卻看也沒看旁人,說得風涼輕易,“當年你打我那一掌,原也沒想我能活著,對不對?”
“我來受你一掌!”忽然傳來個小孩的聲音,卻有個大人從關非故身後走上。朱雀才略帶異樣地看了這人一眼——那是關默,可說話的卻不是他。
那孩童話音方落,隨即換了一副口氣,“大伯,你不要……”自是關代語。
關非故已經抬手示意兩個兒子退後。“好,我關非故也不能太沒了擔當——既然朱大人如此說了——你們都退開吧!”
仍在穀口觀望的眾人眼見那一邊已然劍拔弩張,均各心中緊張,關老大夫愈發著急,忍不住又道:“教主真的不管?”
他見拓跋孤仍不回答,把心一橫道:“青龍教坐懾皖南之地,隻要是這淮河以南,哪裏不給我們幾分麵子?如今就在自家門口,就任由他人行凶?”
“人家如今是在解決私仇,這種事,是旁人插手得了的麽?”拓跋孤冷言以對。
“可是,爹,再怎麽樣,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是拓跋朝開口,“管他私仇不私仇,他們有‘私仇’,我和代語不也有‘私交’!”
他實難忍拓跋孤的無動於衷,說得激動起來,“爹不幫他,我幫他!”忽然發力,一個小小孩童身形自然靈活,加之他原本力氣也不算小,竟一蹴奔出穀口,要向那交戰之地奔去。
眾人皆吃了一驚,幸得靠外邊的單疾泉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了他回來。拓跋孤實是大怒,一把將他後領一提,拖了回來,便道:“霍新,給我把他帶回去!”
可拓跋朝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竟是紅紅的。縱然孩子年幼,可拓跋孤也好幾年沒見他哭過了。什麽辛苦、委屈,似都不會讓這個小小漢子掉淚,可今日他竟哭了?那一個叫關代語的,他真將他當成了什麽樣了不得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