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寒毒冰瘴
藥性奇特,反倒是功夫弱的人先能動彈,起了身,看著天邊的光亮陰晴不定。似乎有些亮雲,但涼風與潮意並未盡逝。許多人從未有過這種經曆,不過好歹天明了,命還在,這樣的壽筵,恐是要刻骨銘心了。
顧如飛勉勉強強爬起來,也沒心情再和君黎爭短長,便一同幫了招呼客人離去。樓下被火燒過的地方還是一片狼藉,一個人影都不見,被淩厲擊倒的數十名黑衣人,也早不知何時偷偷撤走了。
待青龍教一行人陸續都起了身,顧笑夢便道:“爹,我們要盡快趕回穀中看看究竟發生何事,這便先告辭,這裏的事情,要勞煩爹打點一下了。”又一轉頭道,“君黎,你便幫著爹一起。”
君黎原本心掛夏琝,有心跟她一起去青龍穀,聞言卻也不好說什麽。忽聽那邊程方愈呼道:“平兒,怎麽了?”抬頭去看,隻見程平麵色灰白,牙關緊咬,似是有極大的痛苦,卻仍是搖搖頭道:“不妨事,走吧。”
難道他藥性未除?君黎疑惑,又見他眉間寒氣凝聚,心中一凜。
程方愈已將程平按了坐下,道:“他體寒發作,你們先走,我稍後就來。”
顧笑夢皺眉道:“你還是要盡快回去。派個人送他去家裏休息下,君黎他們都在,應該能照顧他了。”
程方愈想了想便點頭道:“好。”
顧笑夢說的“家裏”,並不是顧家,而是指的程家在這徽州的老宅。老宅離此不遠,但不比顧家的氣派,隻不過住著程方愈的一雙老父母和兩個仆婦。隔壁則是親家關老大夫家裏。來此的目的很明白——關老大夫是此間名醫,程平是他外孫,身上的寒疾,他多少是知曉的。
“那麽,我也要走了。”秋葵待青龍教一行人走盡,開口道。
君黎一愣。“姐姐要我招待你休息下,你先別忙走吧。”
“不必了吧,如今你們都有許多事情要忙,我也要忙自己的事去了。”
“呃,但我今日還欠你一卦。”
“便欠著,我改主意,今日不想算了。”
“你還是決定要去臨安麽?”
秋葵未答,隻是道:“有緣再見。”
“姑娘。”顧世忠上前道。“多謝姑娘昨晚援手,姑娘若有要事,我們也不好強留,隻是日後在徽州地頭上若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隻管來找老夫便是。”
秋葵隻是點一點頭,並不答話,便已邁步走出。
顧世忠皺了眉頭,似乎也不悅她傲慢的性子。
他與滕瑩、顧如飛母子等先回家去,君黎便陪了程平去了老宅。程家老人一瞧,駭道:“怎麽這會兒會犯寒毒?”忙忙地差仆婦按“老規矩”去煎服藥來,一邊又著人立刻去請隔壁關老大夫。
程平似乎已經冷到說不出話來。幾人將他安頓到屋裏躺了,老人便急道:“這一大早,怎麽他會在穀外發病——他爹娘哩?”
君黎心知他隻當自己也是青龍穀的人,便答道:“昨夜都在穀外。程左使他們因有要事,必須趕回青龍穀,便讓我送程公子過來。”
“不應該啊。”程老爺子搓了手,眉頭緊皺。
“呃,前輩,恕我不明其中內情,究竟程公子的症狀是怎麽回事?”君黎問道。
他見程老爺子似有疑慮,忙道:“我叫君黎——呃,顧君黎——昨日是來義父他老人家的壽筵才剛認得的程公子,對他所知不多。”
程老爺子哦了一聲。“原來你便是顧世忠的那個義子。”才道:“平兒那時原是早產兒,天生體弱,從小常犯寒病。”
君黎微一猶疑。記得他方才說到一句“寒毒”,並非“寒病”。不過也不好相詢。恰關老大夫已經趕了來,他便退了出來,在外麵轉了一圈,忽然想起姐姐跟自己說過,他不是程家親生,收養過來的時候,已經有六歲。
那麽他小時候的事情,程家怎會知道?
