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家事難斷
他聽得是朱雀的聲音,微微一驚回頭。
朱雀不涉朝議,一早離府據言是去太上皇府中,卻也不知何時到了此地。君黎要在此候著,原不懼旁人,獨憚朱雀。隻見朱雀眉心一皺。“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隨便走走,便到這裏了。”君黎隻得道。
“回去!”朱雀隻道。
“隻是……透口氣,午前定回。”君黎心神似乎不寧,抽著空瞥了眼宮門處,人卻站著不動。
卻見垂拱殿外,忽隱隱然又走出了三四個人來。走在最先的紫服官員,原來正是夏錚。是時雨下,可他走得卻快,全然不顧身後還有人追著要給他打傘;隨後慢慢走出的,卻有太子趙愭、次皇子慶王趙愷。兄弟兩個自打著傘,並排而行,踽踽而語,不知說些什麽。
君黎一見夏錚,心裏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他看來無事,自己那般預感看來不過無稽;愁的卻是他不知何故,卻偏走得遲了。
心念轉動間才意識到朱雀仍在一邊,麵色不豫,連忙道:“師父莫怪,那這便……這便回去了。”
朱雀隻是看著他。他不知這道士是否意識到了什麽,因為他自己又何嚐不是來這裏看這一眼。隻不過,在他眼裏,如此情景,卻是另一番含義,他料想君黎是決計不懂的。
縱然不看,一切,應也已成定局,就算君黎發現什麽,也翻不了天去了。朱雀昨日便聽聞今天朝議是皇上特地吩咐人叫夏錚前來的了,他知道今日之議,一定會與他有關。
——太子自從對夏錚起疑以來,便四處搜尋著他“圖謀不軌”的證據,隻可惜,夏錚一貫清淡為人,沒太多漏洞可抓,最多也不過找到些夏琝往日裏飛揚跋扈的小案子,比起他們想安的罪名,卻也不值一提。摩失固然希望婁千杉那裏能帶來更多證據,可朱雀哪還會讓他們得了實質性的把柄,口說自是無憑。一眾人沒辦法,原打算讓太子效仿先前朱雀所為,徑直去皇上那裏告黑狀,想想還是罷了。一則太子年輕,臉皮未必夠厚,大概比不上朱雀說謊時頭頭是道,萬一被反問一兩句,偷雞不成蝕把米則糟;二則如今可是有對手,萬一皇上一轉頭去問了恭王,或是問了朱雀“你們怎麽看”,那豈不是要被拆了穿,被倒打說太子“鏟除異己”,豈不又是樁弄巧成拙的事情。
太子一夥自己窩裏假想著種種困難商議了許久,將事情拖了約有半月。恰好謝峰德再來尋摩失,太子自然將他一同召見,言及夏家,他倒出了個主意。
“隻是要除掉他的勢力,那麽我們隻要那結果便好,未必在意用什麽手段。如今夏家的勢力都在臨安,隻要他一離了臨安,還算個什麽?”
“但怎樣才能讓他離了臨安?”太子反急,“沒個理由,父皇怎會貶他去別的地方,這不還是我們原來說的事情麽?”
“未見得是要貶才行,擢升官爵卻派離了京城來個形褒實貶,也不是不行。隻要他一離了這地方,不是在下吹噓,要他怎麽死都可以!”
太子眼珠一轉,道:“這話倒不錯,咱們去翻翻往年的本子看,找些他往日裏做的事,幹脆去歌他功頌他德,再找一處好地方,尋些與那‘功績’的瓜葛,讓父皇派他去那些地方做個‘好官’。”
“自然他是到不了那地方的了。”謝峰德冷笑道。“山高路遠,嘿嘿,路上出點什麽意外,說起來也不是皇上本意。”
“嗯,地方須得愈遠離青龍穀愈好。”摩失道。“否則被青龍教知道了,怕也下不得手。”
幾人私裏商議定了,便依計行事,還真翻出去年一個二皇子趙愷上奏的關於南方春耕之事的本子,提及夏錚於此也有功勞。太子不敢造次,還特地作出虛心求學的樣子去尋了自己這二弟談這本子。趙愷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實,自料不到他有旁的目的,便也知無不言。太子回來與眾人一合計,決意將趙愷一起叫上,去向皇上說夏錚的“好話”,而他們給夏錚找的好地方,正是“梅州”——當年那一本中所謂“南方”之地。
這背後一切詳情,今日的朱雀也並不知,可也不需要知。反正夏錚最後何去何從,他終究會知道的。君黎也會知道。所有人都會知道。因為那是一道光明正大的皇命。可所有人知道的時候,都已經無力改變。
雨還是這樣下著。接受了這樣一道皇命的夏錚,到此刻,才真正感覺到了恐懼。
這是擢升,從四品擢至三品。可是人人都知道,臨安城才是夏錚的命。
夏家莊,在這臨安城的曆史,比這個皇城的存在還更久遠。夏家原本不過是比較顯赫的江湖門派。得為大宋命官,不過是自夏錚祖父這一輩起,因為都城南遷,不得不與朝廷相與而開始的。若可以,夏錚倒更願意得來一個奪官還民、解甲歸田之類的處置,隻要能讓他不離開這個地方。
他從太子或慶王的眼中都沒看出陰謀的痕跡,可他清楚地感覺到這是個陰謀——然而他果然太鬆懈了防備,竟然到現在,都猜不出背後的人是誰,又是怎樣一步步設計了自己。直覺告訴他——他或許不會有命抵達梅州。
可他不能抗命。這個陰雨的春日,這片紅悶悶的天,原來竟是他逃不過的宿命?
