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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非師非徒

  “方才說了,這次輪到你躲閃相避。你便什麽別的都不用做,別擋也別還手,隻照你看到的聽到的躲避就是。”


  君黎應了一聲。淩厲的兵刃當然是他腕上紅綾,雖然他一凝力,綾便成劍,但顯然比普通刀劍更詭異莫測了些。若是白天,看得還能更清楚,現在卻是黑天,隻靠那時隱時現的一點月光,自己會否敗得很難看?

  他把心一橫,想,我本來在他麵前也是要敗的,也隻有盡力了。


  淩厲見他已全神貫注,也便不客氣,筆直的綾尖便刺來,與君黎先前襲向他的第一招殊無二致。君黎心中一凜,也學他方才的樣子,一讓避開。


  但淩厲隨即變招,劍身一橫,斫向他胸口。君黎看得分明,疾退兩步,卻不料那紅綾似乎比先前長長了些,兩步便退得不夠,被綾尖刮到了臂上。固然,一碰到他身上,那力量便化作柔勁,但他終究不免生出些“你這般人物怎可如此賴皮”的想法來,抬頭看了淩厲一眼。


  淩厲當然不會在意他的分心,重新聚勁成刃,反手襲他右肩。君黎固然也想模仿適才淩厲避讓自己時那般輕鬆,可是這一式來得迅猛,他不得不縱身倒翻開去,較之淩厲的舉重若輕,倒有點小題大做的樣子。


  才不過三招,他已經開始出汗了。比起以劍襲人,原來躲閃卻更費力。淩厲的劍勢愈來愈快,他幾乎是耳目並用才辨清來路,左挪右移,步步後退,卻時不時仍被那綾尖在肩上、臂上、腿上、頸上抽中一兩下。到得後來,他幾乎沒有力氣再躲,隻好借了廳前兩根柱子。這時倒也不覺得自己賴皮了。


  腳下忽然一絆,他昏頭昏腦地便要摔倒。淩厲大約發了惻隱之心,綾緞將他身體又是一纏。他借力一扶柱子才站穩,喘著粗氣,淩厲已將兵刃一收,道:“行了,幹活去吧。”


  “淩大俠,請問……”君黎忐忑道。“你到底會教我劍法嗎?”


  “我若不教你,你就不掃屋子了是麽?”淩厲反問。


  “呃,不是,隻是——我如今身手,不知是否很叫你失望?”


  淩厲笑了笑。“我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是聞名天下的金牌殺手,但是那年我碰到一個人,在他手底下,我連十招都沒走過,比你今日遠狼狽許多。我那時候也在想,他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是不是一輩子都無法企及他那樣本領?但很奇怪,他並未因為我與他技藝懸殊就低看我,甚至在後來對我多有指點——也隻是三年之後,他便當我是個人物,願意給我麵子,收手放棄一件於他來說很重要的事。”


  他說著,看了看君黎,“我到後來,才慢慢明白,他雖然那時毫不留情地將我擊敗,但他看的不是我的敗,不是我不會什麽,而是我有些什麽天賦,我會的是什麽。勝敗在我與他之間根本無關緊要,甚至他本來對我就勝之不武,就如我今日對你。但至少我也並非為了看你會如何狼狽,而是看你有沒有可能——也成為一個在三年後能讓我刮目相看的人物。”


  君黎訥訥道,“你說了這麽多,意思是我可以了?”


  “我隻是看你有沒有幾件東西。淩厲道。耳聰,目明,自然是先要的;手快,步緊,也必不能少;再有便是氣勻、力足。這六件事,你隻有其中一半。”


  君黎半張著嘴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跟我當年差不多。”淩厲又加了一句。“我當年是個殺手,也是被逼得一定要眼疾手快。你如今,看得清,聽得見,手上不算慢,但差的是步法、氣息和爆發之力。換言之,‘心有餘而力不足’,頭腦比身體快,意到招式卻未必能到。也算可以教教,畢竟那三者都是後天可習,總比頭腦遲鈍的練起來容易。”


  君黎心中一喜,道:“淩大俠肯教我就好,君黎一定努力練習,決不懈怠!”


  “你懈怠不懈怠,我都不管,反正我便先跟你說——你明日開始,先練‘氣’和‘力’。要練氣,附近有條河,你自己去河裏泅水,若兩天氣息沒長進,便也別來尋我了;練力就更簡單,你便平舉著重物,哪怕舉著烏劍也行,便在這裏從日出站到日落不要動。要先練哪一個,你便自己選吧。”


  “那,‘步法’呢?”


  “隔兩天我要回臨安,你若一起跟去,路上有的是機會。”


  君黎忙俯身拜謝,淩厲倒也坦然受了,卻見君黎又不起來,不由道:“你這次又想怎樣?”