隔了一會兒才見老大夫出來,看老人臉色,倒是還好。他放下一半的心,上前向關老大夫詢問情形,見他也是麵含猶豫,便低低地道:“前輩,程公子的身世來曆我大概知曉,所以還請不必隱瞞。”
關大夫麵上稍許掠過絲驚訝,隨即隱去,便道:“道長既然不是外人,這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唉,也是造孽,平兒的母親懷上他時,身上就中著兩種毒,一為寒瘴,一為情蠱。懷胎數月,這婦人也算是嚐盡了苦頭,而孩子竟而未曾中途流產,也殊是不易。隻可惜,他究竟不比旁的孩子健康,最後還是不得不提早出生,還繼承了母親體內寒毒。”
關大夫停了一下。“不幸中之大幸,便是蠱蟲總算沒落在了他身上,隻是他左手殘了一個指頭,多半也是被蠱蟲所噬。”
君黎啊了一聲。老大夫搖頭道:“那段舊事實是回看不得,那時平兒生下來,才一個巴掌那般大,輕得什麽也似,到如今還能活著,也稱奇跡了。他母親被關在青龍穀幾個月,孩子便在我女兒女婿那裏照看著,過了冬天,才算沒了性命之憂,後來被他母親帶走了。便又過了幾年,女兒忽然告訴我,機緣巧合,平兒又回來了,如今已成孤兒,她和方愈有心收養他。我這小女兒,一直未有孩子,我想了也是心酸,自然也便沒有反對。後來才發現,平兒身體看似比小時候好了,其實那些病根仍在。好在我女兒也懂醫,收養他下來,對平兒也算是好事。”
君黎便道:“晚輩對醫理隻識皮毛,想請教,從程公子麵上看,他身上似有二種病象,一為寒,一為熱,不知是否如此?若說他繼承了母親的寒毒,那熱症又是什麽?”
“他在娘胎裏時為抵那寒毒,身體不自覺積聚些熱性,都聚在心脈一周,是以心脈上也有些不妥。原本若是足月,倒也好了,偏他在娘胎裏時日不滿八月,身體便弱,加上初生時天冷,為保他性命,我們也隻能用熱性之藥,以致這心脈所聚之熱至今未曾釋出。好在如今漸已調理得當,熱症並不會發作,也就隻有每年一次寒毒發作,會有些痛楚,但我也已有合適的方子,發作時連服數日,便可平複。”
“原來如此,那這一次……”
“這次倒怪,離上次發作不過兩個月——沒道理會有如此的變化。”
“會否和程公子飲酒有關?昨日他飲酒時,身邊人似乎對此有所擔憂,是否他這般身體,並不適宜飲酒?”
“倒也並非如此。為抵寒毒,又不致引發熱症,給平兒的規矩,是每日必須飲酒三杯,不能少,亦不能多。現在時日久了,他便算偶爾喝多喝少一點,倒也不會有太大幹係。
“若是這樣,那便隻能是因為……因為昨天晚上中的那毒了。”
關大夫麵色一異。“中毒?”
“是,昨天在義父壽筵之上,有人在酒中下毒,程公子也受了毒性。我聽師父說過,世上的毒,都是同性相喜,互為牽引。如果昨晚那毒正好是陰寒之性的話,很可能激發了他原本的寒毒,以致現在發作。”
“這樣便對了——他身體裏的冰瘴寒毒是至寒,有時冬日天氣寒些,我們都叫平兒要多穿些,少出門,免得受了寒氣,引得發作,何況是寒性毒藥相引。——但顧爺壽筵,怎會出這樣的事?下毒之人可尋到了?顧爺可還好?”
“前輩放心,眼下應該沒事了。”君黎寬語道。“倒是方才說的冰瘴寒毒,是什麽東西?程公子的母親怎會身中這樣的毒?既然是毒,總也該有解毒之法?”