宿命。這兩個字讓他想起了陳容容昨晚上的話。可是他決計不願意去想這樣的禍是源自於自己見了不該見的人。再不該見的人,也是自己的孩子。他愧疚於從未照料他,也無法照料他——若為此故,他覺得一切都是他該得的,可——真要是這樣殘酷嗎?他要怎樣告訴陳容容,告訴夏琝,告訴他莊裏上下的老老少少們,他們要被連根拔起了。他們要……失去這個家了?
聖旨被他揣在袖中,短短一段路,像是抽盡了他的魂魄。一直候著打傘的少監並不知殿內適才的事,眼見人已離了宮門,也隻能鞠一躬由他這樣離去,隻在轉身時,看見了不遠處也在離去的另外兩傘。
朱雀和君黎也離去了,懷著不同的心思。靜謐的垂拱殿大門,像從沒有過任何故事般,這樣肅立在這片滂沱大雨之中。
聖旨擺在桌上。桌邊,一左一右坐著夏錚和陳容容兩個人。
“消息終會傳開的。終究還是由我先說出來比較好。”夏錚無力地道。
陳容容卻還在仔細看著聖旨上的每一個字,仿佛仍然不肯相信。“怎麽會這樣。”她聲音發顫。莫說夏錚,就連她,她這個並非土生土長在臨安的女人,也已經在這座城度過了數十載的日子。除了這裏,她一樣一無所有。
“亦豐,這聖旨上沒有說要我們夏家舉家遷去梅州,不過任命了你一人。我們……我們夏家莊……可以不必垮的!”陳容容眼圈已紅,似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也知道那不過是安慰。
的確不過是安慰。若一切是有人從中設計,那麽夏錚走了,這一家老小,誰來保障?還不是盡付他人股掌!
夏錚苦苦笑了一笑。“是啊,我在路上已經想過了。皇上要我盡快上任,我想這莊子,隻能交給你了,一切擔子,便要你來挑,我……我不知……”
“我自然與你同去!”陳容容決絕道。“莊子一年半載的總還能撐持著,可你——梅州那地方,南蠻之地,山高路遠,再加上還不知是否有宵小之輩要暗算於你,亦豐,無論如何,我不離開你!”
“那這裏怎麽辦?”夏錚反問。“祖上數百年的基業,又交予誰!”
“就算你交予我——我也不過一介女流。”陳容容道,“君方和君超都大了,不論你交給誰……”
話語說到這裏,她忽然似想起什麽,停了下來。
“君方……”夏錚已經喃喃地道。
——君方雖然是大了,可他……並不是夏家的後人。這件原本遲遲拖延未決的事情,竟然這麽快,要放在眼前。
“君方和君超……你知我這麽多年也未能決斷,所以才……才隻能將一切交托給你!”夏錚垂目道。“容容,就當我真的優柔寡斷。真到萬不得已要決斷時,反正我也不在,一切就——就由你決定了!”
“由我決定?”陳容容忽然站了起來。“君方雖然不是你的孩子,卻是我的親骨肉,你怎麽放心把這種事交給了我?你怎知我不會偏袒君方?若我……若我真的決定了,你們夏家的基業卻落在了旁姓,你……你甘心嗎!”
她這般說著,卻也哽咽。明知這不是現在該爭執的重點,卻偏偏每一件事都如要加重那悲戚,叫人止不住悲從中來。
“我……我真的沒將他當過外人。”夏錚喃喃道。“我擔心的隻是他性格魯莽,而且,常常不夠有男子漢的擔當,才不放心將莊子交給他。若他能改掉這些,我……唉,我又有什麽好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