  “君黎多謝淩大俠厚愛,隻是……方才一直沒敢說,我還想請淩大俠答應我兩個條件。”


  “你要我答應你兩個條件?”淩厲懷疑自己聽錯。


  “聽來或許有點無禮,但……你非答應不可。”君黎道。


  “哼,說來聽聽。”


  “第一個條件,我跟淩大俠學劍,但我不叫你師父,你也別把我當徒弟,我們之間沒有師徒之名,可以麽?”


  “這倒正合我意,我原也不想被人說我收了徒弟。”


  君黎鬆了口氣,道:“那就好,我還擔心你非要我喊你師父的話……”


  “你義父都不要,哪裏會要什麽師父。”淩厲不無譏刺。


  君黎也不辯解,便道:“第二個條件,我——我要殺馬斯的事情,你誰也別告訴,別讓我姐姐……別讓顧家人知道,總之,別跟他們提還見過我就是了!”


  “你也不想我跟顧家人說點好話?”


  “我要你說好話幹什麽,要說好話,我還這麽跑出來幹什麽!”君黎一下似乎有些急,又好像要發泄什麽情緒,但話才出口,又深知其實不該對淩厲說這些,緘了口,半晌,道,“總之——便希望淩大俠肯答應。”


  “可以啊,你要殺馬斯之前,最好也別告訴我,我也就當不知道。”


  君黎看著他,不甚確定他的意思。


  “我的原則在於,這種事別發生在我麵前。馬斯的殺孽太多,若有一天他死了,也沒什麽好奇怪,但若你讓我知道了,我也沒法不管了。”


  君黎像是第一次發現這淩大俠也有點少年人般的可愛,不過笑卻也笑不出來,隻又叩頭謝他。


  “說完了?那也該輪到我提個條件了?”淩厲道。


  淩大俠請說。


  “我隻想你知道,君黎,用自己的性命要挾別人,是這世上我最不齒的事情之一。今日你以自盡為要挾逼我動手救你,但這種事別再做第二次。我料想你的許多做法應該有些難言之隱,但性命便隻是你自己的,用來要挾旁人,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懂。”


  君黎心含羞愧,頓首道:“是,君黎知道。”


  這之後兩人稍作收拾,便各自休息了。君黎雖然身上有傷,不過想到淩厲答應會教自己劍法,仍不免興奮非常,難以入眠。隔了一會兒,他忽然想到件事——自己的箱子怎麽會濕——便到顧家前,不小心將沙盤磕壞時,裏麵東西也都是好好的;而——那日關老大夫給程平的幾服藥,當時沒細想便裝在箱子裏,現在摸起來也是幹的,反而下麵的東西都浸濕過似的。這隻能是在顧家那一日弄濕的。可那一天竹箱幾乎都放在房間裏,又怎會如此?


  還有程平,他連藥都未及拿,他又怎樣了呢?


  他不敢細想,閉目逼自己慢慢睡去。


  隔日,天高氣爽。君黎燒退了,一大早起來仔細看了背箱裏的東西。最糟的便是那些書了,浸濕過,但隔了這幾日,卷著邊半幹不幹,有些字跡都模糊起來。


  他歎口氣一樣樣拿出來撫平,忽然想起淩厲要自己練力,便發奇想,兩手各平抬了六七本書,作架子一樣站到太陽底下。


  淩厲果然也並不管他,看見他站著,也由他去。君黎起初還行,過了一會兒,便覺手臂有些酸,卻又不好偷懶,撐持半晌,見淩厲走過,道:“淩大俠,我能換幾本書來曬麽?”


  淩厲看了他一眼,進屋將他的竹箱拿出來,將裏麵的書取了兩本,隨手在他兩臂上各加了一本。君黎手上一沉,幾乎便要放棄,隻聽淩厲道:“我說了不管你,你想怎樣就怎樣,就是別問我。問我一次,我便加你一本書而已。”


  君黎隻好不說話了。想起昨天他說“從日出站到日落不要動”,抬眼看天,從未覺得白天有這般漫長。


  到了第二日又重複一番,君黎反而不覺得有多累了。不過日落了手臂放下,還是酸到幾乎無法動彈,就連舉箸吃飯都有點辛苦。


  “看你這兩天精神還好。”淩厲道。“明天便要啟程去臨安,你該沒什麽事?”


  君黎點點頭。


  “到了臨安,我恐怕更沒那麽多功夫看著你,倒是可以給你找個住處,讓你自練自習。”


  “淩大俠在這麽多地方都有住處。”君黎笑道。


  淩厲隻淡淡道,“我有家眷在臨安,對那裏還算熟悉。”


  君黎微微一怔,心裏止不住升起種不知是不是該稱羨慕的感覺來。原想著淩厲該是灑脫江湖的劍俠,卻其實這世上大多數人並不是孑然一身的——他看似無拘無束,其實也有家眷在遙,而大概隻有他君黎,才是注定孤獨的吧。


  他心情便又沉起來,快快地挖了幾口飯吃完,抹嘴站起道:“我再去練一會兒。”


  “君黎。”淩厲叫住他。“你先休息一會兒,晚點我跟你說說步法。”


  君黎便隻好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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