關老大夫便歎了口氣。“那毒是在一個極寒、地勢又高的冰川之地,因天氣寒冷,冷氣凝滯不流動,而形成的一種地氣,類似於一些密林中之‘瘴毒’,被人稱為‘冰瘴’。冰瘴究竟有沒有根除的解藥,我便不知,但卻有一種暫時壓製之藥,隻需要每年回去一次冰川,服一次藥,便可保一年無事。”
“那地方在哪裏?”君黎疑惑道。“每年回去服一次藥,聽來奇怪——這藥……莫非是在誰手裏?”
道長所猜不錯。那個地方,昔年叫做朱雀山莊。手裏握有解藥的人,便是那時朱雀山莊的主人,朱雀神君。
“什麽?”君黎吃驚。“朱雀山莊——我聽過這名字,但原以為是在極熱之地才對。”
“卻正好相反。朱雀山莊在大江之源,冰川之上。地氣之毒不比其它,隻要一踏足那地方便已中毒。許多人是到朱雀山莊之後才自發現,卻也為時已晚。”
“等一等——前輩說,去過朱雀山莊的人就會中毒,那——據我所知,青龍教那一位單左先鋒,不知道前輩認得否,他原來是朱雀山莊的人,應該也中了寒毒,為什麽他卻無事?”
關大夫苦笑搖頭。“單先鋒老朽自然是認得的。方才的話卻沒有說完,這毒雖然不一定有根除的解藥,世上卻至少有一個人可以以內勁驅除此毒——便是青龍教主拓跋孤。單先鋒身上的毒,應該是他驅走的。”
“既然如此,怎麽不讓他幫忙驅除程公子身上寒毒?”
“因為——平兒的生身父親身份特殊,又與朱雀山莊有莫大關聯,當年是拓跋教主的對頭。”
“可是程公子卻是無辜,我聽聞他父親也已過世多年,既然拓跋教主都容他留在青龍穀,怎麽就不能替他驅除此毒呢?”
“冰瘴非比尋常,當年教主給單先鋒驅毒,卻令得他自己傷了七日,平兒是仇人之子,他當然不願意,那時方愈試著求他,也被他拒絕了。不過拓跋教主性情古怪,有一日心情好,也曾去看過平兒一次,不知是否改變了心意,隻可惜平兒不懂事,想著他之前曾拒絕,便逞強不欲受他之好,反激怒了教主。他便拂袖而去,便此再也不提這事了。”
君黎歎口氣道,“逞一時之強,徒惹後患無數。”又道,“那朱雀神君想來該有解藥,否則自己也中了毒,豈不是麻煩得很。”
“朱雀神君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拓跋教主是以青龍心法灼陽之力硬生生化解冰瘴之寒的,而朱雀神君之所以要在冰川上建他的山莊,卻是因為他曾被人以寒性掌力打傷,隻有在極寒之地才能活得下去。他自身體質也因為這內傷變得極寒,冰瘴對他反沒有半點損傷,當然就無需解藥。不過後來他被青龍教一把火破了山莊,丟了大半條命,據說一身寒傷反化解了,這之後是否還能不受冰瘴之荼,倒是未知。”
君黎心道當年青龍教主與朱雀神君這一段交鋒一定慘烈已極,想著也有些神往。隻聽關大夫又道:“平兒小時候和他母親生活在一起——他母親原本是‘太湖金針’的高徒,也算是我們醫門中人,我聽無意和刺刺兩個孩子說起過,每到平兒發作時,母親便以針灸之術緩解他的病症,也是一法。”
“那個……無意和刺刺——他們就沒有過到寒毒,或是蠱毒嗎?”
“想來是壞事都被這哥哥占了盡,那兩個孩子倒是健康。”
君黎歎了口氣,暗道這便是命了。旁人大概也隻見到程平生得俊美,那些女孩子若是知道了他自小這些病痛,還會如昨日這般圍著他麽?